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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堆中的干柴哔剥一声,溅起的火星跳到钱昭的百褶裙上,瞬间便在那轻薄的纱料上烫出一个窟窿。
“没事吧?”刘大牛回头看她,关切地问。
钱昭摇了摇头,不以为意地道:“待有针线,缝补一下便看不出来。小心,别焦了。”
刘大牛忙转动木棍,那野兔在火架上烤得肉皮稣黄,滋滋冒油,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钱昭却无多大兴趣,吃了两天烤食,现在只想要一碗热粥,哪怕米汤也好。厨子黄大个没能逃出来,山上也没大灶,门人一块儿打猎再分作几伙各自做饭,他们几个便交由刘大牛主厨。
虽是夏季,山中到了晚间却寒意逼人,然逃命时哪来得及带厚衣,于是每当太阳落山,钱昭便偎在火塘边,取暖之余也能帮厨。
数日前几遭灭门惨祸,门人与至亲好友生离死别,经营多年的家园被付之一炬,激愤之后便是愁云惨雾。钱昭虽有意激励士气,但也知不可越俎代庖,再熬两日,秦殊华应该就回来了。
山风送来若有若无的笛音,隐约可辨是昔日在王府奏过的曲子,却被吹得零落散乱,调子说不出的凄婉哀伤。
刘大牛皱眉道:“这瘟生又来了!引得人凄凄哀哀的好不心烦。”
“他徒弟死了,伤心也是常理。”秦殊烨走进来,将猎物放到一边。
钱昭起身迎向他道:“又有松鸡,要能煮锅汤喝多好。”
秦殊烨望着火光下近在咫尺的她,美好如梦幻,不禁发起呆来,就那么直愣愣站在那里。
钱昭去牵他的手,问道:“怎么了?”
秦殊烨紧紧握住,拉着她出了崖洞,道:“陪我走走。”
刘大牛望着他俩背影,暗赞这一对儿真是相称,笑着去处理松鸡,寻思如何借锅煮汤。
“跑了一天,不累么?”钱昭被他牵着在黑麻麻的密林中疾步而行,勉力保持平衡,道,“我跟不上了。”
秦殊烨猛然停下步子,一把搂住她的腰,唇就压了下来。其实哪里是想散步,不过是为了独处这么一会儿。
钱昭退后一步,背后便抵着树干,林中阴冷,他的吻却如此灼热,她仰头回应着,一手攀上他的肩,抚了抚他的脸,道:“你身上好烫,不是受了寒吧?”
秦殊烨把她圈在怀中,喃喃道:“昭儿昭儿……咱们马上成亲好不好?”
“好。”
她答得爽快,他却觉得自己有些卑鄙,既未请人保媒也无半文聘礼,明知成婚前应发乎情止乎礼,却总忍不住欺负她占她便宜。虽这么想着,却如何都舍不得放开。
树荫下月光都无法透入,身遭一片黑暗,心爱之人拥在怀中,气息相闻,便难以克制邪念,他一手从她夏衫的下摆探进去,扣住一边胸脯,那触感*蚀骨,让他有种晕眩之感。
钱昭“唔”了一声,隔着衣料压住他的手背。
秦殊烨立刻醒觉,撤手也不是,继续又不敢,全身的热血都上了头,只觉脸上滚烫,“我”了半天,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钱昭发觉他全身都僵了,那犯错的手就轻轻贴着一动都不敢动,初时还有些恼,此刻却觉得他呆傻可爱,忍不住想逗弄,贴上去附耳道:“如此轻薄之举,是以为我不会在意么?”
秦殊烨如遭雷击,呼吸凝止,片刻后收回手来,默默为她整了衣襟。钱昭不免有些后悔,明知他个性认真,不该开这样玩笑,黑暗中也瞧不清他脸上神情,便道:“咱们回去吧。别放在心上。”
他不答,牵了她的手走到月色明亮处,单膝跪下,道:“不论你说什么,我总是放在心上的。”顿了顿,又道,“你是再嫁也好,三嫁也罢,只要不讨厌我,我便一直等着……我嘴笨,不知该怎么说。”
钱昭另一手按在他肩上,道:“不必说了,我明白的。”
他忽地起身将她竖抱着转了两圈,惹得她惊呼一声,方横托住,道:“我心里欢喜,你知道么?”
钱昭搂着他的脖子,问:“欢喜什么?”
