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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岸柳枝枯黄,青砖地上满是落叶,似乎已有几天无人打扫,看来这西苑也随明室衰微而日渐萧条了。
湖边风大,泰良与牧槿奉上斗篷,钱昭穿妥后为他系带。多铎低头,道:“多尼这孩子性子忒闷,刚才就他不笑。不是读书读傻了吧?”
钱昭道:“不笑是给你面子,怎么还嫌。你要是觉得念书刻板,不如就停了他的文课。”
“这不行,他喜欢学汉书。”多铎想了想,说,“若是停了,恐怕也不会来找我闹,多半就自个憋着。”
钱昭笑道:“世子的确少年老成,总端着一张脸有些像摄政王。”
多铎摇头道:“这你可错了,我们哥俩十来岁的时候,那是……无所不为。”
“吃喝嫖赌?”钱昭嘴角微勾,问道。
多铎恍若未闻,牵起她的手往拱桥上走,说道:“这园子景致还不错,今儿没白来。你走得动么?要不我们往岛上逛逛。”
钱昭无奈,说:“走吧,不累。”
多铎托着她后腰,贴着她耳边道:“咱们走慢些。”
钱昭想起件事来,抬头问他:“二格格的母亲为何如此早逝?”
“生完她,身子弱,病死的。”他对嫡妻并无好感,随口答道,“我本不想娶她,长得黑胖,人也蠢笨。”
钱昭听他对结发妻子如此评语,不禁皱眉道:“不是因你虐待去世的吧?”
多铎心头一跳,道:“可不敢这么冤枉人!我怎会欺负女人。”
钱昭却冷冷道:“不闻不问难道就不是欺凌了?你既与她孩子都生了,何必还嫌弃人体胖。”
多铎心想,怎么说辞跟皇太极一个样,却不去顶她,嬉笑道:“我以后自然不会嫌弃你胖。”
她哪里信,抿唇盯着他看。那目光似刀,他招架不住,只好道:“我何曾对她不好。只是实在说不上话,总不能大眼瞪小眼往一处凑。”
钱昭还欲再说,却见远处有一队人迎面走来,待到近处,才发现是两宫太后带着太监侍女迤逦而至。
这狭路相逢怎可能装作看不见。多铎只得上前行礼,笑道:“给太后请安。两位嫂子安好。”
哲哲看了眼身边的布木布泰,此刻方明白她为何极力鼓动自己出来散步,心中暗叹,脸上却带笑,道:“今日倒是好天气,如此凑巧碰见十五叔了。”视线从多铎脸上扫过,又看向钱昭。
钱昭敛容上前一肃,哲哲见她小腹凸起,便道:“你身子沉重,免礼吧。”钱昭从善如流,还没蹲到底就被多铎扶住,顺势站起便靠在他臂弯里。
布木布泰绷着脸,道:“十五叔好雅兴,携美游园来了。”
听她口气不善,多铎也不客气,回道:“秋色宜人,随便走走罢了。今儿重阳,就不打扰两位太后逛园子了。过两日递牌子进宫里,倒是有一桩小事要烦劳嫂子。”说着行了一礼,便带着钱昭转身去了。
看他们走远,布木布泰寒着脸道:“姑姑,你听他说的,‘随便走走’,就走到这里来了。还把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哲哲挑眉问:“他就这么‘随便’进来了,你待怎样?”
布木布泰气结,又道:“他带的那个,不过卑贱下女,也敢如此无礼!”
哲哲叹了口气,说:“你又何必给自己找气受。多铎就这脾气,连先帝也拿他没辙。”对多尔衮还能“动之以利,晓之以理”,但多铎却是软硬不吃,无赖劲儿一上来,凭你是天皇老子也不卖面子。她又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汉女他带进宫来见过一次,大半年未见,似乎长开了些。”
布木布泰没由来地讨厌钱昭,道:“一副妖媚模样,指不定今日之事就是她撺掇多铎搞出来的。他竟为了这么个低贱的女人丝毫不顾你我体面。”
哲哲让太监侍女们远远跟着,自己抓着侄女的手,边走边语重心长地道:“我们只是嫂嫂而已,而那个女人却可以为他生儿育女,你说孰轻孰重?这人的心里啊,远近亲疏明镜儿似的。先帝在时,即便这许多年夫妻情分,在他心里你我两个加起来也抵不上一个海兰珠。何况叔嫂?”
