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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这杨慎还不清楚要修哪门子的书,但是主持修撰大典这事情, 在这个时代就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虽说这位置给其他任何人坐, 杨大人都未必能觉得相配, 可如果是这顾鼎臣,怕是能让杨慎胡子都气歪。
无他,两人的家世, 可以说是云泥之别。
杨慎是出生于书香门第之首,爹时名震三朝的天才, 还官居首辅, 自己虽然被赶出宫前只落了个翰林院修撰的职位,可好歹也曾教导过年幼的皇上读书做人, 清高那可是骨子里透出来的。
而这顾鼎臣, 虽然如今已经是国子监祭酒,在这宫里也未必有几人喜欢他。
徐阶之所以知道这其中细节, 也是高官之间茶余饭后闲谈, 不经意间听了一耳朵。
顾鼎臣的爹是个做针线买卖的小商人,本身论地位就低贱的很。
他爹近六十岁的时候和店铺里的婢女私通, 把他给生了下来。
商人家庭, 又还是私生老来子, 已经在士子间抬不起头了。
皇上在最近几年亲眷道师,还把不少方士请进宫里炼丹问道,这顾鼎臣瞅准了皇上的爱好, 写了青词献媚讨好, 直接被升了官儿。
要不是虞璁阴差阳错的穿过来, 他还将青云直上,成为第一代青词宰相。
往后的严嵩夏言徐阶,都得统统走他踩的这条歪路,靠写青词来谄媚皇上,变着法子达到自己的目的。
那无才无德的顾鼎臣做了国子监祭酒,可杨慎饱读诗书身处名门,还杵府里在晒太阳,这算什么话!
徐阶算到了这一步,眼瞅着杨慎的脸色就越来越气。
他接过家丁递来的茶,不紧不慢的抿了一口,又开口道:“臣今天闲来无事,去国子监的庭院走了一趟——三院到处地上都铺着书,恐怕风一吹全去喂锦鲤了!”
杨慎现在感觉,只要徐阶一说话,自己就心里烦。
但是他烦归烦,又忍不住听。
“顾大人也不知道该怎么挑,还一本本的翻着看呢。”徐阶语气轻松自在,完全是看戏的心态:“这修书且得等着!看他什么时候把书翻完再说吧。”
“岂有此理!”杨慎一拍桌子,暴躁道:“德不配位,才不配位!”
徐阶手里的茶都被他震得乱晃,本人倒是不慌不忙:“听哪个小太监说,回头不知道摘录哪几本好,估计就一大捧往天上扔,哪本飘得快就抄哪本去呗。”
杨慎这时候脸都青了,咬牙道:“我要进宫面见皇上!”
之前他把徐阶赶出去,那是因为徐阶一路跟拆家似的把他的心思都剥的干干净净,文人都好面子讲气度,哪里受得了这种刺激。
可是现在一想到宫里遭殃的书,还有那败在那蠢货手里的大业,这时候杨大人哪里还坐得住!
面子有千秋功业重要吗!面子有修书重要吗!面子有拯救这注定栽在顾大人手里的国子监重要吗!
“来人!备轿!”
徐阶笑吟吟的看着杨慎飞快的进内院换了衣袍,连招呼都来不及打,急匆匆的就出了门。
皇帝在等你,你也得主动去啊。
杨慎轿子坐了一半,那血气翻涌的感觉才终于缓缓下来,整个人也从上头的恼怒中反应了过来。
不对啊。
我这去见皇上,我该说什么?
可是轿子都走了一半了,徐大人还不一定离开了杨府,这时候要是回头碰见他,那更尴尬。
自己当年是被当庭杖责三次以后离的京城,如今两鬓都已斑白,官品还比不上那商婢的私生子,哪怕心里过一遍这些事情,都让人烦躁不安。
其实上次徐阶一走,杨慎心里就回过神来了。
过去自己率领群臣边捶门边嚎啕大哭,完全是持众挟君的死罪。
要不是父亲当时威望仍在,行刑的锦衣卫手下留情,自己恐怕也早就是孤魂一缕了。
他纵有千百种的说辞,心里也明白,如今清高也换不来什么。
京中的锦衣玉食,还有无数大小官吏的攀缘附会,在父亲回乡之后都烟消云散。
后来他又被贬去西南,过尽了粗茶淡饭的穷苦日子,一年能吃几回肉都算是奢侈了。
那些目不识丁的小老百姓,又有谁知道他就是前朝名赫一时的状元郎?