他笑着回答:“这么抱着你,你也不生气。”
她也笑了,手指抚上他的唇,道:“是么,往后会更欢喜。”
他含住她指尖,轻轻咬着,就这么抱着她往回走。
寂静的山林间忽然传来熟悉的哨声,一长一短,接着是两长一短。秦殊烨脚步一滞,道:“是殊华来了。”
“放我下来,咱们赶紧回去。”既是秦殊华回来了,有些事刻不容缓。
秦殊烨却道:“不,让我再抱会儿。到近处你再自己走。”
他抱着她,却比她自己步行更快,距栖身的崖洞百步开外,又厮磨亲吻了一番,才放她下来。
等他们回到洞中,秦殊华和柳先生已坐在火堆旁了。刘大牛端了碗汤给钱昭,道:“尝尝,掌门带了盐来,不是淡的了。”
“多谢。”钱昭报以浅笑,捧着碗喝起鸡汤来。汤里浮了两朵野蘑,滋味鲜美异常,几口之后就觉身上暖意融融。
秦殊烨一回来便先去与师妹说话。钱昭问刘大牛:“你们都吃了么?”
刘大牛道:“吃过了。鸡肉鸡汤都被那些王八蛋抢完了,我就偷偷留下了这一碗。小秦便凑合吃烤兔吧。”
钱昭端着碗坐到秦殊烨身边,他正与柳先生聊着,一边竟伸手揽了她的腰。钱昭感觉秦殊华的目光落在他的胳膊上,眉头微皱,而后便转开视线。她向秦殊烨耳语道:“人前收敛为好。”
“哦。”秦殊烨撤了手,回头见她端着鸡汤,却道,“好香,让我尝尝。”也不管几双眼盯着看,包住她捧碗手,低头便喝了两口。
钱昭顺势就将碗给了他,道:“都给你吧,我饱了。”望向秦殊华又道,“殊华姐,晋地已无安身之所,不若考虑南迁。”
秦殊华点头道:“我也有这个打算,事不宜迟。师兄,你带着人护送妇孺老弱先往临汾。”
秦殊烨应了,又问:“那你呢?”
秦殊华回道:“我还得往大同见下叶三。”接着向钱昭道,“你跟我去吧。”
秦殊烨舍不得与钱昭分开,反对道:“何必让她去。”
钱昭迎着秦殊华幽暗不明的目光,一手按住秦殊烨的胳膊,道:“他侄儿的事,我们得给个交代,他也欠咱们个解释。我去合适。”
秦殊烨向来听她的,便无异议。
第二天,众人就分作两路出发,秦殊华只带了钱昭及十几个门人向北,秦殊烨在领着其他人往南。
临别时秦殊烨握着钱昭的手依依不舍,钱昭道:“多则一个月,少则十天,何必跟生离死别似的。”
秦殊烨道:“好不容易你才答应我,少看见几天,万一变卦了怎办?”
钱昭在他颊边一吻,笑道:“你整天想的什么!赶紧走吧。”
秦殊烨晕晕乎乎上马,带队走了。
秦殊华等人当晚到了朔州,在城内找了间客栈。钱昭仍与秦殊华一间房,洗漱完后,钱昭脱了外衣,坐在床上唤秦殊华:“殊华姐,我们说说话吧。”
秦殊华关上窗,撩起蚊帐钻了进去,问道:“说什么?”
钱昭跪坐着,道:“殊华姐有没有想过,今后究竟是亦农亦商过安稳日子,还是招兵买马以图大业?”
秦殊华挑眉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钱昭却笑道:“还是你没想好?柳先生和老裘他们,总是不甘归隐田园的,莫非你想慢慢拖着,且过几年大伙儿就放弃了么?”
秦殊华只能回以沉默,眼前这个少女浅笑盈盈,说出的话却是十分尖刻。
钱昭一击即中,接着道:“前明因什么而亡,殊华姐身在晋陕应该很明白吧。外患倒是其次,内忧已经无法解决。”
秦殊华问:“所谓内忧是指大顺等义军?”
钱昭摇头道:“并非全是,朝廷的财力、军力已崩溃,就算勉力支撑,疆土也必然四分五裂。如此说来,亡了并非不好,所谓破而后立,建立新朝至少能革除一些弊政,汰换一批官员。就算是条全身是洞需要补的破船,也比沉船好,不是吗?”她顿了顿,又道,“依眼下局势看,结果有三,最糟糕是前明复国,其次是满清得天下,上选则是汉人另建新朝。”
“清廷当政竟不是最坏?”秦殊华奇道。
钱昭回道:“前朝若是好,怎会闹得烽烟四起,造反又不是好玩的营生,大顺大西之类的叛军都是活腻了么?剿了多少次照样死灰复燃,无他,安生种地活不下去而已。”
秦殊华忍不住给前明说几句话:“前些年不是旱就是涝,也怪不得朝廷举步维艰。”
钱昭挑眉道:“天灾哪年没有,国力不济罢了。根子里都烂了,修修剪剪无济于事,不如铲了重来。而清廷也非一无是处,起码开疆拓土之志未泯,于政事上认真却又不失圆滑。”
秦殊华听她对满清评价如此之高,不由冷哼道:“照你所说,便由清廷一统中原,我等做顺民便好!”
