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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花树蓬蓬簌簌, 房舍中银玉饰帐, 满室芳菲。成玉坊供舞者连七娘颤颤抬头,隐约见到帐后女郎坐着,在侍女的帮助下系胸前丝带。裙裾曳地如花皱, 女子胸脯玲珑有致, 连七娘模糊听得里面人说什么“紧了”“娘子胸好像又大了一些”“裁新衣物”吧。
领连七娘进来的侍女灵玉咳嗽一声, 说人到了。帐后静一瞬, 再片刻,掀帘而出的女郎丽色天成, 一见之下仿若“影来池里,花落衫中”, 灿灿夺目,令人不敢直视。
这女郎,便是罗氏大娘子了。
罗令妤:“我方才在抹胭脂,没听到声音, 不知道是连七娘到了……”
连七娘恭恭敬敬地伏身:当然, 当然, 我没听到什么“胸”之类的讨论。
不想罗令妤为证明自己的说辞,使唤侍女:“……将我新制的玫瑰膏子拿来。”
侍女灵犀不动,疑惑看她,被罗令妤暗地里瞪一眼。这时候还是灵玉上道,直接说出了诧异:“……女郎花了一晚上才制好一小瓶, 这就送人啊?”哪怕连七娘是灵玉的好友, 灵玉也舍不得……
罗令妤要的便是让人知道自己的苦心。她撩一下发丝, 眼眸看到连七娘诚惶诚恐的模样,心里甚喜,口上嗔道:“那么点儿女儿家用的东西,值什么大惊小怪……你还不快去!”
将胭脂汁和花露配在一处,算好份量、细致精调,蒸一段时间,便做成了“玫瑰膏子”。此膏似水似乳,抹开一点涂于面颊与唇心,便见得唇颊鲜妍明丽,且满颊芳香。
双方推就一番,连七娘不安地收下这珍贵的“玫瑰膏子”,心想这位罗女郎真是心善。女郎这般心善,自己定要尽力帮女郎达成心愿才是!
摆够了姿势,让人看够了自己有多好,罗令妤才娴雅安静地坐在茵褥铺就的榻上,捧腮而柔声:“……我舞跳得不好,但以前我是学过的,在汝阳还参加过姐妹们办的舞社。只是惭愧,我后来懒怠,技艺生疏,才多年没练过。请娘子过来,是帮我演示我的曲子和舞蹈,以供‘花神选’。曲子和舞都要照我的意思来,娘子帮我赢得‘花神选’,同时我的舞有信心让娘子技艺在成玉坊突出重围。两方皆有益之事,不知娘子觉得可否?”
连七娘连忙道“好”。
她是知道的,如罗令妤这派名门女郎,虽然也学舞学曲。但是这些供人评选的时候,她们便视其为下等,不愿意自己亲为,都寻舞女们来合作。此事已经不是第一回,连七娘自是熟门熟路。
罗令妤柔声:“我教你舞的时候,是很严厉的,要求也是很高的,你别被我吓到。”
连七娘一笑,心想罗娘子这般温柔,能严厉到哪里去?她松快地答应下来。
罗令妤道:“那我们便开始吧。舞名就叫‘奔月’,取姮娥奔月的传说。离‘花神选’还有半月时间,我们时间不多,你要加紧练习才是。”
连七娘轻松地笑:“是。”
罗令妤微微一笑。
习舞为生,连七娘相貌只是中等,身量却非常纤细婀娜。她立在下方俏盈盈地望着罗令妤,已自成一段风景。
下一刻,罗令妤的脸就冷了下去,声如冰霜覆雪,寒意直扑而去:“那你还傻站着做什么?屋中是练舞的地方么?你不该跟我演示下你现在的能力,让我看看你是什么水平么?你不该详细告诉我你的情况,让我估量你是否能完成我的要求么?你不用问问我要的风格是哪类么?还是你已经确定我难不倒你……”
连七娘骇得后退一步,震惊看罗令妤冷若冰霜的面孔:……女郎两副不同面孔,好可怕……现在说自己不行想走,还来得及么?
学完早上的功课,罗云婳一溜烟跑出了屋子,兴致勃勃地站在院子里看姐姐调.教舞女。她一早上都听到院子里的声音,时有乐声悠扬婉转,小娘子的心早就飞了。而且,看到罗令妤用平时训自己的可怕模样训别人,罗云婳心中有一种爽……
她蹲在地上,看得津津有味。
罗云婳捧着脸:“哇!”第一次见到罗令妤跳舞,以前从未见过,多稀奇。难得见到罗令妤自己下场,以她僵硬的姿势,教别家专业的舞者怎么跳舞……罗令妤四肢不协,为了让连七娘理解她的意思,她蹙着眉立在庭院中思考的模样,还是很有趣的。
“雪溯院”热闹着,侍女们都站在院子里看女郎教人学舞。乱哄哄嬉闹时,听到一个女声含笑诧异:“女郎这是忙什么?”