正在思索之际,厢门外传来声音:“老爷,驶到这儿您得自己走了。”
杨慎愣了下,应了一声,缓缓的下了车。
他一步步的重新再走了一次,还是一样的紫阙朱阁,还是一样的青砖绿苔。
被父亲牵着的年幼的他,意气风发的少年的他。
还有如今潦倒无名,连个像样官职都不曾被授予的他。
低头,就这么难么?
杨慎抬起头来,看向天边远去的孤雁,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
父亲退出了那场斗争,自己输了那场斗争。
终究是败者为寇。
虞璁回了乾清殿,剥着干果看着书,又开始想回头讲哪个笑话逗逗陆大人才好。
他可喜欢看这正经男人一脸窘迫的样子。
这被动沉闷,也有被动沉闷的妙处——只不过这样的男人,到了床上又会是怎样的模样?
皇上猛地一瞧脑袋,颇有种被自己吓到的感觉。
又开始思春了啊朋友!
别!虽然阿彷身材好声音好模样棒估计喘息起来也相当好听,但是……
诶这么想那他确实是自己的理想人选啊。
皇上眨巴了下眼睛,忽然感觉好像没什么不对。
从前自己跟基佬朋友一起去男生浴室洗澡的时候,也会偷偷看那些线条舒展的好看男人。
哪怕人家是直男,心里悄悄喜欢一下也无伤大雅。
可惜现在是冬末,天气还没转晴,他还真没法子摸一爪子陆大人紧实的腰线。
那大长腿,那低沉的声音,还有那练过武的体力,啧啧啧啧……
“皇上?”
虞璁猛地从白日梦里回到现实,见是黄锦到了面前,忙轻咳一声正经道:“何事?”
他的目光越过黄锦,看向远处还在低头看书的陆炳,突然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杨慎候在东殿,想见您一面。”
杨慎?
虞璁从遐思中又回过神来,晃晃脑袋道:“放他进来。”
自己怎么一想到陆炳,就开始惯性走神,也真是一点节操都没有了。
杨慎得了公公的消息,深呼吸了几道,才再度走了进去。
上一次他来的时候,王守仁被百般嘘寒问暖,自己却跟个奴才似的被晾在旁边。
他其实心里并没有底气。
虞璁收拾好了表情,见杨慎缓缓进来了,慢慢道:“何事?”
杨慎行了一礼,沉声道:“臣,前来请罪。”
这句话,简直像是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样。
虞璁垂眸看着他,半晌都没有说话。
两人沉默了很久,都各自在盘算着什么。
“杨慎。”虞璁开口道:“当年你带了一百多个大臣,去左顺门那捶门大哭,朕倒也不以为意。”
“朕是从那日起开始觉得,与其委屈你在官场沉浮,不如放你自由,去纵情山水,恣意诗歌。”
他这句话,说的不轻不重,却让杨慎忐忑的内心在这一刻凉透。
皇上是笃定了他不是个做官的料,还不如自己去写些花拳绣腿的文章,永无堪用之才。
“陛下!”杨慎猛地抬头,内心最深处的骄傲和偏执被击溃,他深呼吸,竭力压下翻涌的情绪:“臣有意报效朝廷,从前种种皆是鲁莽愚钝之举,望皇上网开一面!”