钱昭睁大了眼,问道:“殊华姐之前不就是想静观其变么?迟早也做了顺民了。”
“你!”秦殊华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
钱昭拉她的手,笑道:“开玩笑的。清廷自然有他们的问题。满人本来就少,八旗整编军额不过六万多,降将降臣各怀鬼胎,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再起烽火,还有皇权之争已是死结……”她停下,敛了笑容,用力握住她的双手道,“最重要的是,眼见清廷承袭明制,哪怕革新也极有限,若干年后不过重蹈覆辙!”
秦殊华感觉她手上劲道,微微弯腰,俯近问道:“那么,你想要的新朝是什么样?”
钱昭瞬间有些迷茫,继而却坚决地道:“我也没想清楚,但绝不是前明那样。我希望人应有所思有所想,活着不只是为了活,不为所谓‘礼’所谓‘孝’所谓‘贞’。”
秦殊华不太能明白她的话,恐怕连她自己也不是全然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秦殊华继续问道:“你知道若要这一路走下去,不知要多少年,不知要流多少血,兴许没有一点成效,便丢了命。你也要试么?”
钱昭点头,回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秦殊华摸了摸她的头发,垂眸道:“我以后再仔细想,睡吧。”
钱昭闭上眼,已然泄气,轻轻靠向木枕,轻道:“嗯,睡吧。”
抵达太原城下时,裘树民先下了马,钱昭借他一托之力,也跳了下来。裘树民道:“进城查验须得排上一会儿。”
“那便等等吧。”钱昭戴上笠帽,道,“这次带累你和刘大哥了。”
裘树民道:“哪里话。等捱过这一阵,掌门就不会逼着你了。”
钱昭低头默然,裘树民便道:“你和老刘在这等会儿,我去打点一下。”说着便往瓮城城门去了。
刘大牛牵着马,有些心神不宁。钱昭想着晚饭时再与他聊聊,忽然喉管处按上了三根手指,一人搂住她腰,耳语道:“竟然给我下药,你还真能!”
钱昭骤惊之下差点叫出来,深吸口气,心道反正被逮着了,再无忐忑,便道:“只那么一点,殊华姐何必记恨。”
“走!”秦殊华冷哼一声,拽着她出了人堆。刘大牛见是秦殊华,只喊了一声“掌门”,便无二话,神情半是不忍半是羞惭。
待到客栈住下,秦殊华将钱昭往房里一推,道:“好好待着。”
柳先生摇头道:“殊华,何必如此。”
秦殊华没好气地道:“她那么大能耐,老裘和老刘竟能听她的给我下药!再留一阵子,恐怕她说让投降清廷,大伙儿也都去了。”
柳先生叹气,不再说什么。
秦殊华进了房,关上门,将钱昭压在桌前坐下,问道:“你怎知鞑子事前便会设套?”那晚自己失去知觉不过半个时辰,她便溜之大吉,竟然还不忘留信警示。
钱昭摇头道:“不知。我只是猜他大约咽不下这口气,定不会放过你们。可有折损?”
秦殊华想起被射死在城墙下的两个门人,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恨恨道:“不愧是枕边人,对方心思倒是清楚得很!”
钱昭抬头望她,道:“为何迁怒于我?是你自己决定与虎谋皮。”
秦殊华吸了口气,一手按在她肩上,道:“不管谋什么,他要是再敢耍花样,我就在你脸上划几道。”
钱昭却道:“别说划几道,一道便不值钱了。”她拽着秦殊华的袖子,求恳道,“殊华姐,别送我回去!”
秦殊华拂开她,说道:“你根本不该招惹师兄!”
钱昭皱眉道:“我喜欢殊烨,有何不妥?”
“你自去做你的豫王妃!等到清廷传出悬赏,让师兄如何自处?”秦殊华责问道。
钱昭一颤,抿了抿唇,回道:“不会如此。何况殊烨知道……”
秦殊华冷笑道:“那你的儿子呢,他知道吗?你那晚说的,将要做的事,我做得,师兄做得,只有你做不得!”
钱昭白了脸色,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她与多铎的事尚可以算逼不得已,但那个孩子,却是不得不面对的事实。秦殊烨或许不在意,但只要有风声传出,他二人定会身败名裂,再高的人望都将烟消云散。
“你自己好好想想!”秦殊华说着拍手召进来两个门人,自己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