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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辞做了两荤一素三个菜,半小时就上了桌。青椒肉丝,红烧鸡翅,清炒小白菜,都是江城家常的做法,普通但是滋味很足。
叶希牧知道她主要是给他做的,她晚上依然吃得少,肉丝和鸡翅吃了一两口,就只挑着点小白菜吃。
他吃着饭,目光落到她身上。她把橡皮筋又解了下来,漆黑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又遮住了那条渐红的线。方才看清,这条纹身起于耳根下的一枚小痣,却依然不知延伸向何处。淡黄色的橡皮筋被她无意识地套在指尖玩了一会儿,又放到桌上。
“多吃点,你瘦了。”
她把鸡翅推到他面前。
“一直没问你,郭家的人没把你怎么样吧?”叶希牧问。
他忽然主动开口,季辞还有些不适应。瞥了他一眼,季辞道:“介意我抽根烟么?”
叶希牧摇了一下头。
季辞是有点瘾的。她侧过身,靠在椅子上,低头点了支万宝路。
“其实那天早上,就有人让我出去躲几天。我想着他们是不会动你的,就没通知你。”
都是一念之差。
下午,季辞在专家诊室里想了很多。
倘若她做事情不那么绝,倘若她在叶希牧面前性格能稍微圆融温柔一些,倘若当初留给他一个电话号码,倘若那天晚上她没有狠心拒绝他几次加微信的申请,这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又倘若她之前的为人没有那么恣睢无忌,倘若她没有对建材的苛刻挑剔而得罪那些工人,倘若她没有让叶希牧认识那两条狗,倘若她根本没有让叶希牧来过天井老屋——
这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准备说:“如果那天早上我告诉你了,也许你考试时会有一些分心,但不至于到现在这种地步。”
然而她听见叶希牧讲:
“如果一开始我没找你帮忙,你就不会遇到这些事。”
少年目色深黑,神色低沉,季辞心中震动,万没想到,他心里是这么想。
见他又要开口,季辞手抬到他嘴前,止住了他的话。
她左手拿烟,有些别扭,偏头又抽了一口,向一旁吐出烟气来,说:“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说了。”
后面于是没有再对话。季辞一个人抽闷烟,叶希牧把饭菜吃完,收拾了碗盘拿去厨房洗。
手机上,是半小时前岑崟发来的信息,问她回江城没有。
季辞一个人在餐桌前坐了一会儿,起身踱步到叶希牧的房间。推开窗,窗外大树繁枝茂叶,上次来还能望见茫茫江面,这次就已经完全被挡住了。
不过格外阴凉,隐约透入月光。
季辞听着深夜蝉鸣与虫声,把烟灰从窗台上抖落下去。一转身,看到叶希牧书桌一角上放着一本崭新的护照。
她拿起来翻看,护照的发放时间是今年的二月初,算起来那时候叶成林还没有出事。首页的彩色防伪膜下,是叶希牧的照片,明朗清新,干净怡人,眼睛里仿佛有星辰。
她拿着护照看了半晌,不知不觉出神,一抬头,见叶希牧双手撑在书桌上,望着她。
真人比照片消瘦了些,更多了一重沉着和隐忍。
他把护照从她手里抽出来,合上,放进了抽屉里。
“怎么想到办护照的?”她问。
“寒假的时候和宁睿约好,高考后要一起出国玩。”
“这次他邀请你去,你没去。”
叶希牧点了下头。
迟疑了一下,他说:“宁睿对你好像……”
季辞抱着胳膊笑了一声,笑声打断了他的话。
叶希牧望向一边,神色有几分不自然。
“你不一样的,叶希牧。”季辞说。
叶希牧回过头来,季辞却没有如他所愿说出他到底怎么“不一样”。
她侧向窗子,微垂着头,漆黑的长发从雪白下颔边垂落下来。烟燃烧到了尽头,她拿着滤嘴在窗台外粗糙发黑的水泥面上捻灭。
指甲上的石榴红剥落了一点,但在夜色中依然红得惊心夺目。
“你之前说欠我两天,还算数吗?”她问。
“啊?”
叶希牧怔了一下。
“你之前答应陪我七天,最后还欠我两天,你自己说的。你说要是我一个人无聊的话,你可以陪我。还作数吗?”
叶希牧默然地望着她,眼睛明亮透彻。
“放心,我没别的意思。”她低头确认烟头已经彻底熄灭,丢进了书桌旁的废纸篓。“江城又热又闷,我想出去走走。你正好也没事,陪我去吧。去一天,回来一天,中间你自己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她手里像缺了什么就不得劲似的,又摸出一支烟,浑身上下找她那个都彭的限量版打火机。
找不着,抬眼时便见有什么小物件在叶希牧手指间闪闪发光。伸手去拿,他手背到身后。去他背后拿,他手上轻抛,打火机又到了他身前的另一只手里。
季辞被气笑了。“你玩杂技的吗?”她说。
“别抽了。”他说。
季辞笑:“厉害了,开始管我了。”
“这是我家。”
“那我走了。”她把烟插回烟盒里,起身往外面走,眼角一瞥,他脸上微见失落。
其实谁不寂寞呢。
只是她如今把这孩子放在了心上,难免患得患失,生怕一步行差踏错,误他一生。
她出去拿了手提包,去到门口换鞋。眼前一亮,叶希牧把打火机递到了她眼前。她提起鞋后跟,从他手里拿过打火机站了起来。
她拿着打火机在他面前晃了一下:“别学我,都是坏习惯。”
他点了一下头,问:“你要去哪?”