虞璁看着这相当狼狈的杨大人,心里还在等待着时间。
他知道,如果将这样骄傲又骨头硬的人贸然放进宫里,极有可能得不偿失。
人都是从众的东西,若大家都刚正不阿,再奴性的人也会跟着挺直脊梁。
把杨慎这种以下犯上,目无法纪的人扔进朝廷里,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纷纷效仿。
他现在不是这历史的观赏者,而是这大明朝的帝王。
陆炳缓缓抬眸,看向那沉默的皇上。
他凤眼微挑,薄唇略抿,搭在檀木桌上的手指纤长白皙。
如此清冷夺目的人,身上因笼罩着皇族的华贵之气,竟多了一分艳色。
陆炳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那一刻,终于呼吸紊乱了一秒。
自己这是……动了心。
寂静之中,杨慎的汗缓缓地滴了下来。
陛下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乳臭未干的少年郎,他现在挺拔修长,不苟言笑,就连沉默也是一种无声的威压。
事已至此,如果再不宣誓效忠,恐怕未来也再无机会了。
杨用修,你真的甘心只写作二三诗文,永不出头了吗?
杨用修,失意落魄的滋味,你还没有尝够吗?
他缓缓的后退了一步,忽然就跪了下来。
“砰。”
杨慎跪了下来,咬着牙磕了三个头。
每一下都碰撞地面,发出钝响。
“砰。”
起身,再度跪下。
忏悔他过去的妄念,也告别所谓的骄傲。
“砰。”
最后磕的三个头,一敬天下,二敬帝王,三敬他脱胎换骨的杨用修。
虞璁看着他三跪九叩行罢,再颤抖着缓缓的站了起来,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明日,去国子监报道吧。”
-2-
杨慎走后,皇上默不作声的批了很久的折子。
鹤奴还待在东殿里应答备记,正殿里只剩他们二人。
陆炳不愿思索自己内心的想法,可从前自己给自己设下的种种约束,如今竟如春阳融冰般消散的悄无声息。
他望着他站了起来,去捧了一盘橘子。
银炭上火焰吞吐,偶尔发出噼啪之声。
虞璁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见陆炳站在自己的身侧,还捧着一盘橘子。
“陛下……”陆炳缓缓开口道:“休息片刻吧。”
虞璁任由他把那盘橘子放下,忽然道:“陆大人,朕下次还要为杨大人查看病况。”
“不如,你先把上衣脱了,让我看一眼肌骨走向。”
陆炳怔了下,心里忽然好像有什么被彻底撬动了。
哪怕陛下命自己一丝/不挂,恐怕心里也是愿意的。
“不要担心……”虞璁放下了笔,从容起身道:“不会很久。”
他的姿态依旧如之前训斥杨慎那般,威严而不容侵犯,语气却平稳轻巧,一如从前安抚杨大人那般。
陆炳站在原处,任由他抬手抚上外袍的吊扣,一扬指便即刻挑开。
宽松的外袍缓缓垂落,飘到了地上。
他沉静而心甘情愿的站在那里,任由虞璁将他的外衣一件件的剥下。
便如同从前嗜血又好战的猎豹,在这一刻突然被驯服的乖巧如猫。
虞璁的指尖带着冰凉的温度,此刻不紧不慢的抚上他裸/露出来的半截脖颈,顺着锁骨滑了下去。
最后一件里衣也被慢慢解开,在垂落的那一刻竟带了几分情色的意味。
指腹带着细密的质感,扫过他的胸肌和乳/尖,滑向腹肌的位置,又不轻不重的掐了一下。
陆炳垂了眸子,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任由他拿捏玩弄。
虞璁勾起笑容,再度抬起了手,将微热的掌心贴上了他的后脖颈。
他的线条,果然完美的犹如古希腊的雕像。
无论是脖颈的弧度,还是倒三角的裸背,就连人鱼线都若隐若现,带着几分隐秘的引诱。
陆炳缓缓闭上了眼,安静的感受着那暧昧的掌心温度,连他的掌纹划过背部都辨认的清清楚楚。
清水香的低沉味道随着温度弥漫,清冽沉静,又些禁忌的感觉。
虞璁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如果摸下去,可能就直接把他强上了。