庭院中累得焦头烂额的罗令妤扭身,看到着青绿色侍女服饰的貌美侍女锦月立在院门口。锦月是陆家二房“清院”陆三郎身边的贴身侍女,因二房如今只有一个郎主,锦月走到陆家哪里,旁人都会给几分面子。
独罗令妤顿一下:怎么说呢,她现在挺不想跟陆三郎再扯上关系的……
锦月似料到她的反应,不等罗令妤招呼,自己就走了进来,将一张请帖递给罗令妤的贴身侍女灵玉:“是一件喜事儿。我们三郎终于不再赋闲在家,而是有了一个官职,叫什么御史郎,我也听不懂,但是听说不是闲职,是真正能做事的。老夫人格外高兴,晚上要设宴为我们三郎庆祝,我来亲自给罗娘子送帖子。”
锦月感慨:“……也是好久未见到灵玉姐姐了,甚是想念。”
垂下眼:“婳儿小娘子怎么也不去我们院子里玩了?”
先前罗令妤见天派人往“清院”送东西,一会儿花一会儿酥,不光有陆三郎的份,还有锦月的份儿。侍女灵玉和锦月打交道多了,也邀请罗云婳小妹妹去自己那里玩儿,几个人已经熟悉很多。不想罗令妤从钟山回来后,就再不送东西了……锦月只好亲自过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了。
被锦月这么说,罗令妤镇定如是,罗云婳的脸却刷地红了,很尴尬。长在姐姐身边,小娘子当然知道自己姐是什么样子——无利可图,掉头就走。可怜的锦月姐姐,定然不知道“清院”是被罗令妤抛弃了。
罗云婳涨红着脸支支吾吾:“我、我、我……”
罗令妤得体笑道:“是婳儿功课最近做的不好,我拘着她紧两日。晚上的什么宴我这边就不去了……你也看到了,我忙着教人舞,‘花神节’马上到了,我没有时间。”
锦月眼皮一跳,美眸瞠大,用怪异眼神看她。
良久,锦月叹道:“女郎你的说法,还真与三郎说的一样。三郎说让我别白费苦心,你定会这般回绝我。”
罗令妤面上的笑意一僵,咬牙切齿:陆三郎……
锦月一说,她就能想象到陆三郎的样子。定是闲然无比,陆三郎一边忙着他自己的事,一边随意听了侍女一耳朵。那优雅贵族郎君露出嗤笑的神情,桃花眼下撩,刻薄的唇一张一合,吐出讽刺她的话……
罗令妤艰难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锦月定定望着她:“娘子,我们郎君让我告诉你,晚上的宴你若是去了,他会告诉你一个消息;你不去,你日后会后悔的。”
罗令妤:……呸!
她才不要见陆三郎,才不要面对那种尴尬和懊恼。她见到他,就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想到她在他面前做了什么,又丢了多少次人……而陆三郎威胁她的话,她不以为然。两个人没交集,她不信他有闲心插手她的事。罗令妤温雅地拂了拂耳边发,坚定道:“我不去,我要教连七娘舞。”
罗云婳可怜巴巴的:“姐,我想……”
罗令妤:“婳儿也想学琴。”
罗云婳捂住脸:“不,我不想……”
但是已经没人听她怎么说了。
也不知道是谁多舌,罗令妤拒了陆三郎的宴的事,没一会儿就传遍了陆家。陆三郎他第一次邀请女郎被拒,陆家的郎君们感觉……还挺爽的——
“第一次见到三哥在女子面前吃瘪,太高兴了。”
“原来罗表妹这般高风亮节,不为美色所动!”
……
连续小半个月,罗令妤都在忙着编曲编舞,为“花神选”做准备。从上次外宴回来,罗令妤就没见过陆三郎了。锦月传达的陆三郎的“你会后悔”的话一开始还让罗令妤担心了两日,发现什么事也没发生后她就放下心了。罗令妤专心和连七娘编舞去,她疏懒了许多年的舞技大进步的同时,连七娘每日见到这位女郎,由一开始的高兴,变成了后期的害怕——
“飘逸!轻灵!我辈爱轻盈欲飞之风,你这般沉甸甸的,怎么让人看?”
“腿位置再高一些!”
“腰挺直!我说的柔软不是让你无骨如蛇!”
