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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宫城看起来有些森然, 许是因为夜色沉重的缘故,它就像一只庞大的巨兽一样,匍匐在那里,不声不响。
领路的太监带着他们穿过前殿往后宫走去, 渐渐地, 有白幡映入眼帘。
宽大的衣袖下, 陆斐握着阿媛的手紧了两分, 他侧头看她,见她脸色带着疑惑和好奇, 完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司马, 夫人,陛下就在殿内, 二位请。”太监侧身让过道路,弯着腰请他们入内。
两人朝里走去, 在殿门口的时候, 他悄悄松开了一直握着她的手。
“臣携夫人拜见陛下, 陛下万安。”
两人低头下拜, 面前是一个沉默的背影, 他缓缓转身, 双手负在身后:“起来吧。”
阿媛抬头,目光一下子就撞入了刘曜的眸子里,那一瞬间像是有雷电闪过, 她有种不切实际的猜想——他莫不是知道了什么?
刘曜从未像此刻这般狼狈, 从外观到内心, 他沧桑而又无力。眼前的女子与刚刚死去的女人有七八成相似,若他再仔细辨认一番,隐隐也能从她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赵媛。”他开口喊道。
阿媛低头:“臣妇在。”
“朕是不是喊错了,你其实应该是……刘媛才对啊。”
有什么东西撞上了她的心脏,她觉得四肢发麻,头脑一片空白。
刘曜移转视线看向陆斐:“大司马,这件事你是不是也知晓?”
“臣,知晓。”陆斐答道。
刘曜点头,似乎没有再追问下去的意思了,他伸手指了指内侧,对着阿媛说道:“她在里面,去看看吧。”
谁?阿媛有些莫名,她转头看向陆斐,眼神有些茫然。
陆斐的眼神很是温柔,他看着阿媛,道:“这是陛下开恩让你见她最后一面,别怕。”
阿媛的心跳开始加快,她管不了这是什么场合了,她抓紧了陆斐的袖子:“她是谁,是她吗……”
这看似无头无脑的话,其间的意思不仅陆斐懂,刘曜也懂。
“去吧。”
养德宫内外被刷洗了一通,一丝血腥味儿也不再有,惠妃的寝殿里,一丝丝檀木的甜香从香炉里升起,有些宁静的温暖。
陆斐被留在外间,只有阿媛在宫女的带领下入了内殿。
宫女上前一步撩起了帷帐,让里面躺着的人露出了真容。
惠妃就躺在那里,像是一个熟睡的人,脸上带着安详,不凶不厉,一股温和从她骨子里透了出来。谁能想到,这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阿媛站在那里看着她,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是觉得她就这样闭着眼挺好的,起码她敢这样光明正大的观察她,看在别人口中相似的她们到底相似到了什么程度。
“奴婢见过夫人。”绿芙从后面走上来,对着阿媛,叩头一拜。
阿媛转身扶她:“姑姑不必行此大礼。”
“若是其他人也就罢了,但对小主子,这又算什么呢。”绿芙轻轻一笑,嘴角的笑意淡得像是秋天的凉风。
阿媛偏过头,她的目光放在惠妃的身上。
“她……怎么死的?”
“一个时辰以前,难产而死。”
“那……”
“小皇子平安降生,现在在太后宫里。”
阿媛点了点头,转身看绿芙:“节哀顺变。”
绿芙张了张嘴,有些苦,眼前这个女子是娘娘的女儿吗?在她的神情里,她看不到一丝伤怀。
“这是娘娘嘱咐奴婢转交给夫人的。”绿芙低头,从怀里拿出了一封信递给阿媛。
阿媛看着信封,没有伸手。
“夫人,娘娘都已经仙逝了,你还要记恨那些往事吗?”绿芙挑起嘴角,挟着一抹无奈之色。
阿媛:“她的死与我并无干系,难道我还要因此歉疚吗?”
“可她是你的母亲。”绿芙握紧了拳头。
“那她在的时候可曾尽过一天的作为母亲的职责?”阿媛反问道。
绿芙无言,垂下了手。
“这是娘娘最后的心愿,夫人接或者不接都好,奴婢放在这里了。”绿芙上前,将信封放在一旁的矮桌上。
阿媛转身背对着她,难得的冷漠和孤傲。
她死了,所以前账她们一笔勾销吗?
阿媛看着床上的人,不知道在她离世的时候经历了何等的痛苦和折磨。难产……这一听就不是一个善始善终的死法。
她弯腰凑上去,低声问:“你走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我呢?有没有一丁点儿的……后悔?”