提起死去的丈夫,布木布泰心中更是憋屈难受,这口气到底咽不下去。
哲哲不知她究竟听没听懂,自己的身子每况愈下,不知还有几年活头,布木布泰连福临这孩子也压不住,而今情势如此尴尬微妙,万一有所变故……唉,也许只有缺心眼儿才能身强体健。
被两宫太后搅了兴致,多铎也不想着逛岛了,要回船去再游一圈湖。钱昭说走不动,便在亭子里暂歇,打发泰良去画舫上吩咐将船开到附近码头来接。
多铎看着他背影,对钱昭道:“你提拔这奴才做得不错,往后不妨多给些好处,不仅要他明白跟着你才能出头,更要知道离了你,他屁都不是。”
钱昭诧异地望着他问:“这是御下之术吗?”
他往身后栏杆上靠了靠,扬眉道:“怎么,不乐意听?旁人想学,爷还不高兴搭理呢!”
钱昭欠身向他行了一礼,抿唇笑道:“哪里,多谢王爷赐教。”
“知道好歹就成。”多铎在她下巴上摸了一把,笑着说,“往后见的人管的事只会愈多,你拿得住这些人,我在外头也好放心。”接着又搂她说些心得,钱昭一点就透,与她说话再简单没有了。
重阳游宴日落方息,豫王府众人皆尽兴。然则此事毕竟犯了忌讳,若真悄无声息地过去,反倒更叫人奇怪。
两日后,摄政王招在京王公大臣内三院大学士于武英殿议政。
因入关之初,汉民人心涣散,明季官员又死的死逃的逃,得用者不多,于是范文程上疏建议连续两年举行乡试会试。此时正值第二年乡试刚过,大学士刚林向诸王大臣汇报各省情况。
多尔衮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开科不过笼络汉人士子,于平稳政局或有助益,但收效甚慢。此刻让他烦心的另有其事,天下烽烟四起,案头则堆满了汉臣们请求罢“薙发、衣冠、圈地、投充、逃人牵连”五事的奏疏,然而此五项势在必行,实在不想再看到任何反对意见。
不知不觉中,刚林说完退回班列。按理该由他指示一二以做总结,但还没等他醒神,就见索尼跪到殿中,向小皇帝叩拜,大声道:“皇上,豫亲王近日私入禁苑,实为不敬,应议罪。”
多尔衮双眼眯了眯,扫了眼索尼,抑不住心火上蹿。
多铎早料到会有人来打脸,自是夷然不惧,慢悠悠踱到殿中。
可还没等他说话,却是小皇帝福临道:“此事朕知道,前几日十五叔似乎说过要试船。”
第一个拆台的人出乎意料,索尼抬头满是惊愕地看向皇帝,硬着头皮道:“禁宫内院怎可随意出入,豫亲王竟请南苑试船,岂非藐视圣上?何况携带家眷游览宴饮,如此放浪形骸,若不惩处,则我大清法度何在?”
索尼此人精通满蒙汉文,说起话来也颇有套路,年仅九岁的福临虽然觉得事情未必有那么严重,却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道理。况且索尼为正黄旗大臣,两宫太后都一致赞其忠勇,福临对他印象不错,自然也不想斥责于他。
皇帝不说话,其他人可不会装聋作哑,谭泰嘴角带着冷笑道:“私入禁苑牧马的事你不也干过吗,怎么单告豫亲王。”
索尼老脸一红,道:“我之罪乃无心之失,曾罚银赎免,况摄政王都已宽宥,你旧事重提是何居心?”谭泰和索尼同在正黄旗,却势如水火。当初两黄旗大臣盟誓共辅幼主,如今谭泰、巩阿岱、锡翰都投靠了多尔衮,剩下图赖已死,鳌拜现下跟着肃亲王豪格在四川军中,索尼一人独木难支。眼前形式,如他这般反正也讨不了好,所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哪里怕再得罪他们一次两次。
谭泰本来口齿就不如索尼伶俐,听他搬了摄政王出来一时便噎住了。
多尔衮不吭声,一手拨弄着朝珠,殿上却不乏会看眼色的。正黄旗内大臣何洛会上前道:“些许小事,何须廷议。皇上宽宏,此后必有圣裁。”
索尼勃然而怒,何洛会原是肃亲王豪格部将,却因卖主扶摇直上,摄政王的威势已到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地步。他语带悲愤地环视殿中诸人,道:“如此悖逆不敬之举,怎么是小事?”然而即便如此,也没有一人出来帮腔。
寥寥可数的汉臣都噤若寒蝉,满洲王公们有的望藻井有的玩扳指。承泽郡王硕塞看着他冷笑,而辅政郑亲王济尔哈朗则连头也没抬,不知在想什么。
多铎站在殿中甚觉无聊,他还一言未发,他们居然就自己掐上了,大感英雄无用武之地,于是干咳两声清了清嗓,成功让视线都集中到他身上,才施施然向福临行了一礼,道:“皇上您看,我不过去了趟南苑,便成了忤逆,若我还想请圣上登船游湖,岂不是有谋反之心?”