“又错了,再来!”
连七娘整日被罗令妤打击的:嘤,这个女郎认真起来太可怕了……
罗令妤忙着自己的舞的时候,陆昀也焦头烂额地被一堆繁琐政事所烦。陈王刘俶得罪了衡阳王,衡阳王各方面地施压,借着陛下的宠肆意挤兑陈王身边的人。陈王刘俶惯来只做不说话,他身边的亲信被衡阳王一系打击得苦不堪言,其中最甚的,便是刚刚上任的陆昀了。陆昀刚担了分掌侍御史郎的官,什么还没弄清楚,就被扯进两派的斗争——不,应该只是单方面的斗吧。
陈王被衡阳王欺负的,都去抓建业郊区的流寇了。
完全是步步退让,只要衡阳王高兴就好。
众公子见他灰头土脸,为他不平:“父皇也太宠衡阳王了!我们帮你说情去!”
知道内情的陈王摇头:“不必了。”
他是代他父皇承受衡阳王的挤兑,好不让衡阳王怀疑他父皇的心思。他受了什么委屈,父皇自己心里都有数。与其去哭诉,不如让陛下愧疚着吧。毕竟天子一愧,总会加倍补偿回来……
然这种连轴转的忙碌,让陈王刘俶忘了名士周潭的女儿周扬灵来建业的日子。他白日在外头忙抓盗寇的事,回到府上听门客提醒,才知道周扬灵已来建业。可是在码头上,陈王和陆三郎都没有出现。
等陈王府的人想起来赶到码头时,已寻不到周女郎一行人去了哪里。陈王府的人也诧异:“公子您和三郎都说周女郎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我等便想她定然如陆家那位表小姐那日进建业一般,造成一些轰动……”
佳人立岸,美若惊鸿。
所以陈王府去接的人,才不是那么着急。谁知道到了码头,发现没有人等着。
刚回到府上、一杯茶都没喝、口干舌燥的刘俶目中一炫,微窒息:“……”
他问:“三郎,也,忘了……日子么?”
陈王府的人一脸沉重地点头:“三郎好似也忙了一日,完全不记得周女郎的事了。”
刘俶揉着额心:“派人,找。”
建业就这么大,周扬灵庶族出身,在建业不会有旧友相助。孤零零一个弱女子,能跑到哪里去?
派人去寻人,陈王自己喝了一杯茶,换了衣后,决定去陆府一趟。忙碌一日,陆三郎也不过刚回来歇一会儿。刚刚洗浴出来,散着乌黑长发,郎君袍子松松垮垮,胸膛雪白玉莹。他侧身伏在榻上闭眼一会儿,就听到锦月说陈王来了。
闲事休提,在侍女们都出去后,结巴问题确保不会被人知后,陈王语气急促、磕磕绊绊地说了寻不见周扬灵的事。陆三郎漫不经心,并不在意:“你放心,那位女郎聪慧过人。就算第一次来建业,她也不会把自己弄丢的……”
陈王:“孤、孤听你说她、她体弱多病……荒唐!既体弱多病,岂能乱跑?”
陆昀挑下眉:“旁人还说我那罗表姐温柔娴雅,您看着她是那样人么?”
陈王眸心一跳:“……”
陆三郎这话,就是说女郎表里不一了。
陈王稍微放下了一点儿心,只要周扬灵好端端的,没出事就好……放下心来,陈王才有空听陆昀说别的事。也是刘俶说起来了,陆昀才想起一件事。陆三郎起身下榻,去榻后的方架上取了一个木盒。坐回榻上,迎着刘俶不解的目光,陆昀淡淡解释;“年前我开了一个琉璃坊,让人研究‘琉璃’,你还记得这事吧?”
陈王点头。
“琉璃”产自西域,是舶来品,向来价格昂贵,有市无价。今日南国北国不和,有北国阻着,南国和西域的商贸往来便困难许多。陆三郎不学无术,干脆找了师傅,开了一家“琉璃坊”,自己来研究生产琉璃。只要研制成功了,不说陆昀自己财产如何,南国的士族们定然追捧不已。
刘俶震惊:“研制成功了?”
他哭笑不得:“你、你胡来……还真,有结果了?”
陆昀神秘一笑,揭开木盒,黑色绒布上,放着一串琉璃臂钏。珠子圆润光滑,打磨得色泽柔亮。拿在手中观赏,刘俶心里沉吟:颜色尚昏,质地不如西域,还要等些日子……但是已然有了这般成就,想要再好一些,追赶上西域的技术,指日可待。
陆昀:“若是再好一些,我南国有这般技术,将‘琉璃’卖去北国。北国的士族们,也得疯了……”
刘俶眉一跳,已经想象出其中藏蕴的巨大利益利益了。刘俶拍案:“好!”