季辞弯起嘴角笑起来:“西班牙。”
*
李佳苗高考超常发挥,拿了渌江市的理科状元,虽然全省排名不算很前面,但上清华,进应用数学系,绰绰有余了。
江城好些年高考成绩不景气,这次虽然不是省状元,但拿了个市状元,也算皆大欢喜。
陈川家一大家子人都很高兴,说咱们家好几代人都只会做生意,可算出来个会读书的了,所有人都脸上增光,决定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大办一场酒席给李佳苗庆祝。
这场酒席在陈家看来,意义重大。这些年国家厉行反腐,生日宴、婚宴等传统宴席都不再能大操大办,尽管陈家从商,他们办了宴席,很多人也会为了避嫌委婉拒绝。
但李佳苗这场升学宴不同,这是整个江城面子上有光的事,想要邀请领导、各界企业家朋友,就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江城讲究一个人脉关系,李佳苗作为市状元上清华,就像一颗种子撒了出去,联通未来清华和北京一系的资源,所谓是“报效祖国,造福家乡”。
对于陈家来说,这正是他们在江城乃至渌江市地位更进一步的大好机会。
大办酒席这件事,落在了陈川身上。他年富力强,在江城人脉广,路子多,由他来操办最为合适。于是李佳苗填完志愿,陈川就从下江回了江城,来筹办这场升学宴。
李佳苗这段时间也很忙,连续接受渌江市电视台、江城电视台的采访,还有渌江日报、江城日报、江城共青团等一系列媒体的报道,顺道还接了几个广告代言。李佳苗妈妈说,看啊,咱家苗苗成绩好,不用累死累活地做生意也能哗哗哗赚钱。她爸则二话不说,家里酒厂给经销商发出去的广告物料上,都印上了自家女儿的照片。
李佳苗自然是得意的,眉飞色舞,她头一次体会到了叶希牧的苦恼:她向之前的朋友们抱怨这些天好忙好累的时候,收到一片得体的安慰,但也包括半开玩笑式的“好烦哦,我也想这么忙这么累”之类回应。
这天晚上一大家人又一起吃饭,陈川想着许久没见季辞,叫上了她一起。季辞穿了印花白衬衣和半裙,席间妥帖礼貌。
吃饭时,一家人一直在讨论酒席的客人名单,怎么编排座位。聊起李佳苗要请哪些要好的同学来,陈川妈妈问李佳苗心中的同学名单。
李佳苗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宁睿之类,家里人大部分都认识,没有什么异议,倒是陈川妈妈问:“怎么没有叶希牧?”
李佳苗说:“我刚才又邀请了一遍,他没回复。他从考完就像消失了一样。”
李佳苗妈妈说:“考砸了估计不想出门吧。他之前成绩那么好,现在要跟一群落榜生一块儿复读,面子上怎么过得去。”
陈川妈妈遗憾道:“唉,这孩子,真是可惜。”
陈川舅舅喝了口酒,道:“这个看起来偶然,其实也是必然。他爸爸出了那么大的事,他之前还闹过不去高考,这些事情,怎么可能对他考试一点影响都没有。”
李佳苗爸爸附和说:“是啊,都是些定时炸弹。”又说,“嗨,都是命,咱们佳苗就有这个当状元的命。”说着哈哈哈大笑起来,劝桌上众人喝酒。
季辞看着李佳苗,她如今神情自信了许多,目光甚至有一种傲然在里面。这种自信体现在她的衣着打扮上,她剪短了头发,穿着清丽的连衣裙,甚至还有淡淡的眼妆,看起来比之前漂亮太多了。
只有陈川还在锲而不舍地和李佳苗开玩笑:“叶希牧复读一年再去清华,可就是你的师弟了,你这可怎么办啊?要和师弟谈恋爱?”
李佳苗在玩手机,手机上的微信群新信息跳个不停,她抬头白了一眼陈川,不搭理他。
“小丫头有面儿了啊,连你表哥都不放在眼里了。”陈川揶揄着,长臂一身,轻轻松松把李佳苗的手机抢到了手里,“哦哟,厉害厉害,水木清华新生入学交流群!”
李佳苗把手机从陈川手里抢回来,捶了他一拳:“不许闹!讨厌!”
“这么早就和未来同学联络上了?”陈川好奇地问。
李佳苗点点头:“清华的招生老师拉我进的群。”
“和招生老师都这么熟了?”
“说是招生老师,其实就是师兄啦,人特好特幽默,四川前两届的理科省状元。”李佳苗低头飞快打字,参与着群内讨论,很骄傲地向陈川介绍。
季辞何等敏感聪明的人,就这么一句,她从李佳苗的眼角眉梢看出了一丝娇羞,一丝沉迷,一丝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的狂热和与旧世界的决裂。
——“他叶希牧有什么好的,就让你这样鬼迷心窍?”
——“就是叶希牧!高中三年和我一起念书的是他,不是你们!”
李佳苗的父亲说:“你想谈恋爱,我和你妈妈不拦着你。这还有几个月?等你考去清华,大把大把的男生,谁不比叶希牧强?”
多么的遗憾,大人们说的话总是这么正确。甚至不用等到李佳苗进到清华里面去,这句话似乎就已经应验了。
一条微信信息发过来,季辞低头在桌子下滑开手机。
行李收拾好了吗?她几分钟之前问。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