“游湖?”福临眼前一亮,道,“十五叔何出此言?朕一向知你之心。”
多铎叹气继续道:“本来我想,皇上年少却日日为国事忧劳,且又自律甚严,无甚消遣,必然会觉得憋闷。而燕京大城,行猎也较关外不便,近日秋高气爽,不妨到南苑散散心,是以自掏了银子,修整好几艘前明画舫,欲恭请圣上与太后游赏之用。岂料,有人如此疑我?”
“索尼只是不知豫亲王用心,并非疑你,十五叔切莫为此伤怀。”福临深怕委屈了多铎,也不理索尼一张脸涨成猪肝色,不遗余力地安慰,而后又兴高采烈地问,“一艘舫船可载多少人?”
多铎笑着回道:“几十上百人不在话下。三海水波平稳,人在船上只觉微微晃动,并不会晕船,我家子女都无不适,皇上若登船,应也无恙。”
福临十分兴奋,道:“只是小湖罢了,即便是海船,朕也坐得。”
多铎点头称是,又道:“皇上若不介意,可与诸臣同乐,船有好几艘,人越多越热闹。咱们进关之后,成天就是打仗,也该学学汉人风雅,所谓张弛有度,别把自己给憋坏了。”这话说到在满洲诸王大臣的心坎里,但除了他,旁人是不敢说出口的。
福临年幼,自然喜欢热闹,欣然同意,又问船上看北海风光如何。
多铎明白他小孩心性,哪里是在意风景,于是道:“画舫上可宴饮可听曲看歌舞,还能招杂耍班子演偶戏幻术。其实游湖一事,以太湖秦淮一带最盛,我曾听说南人的花船都是彻夜吹拉弹唱饮酒寻欢……冯学士,你是汉人,一定坐过花船吧?”
冯铨急忙摇头:“臣是北人,不曾坐过。”
多铎又看向陈名夏,问:“陈侍郎是江西人,又写得好诗文,过往总应在画舫玩耍过吧?”
陈名夏面如土色,摆手道:“臣也不曾坐花船。”
多铎也不追问,笑了笑便作罢。
福临听到了杂耍,诸王听到了花船,各自浮想联翩,但要达成此事,某人的首肯却是必不可少。
多尔衮见皇帝侄儿热切地望着自己,心里总觉得有股子古怪的味道,再看下面诸王贵胄,一个个目含期盼,若他断然拒绝,那可真是将一屋子人都得罪了。反正所费不多,不如做了顺水人情,便道:“此事交由豫亲王安排吧。”
摄政王既点了头,这事便算成了。
散班之后,阿济格在殿外拖住多铎,道:“十五,你到时候让摄政王与皇上太后乘一条船,咱们兄弟乘另一条,也可寻些美女歌姬,好好乐一番。”
多铎说:“我怎做得了他的主。”
阿济格却道:“如若不行,你便陪他坐皇上的船。”
多铎气结,甩开他顾自走了。又有尼堪、硕塞、岳乐等上前围住他提些建议,以期游湖那日必要有美可狎。
等人散干净了,索尼还在发怔,谭泰嘲讽道:“游湖你可别来,私入禁苑都是乱臣贼子。”
索尼“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心里却想,打江山我也博过命,凭什么你们狎妓游玩我要干看着,寻思着找多铎谋个位置。
钱昭事后听说武英殿事件的结局,古怪的心情不亚于当时的摄政王。始作俑者却完全不以为意,反而问她:“那日船上吃食可是在别的舱房做的?”
她答道:“哪有别的舱房,因怕烟气,画舫后还跟了一条小膳船。船菜做不来急火重油,选些易烹调的食料,事先再备齐点心便成。”
多铎不耐烦安排那些,挥了挥手说:“到时候让冯千泰良去料理,你教教他们。”
钱昭失笑摇头,提笔继续做自己的事。
多铎见她写写画画,便问:“这是做什么?”
“哦,盘下今年府里开销。”她下笔很快,在纸格中填入数字,“通算下来,王爷俸禄丰厚,倒是不虞用度不足。”
他好奇地道:“你不用算盘,就这么倒腾,所得之数到底对不对?”
她看向他,回道:“这是笔算,你若想学,我可以教你。”待她找一套《同文算指》做教材,可先选前编中浅显的教授。
要是旁的什么人,他哪会理睬,只是看钱昭神情那样认真,拒绝的话便说不出来。本打算敷衍而已,哪里知道这一念之差,便致日后懊悔不迭。若晓得她如此好为人师,且严格近乎苛刻,他断然不会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