这个问题,注定没有人来回答了。但她听说人死之后魂魄不会那么快消散,所以如果她还停留在这里,她希望她能听到。
她站直腰,离开寝殿的时候弯腰捡起了矮桌上的信封。
天色刚亮,两人就着来时的路原路返回。
到了府门口,一下马车,阿媛就晕了过去。
陆斐方才见她神色如常,连哭过的痕迹都不曾有,还以为她坚强到了如此地步,没想到她却是把什么都藏在了心底。
“夫人……”旁边的人惊呼一声,而陆斐早已接住软软倒下的人。
清晨,长安城苏醒了过来,宫里惠妃娘娘仙逝的消息也传遍皇宫内外,一切嫁娶庆贺之事暂停,全城禁止丝乐。
可怜刚出生的小皇子,本该因为他的出生而大肆庆祝一番,此刻却无声无息,像是被忘记了他的存在一般。
与此同时,刘曜下了密旨调查当年之事,他与刘茁二十年的父子情分,不该就这样因为惠妃的临终交代而断送,他想看到的是实打实的证据。
下午,阿媛终于醒了过来。屋子里没人,只听到外间有太夫人的声音传来。
“你要我怎么说你才好啊,你媳妇儿她现在怀了身孕,不能东奔西跑,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她都晕倒在门口了,你让我怎么放心……”
“要不是陈大夫说她没事,我是……”
阿媛撑起手肘坐了起来,仔细辨别了一番,似乎是陆斐在挨骂。
好新奇。她下了床,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支起耳朵偷听。
“醒了?”
阿媛转头,诧异地看向他:“你怎么在这里?”
陆斐轻笑:“你以为我在哪里?”
阿媛指了指外间:“不是在挨骂吗……”
陆斐沉下脸,上前将她抱起放回床上:“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不争气,我怎么会挨骂。”
阿媛勾着他的脖子窃笑,高傲无比的陆少爷,这回总尝到被人教训的滋味了吧。
陆斐朝着她的脚拍了一巴掌,道:“缩回被子里去。”
阿媛逃回被窝,裹得像是一只蚕蛹,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看他:“你要不要上来睡会儿?”
“谢谢,我不困。”他拨乱了她额前的碎发。
阿媛偏过头,用脸蛋儿贴在枕头看,面朝陆斐,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陆斐。”
“嗯?”
“……拿出来。”
“……”
阿媛伸手摊开掌心:“我知道你拿走了,还来。”
陆斐搭上自己的手,道:“我暂时保管,待你好些了我就完璧归赵。”
阿媛想了一下,点头同意。她可以承受住任何的风暴打击,但她不确定肚子里的小树苗能不能扛住,这棵树苗还太小,她应该为他遮风挡雨。
“怎么这么乖……”他轻笑一声,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嘴唇。
她骄傲的哼了两声,才不是为你呢,别想太多!
……
惠妃的灵前,大皇子披麻戴孝悲恸欲绝,若不是两侧的太监搀扶,他可能都走不出养德宫。
“陛下。”高内侍在他身后喊道。
短短两日,刘曜却已经瘦了许多,原本是一个丰神俊朗的男子,此时却成了一个沧桑的中年人,眼底平静无波,像是一潭死水。
“告诉下面的人,惠妃出殡前,朕要一个准确的结果。”他道。
“是,奴才这就转告他们。”高内侍抬头,只见面前的男人转了身,又去往了惠妃娘娘的寝殿。
帝王薄情,刘曜也不例外,但他今生为数不多的情分全给了一人,如今这人安详地躺在棺椁里,一声不吭。
太后宫里,小皇子褪去新生时的红皱渐渐露出可爱的模样,太后爱得不行,每日亲自照料,关于小皇子的一切风吹草动她都不肯放过。
“乖乖,到皇祖母这里来。”乳娘喂完了奶,太后便伸手接过了他。为了这个小家伙,太后那些绣工繁复的衣裳全都被冷置了,唯恐衣裳上的花儿啊枝儿啊会膈着他的嫩脸,让他不舒服。
“小皇子可真好看,奴婢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婴儿。”旁边伺候的人说着讨巧话,知道这是太后的心肝肉,夸什么都不会过的。
太后笑了起来,用手指碰了碰他的手,柔嫩无比,让人心软。
“乖乖,有皇祖母在呢,以后皇祖母护着你……”
宫里的孩子,若是没了母亲就会受尽欺凌。还好,这个孩子不一样,他有自然偏心的皇祖母,还有他那不曾见面却未他算尽一切的母亲……而他的母亲是有个男人心头的朱砂痣,任后来人怎么擦也擦不掉。
“英华……”
刘曜坐在惠妃的床榻上,仿佛这上面还残存着她身体的温度。他低下身躺了上去,双手交握在胸前,就像躺在棺椁里的她一样,姿势相仿。
“陛下,求你日后一定要护着他们,来生臣妾就算是当牛做马也报答你啊!”
她临终前的声音仿佛还在这殿内回响,一闭上眼,他便能想起那个画面。
朕不要你当牛做马,朕要你下辈子还做我的女人。
床榻上,男人闭着的眼睛流出了泪水,低落在了柔软的枕头上,沁入了枕心。
屏风外,高内侍背过身擦了擦眼睛,弯着腰走了出去。
作为阉人,他不懂情爱,却再明白不过宫里这些女人的野心,他们一个个想往上爬,穷尽一生也在所不惜。惠妃是其中的佼佼者,她把野心藏在了骨子里,用一副天赐的好皮囊,游刃有余地获取帝王的宠爱。
今日,她终于成功了,在她死后,她得到了比生前更好的一切——帝王的真心。
外面,月色皎皎,像是伊人朦胧的笑意。
……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