陆昀捏眉心:“原本想将这串琉璃臂钏送给周扬灵,贺她来建业,表我等对寒门庶族的看重……现今,也只好将这串珠子先放着来。但愿过两日,技艺更好些,送她质地更好的琉璃臂钏。”
刘俶点头。这串琉璃臂钏,当是“琉璃坊”研制出来的第一个成功品,意义非凡。虽然质地浑浊,比不上名门世族女平时所见所用……然周扬灵是名士周潭的女儿,她定会知道此间心意。
刘俶脸绯红,掩饰激动,轻声:“雪臣,你、你先收起来。”
陆昀一笑,随手将这串琉璃臂钏置于怀中。他展示此物,也不过是为了让陈王放心。两人又聊了些其他事,讨论了些正事,到天色黑透,陈王才告别。陆昀起身,自是送他出府。二位郎君一前一后地行走,行走曼然。两人到石桥下,忽而听到湖水边传来的女郎说话声。湖水清澄,湖边女子声音随风传来,因声音太过耳熟,陆昀脚步停顿了一下。
那女声厉道:“不许停!我尚没有休息你为什么累了?到底谁才是舞女啊?”
另一女讷讷不敢言。
陆昀唇翘了一下。
陈王:“这是……谁?”
他回头,黑漆漆中,看到陆三郎那似是而非的唇角笑意。陈王:“哦,是罗娘子。”
陈王想了一下,想起半月前筵席所见,女郎对付陈绣的那手段……陈王统共见过罗令妤两次,第一次觉得女郎娇弱,第二次就觉得女郎有些……他低声:“去看看吧。”
陆昀不情愿:“算了吧……她有什么好看的?”
陆昀懒怠:“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和别人长得一样,没什么值得看的。我们走吧。”
刘俶不理他,直接下桥过去。陆昀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看刘俶坚定不回头,只好无奈地跟了上去。其实他不用过去,他都知道罗令妤在干什么。罗令妤对他的态度如此明显,有用时找他,无用时弃他。陆三郎心中恼怒,难道他给过一个台阶后,还要次次给么?
且他凭什么讨好她——一个爱慕虚荣、表里不一的女人!
两个郎君下了桥,走下石阶,湖水清清浮照二人面,二人看到了背着他们的背影曼妙的女郎,和目中含泪的陌生女子。罗令妤似在和一个女子在湖边练舞,灯笼扔在芦苇间,侍女们被打发离开,天如此黑幽,两个女子还不离开。
连七娘:呜呜呜。
她眼睛看到了走过来的陈王刘俶和陆三郎陆昀,目中一亮,张口要说话:“娘子……”
“啪!”手心被罗令妤敲一下。
罗令妤:“你怎能又走神?连七娘,你再这般没用,我看我们根本不用比,直接认输就好……”
连七娘:“女、女郎……”
罗令妤:“不许打断我!我的名声都挂在你身上,所有成败都在那一日。你现在不……”
连七娘:“可、可是女郎,你后面……”
罗令妤不为所动,继续凶连七娘。她如恶刹罗一般不留情面,将连七娘说得难堪,尤其是被两个俊逸郎君看着。罗令妤说了半天,见连七娘脸色实在古怪,她停了下来。心里疑惑时,罗令妤听到后方郎君低声:“罗娘子。”
罗令妤:“……”
这陌生男声!
她刚才背着这位郎君,有说什么不合适的话么?!
罗令妤沉默半天,调整好自己的神情。她慢慢回头,笑着看向后方的刘俶,顿一下,与陈王伏身请安时,罗令妤的眼眸一顿,看到了陈王身后眼神幽若盯着她的陆三郎陆昀。
当着陈王的面,罗令妤一贯是人家的好表妹。
她嫣然无比地跟陆三郎打招呼:“三表哥,好久没见面了。三表哥近来安好?”
“表妹也安好,”陆昀似笑非笑,他眼睛看着她,慢慢说道,“近半个月未见,表妹似乎又漂亮了些。”
罗令妤:“……”
陆昀夸她漂亮?!
罗令妤心中明明欢喜,口上却嗔一声:“表哥你说什么呢!”
陆昀盯着她胸口,看了许久,疑惑的:“似乎……也胖了些?”
胖?!
罗令妤:“……”
陈王刘俶安静地看着他们两个:明明是自己说来见罗令妤的,到头来让人插不进去话的,倒成了他们两个。
失礼失礼。怪他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