皇上猛地一收手,晃了晃脑袋,把许多有的没的和体位图统统甩了出去。
陆炳抬起眸子望向他,突然笑了起来。
他笑容浅浅,眼眸温润又包容,仿佛在邀请着什么。
这样一个沉闷又不解风情的男人,怎么会笑的这样好看。
虞璁怔了下,下意识的再度扬起头吻了上去。
他的吻带着几分撕咬的意味,连喘息声都破碎着流溢出来。
骨节分明的长指按在他紧致的腰上,无声的收紧,让肌肤紧密相贴。
陆炳抬手把他抱在了怀里,低头缓慢却认真的回应着,温柔的摩挲带着缠绵的意味,令人永远都不想停下来。
鹤奴在门缝外悄悄瞥了一眼,仔细的把门掩好了,扭头走了几步,又开口吩咐道:“皇上公务繁忙,切勿进去打扰。”
黄锦愣了下,飞快地应了一声。
当虞璁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发现两人都靠在芙蓉榻旁,已经不知道拥吻了多久。
好像这一刻里,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哪怕只是紧拥着轻蹭彼此柔软的脸颊,再度交换气息与津液,就这样持续一晚上,好像也乐此不疲。
他终于松开了他,略有些燥热的擦拭了下彼此额头细密的汗珠,突然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唔,好像某个部位顶在一起了。
毕竟都是禁欲已久的男人啊。
陆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却仍舍不得离开他,只略调整了下姿势,继续把他抱在怀里,怜惜又小心的落下一吻。
虞璁被抱得相当舒服,索性窝在他的怀里,小声道:“你今晚留下来,抱着我睡吧。”
他没准备好再进一步做些什么,可哪怕就这样浅浅的肌肤相亲,都让自己有些上瘾。
从一开始,自己忍不住靠在他肩头撒娇或者发呆的时候,就早该明白了。
身体也好情绪也好,自己都在忍不住接近他一些,再多索取一些。
想在夜幕昏沉的时候相拥,在烛影摇曳时索吻,想让他每时每刻都呆在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陆炳安静的抱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是君王,自己是臣子。
可哪怕为了这一刻去死,他都觉得毫无遗憾了。
熙儿的唇柔软微甜,哪怕仅浅吻一瞬,都足以让他缓解这些天来内心的焦灼和不安。
“好。”
皇上又在他的怀里窝了许久,期间爪子还非常不老实的摸了个遍。
从前能看不能吃这么久,自己也真是够保守的啊。
陆炳被他摸的心乱如麻,几乎想闷哼出声,却强忍了下来,任由那猫尾似的指尖扫来滑去。
好烦,还有一堆折子没看。
虞璁心里其实有几分羞涩和忐忑,但一见阿彷这么宠惯着他,胆子反而大了许多。
他蹭了下他的下巴,从怀里摸索着爬了出来,轻声道:“别冻着了。”
刚才扒掉的袍子,再捡起来一件件穿上。
陆炳乖巧的张开双臂,任由他略有些胡乱的给自己穿袍子。
虞璁坐在他的腿间,磨磨蹭蹭的系着那豆绿的衣带,心想这古代的衣服就是麻烦,穿也麻烦脱也麻烦。
他不自觉得拱来拱去,脑袋又开始蹭的下巴,陆炳忍不住笑了起来,把他抱在了怀里,又低头吻了过去。
“唔……”
大概,这是自己这辈子一来,最放肆的一次了吧。
直到用晚膳的时间,皇上才神情略不自然的唤鹤奴进来。
鹤奴眨巴着眼睛望了眼他和陆大人,手脚麻利的开始帮忙收拾文档和笔墨。
“陆大人,你的衣服掖成左衽了。”
他背对着他们两,尾音微微的上扬。
虞璁正喝着茶,颇不自然的咳了一声,眼睛也随机望向了别处。陆炳低头瞥了一眼,慢慢道:“大概是我睡糊涂了。”
由于有鹤奴近身伺候着,黄锦渐渐守在寝宫之外,偶尔累了也会在侧殿取暖。
但为了程序稳妥,傍晚的时候邵元节被唤进乾清殿里,如此这番这番如此的说了一便。
——宫中时有妖异之声,需至阳之人守夜镇殿。
陆大人顺理成章的多了个在乾清殿过夜的理由,哪怕真被黄公公瞅见了什么,也多了借口。
虞璁天生怕冷,又喜欢被陆炳搂着抱着,索性晚上批折子的时候都窝陆大人怀里,任由他给自己喂果子吃。
他清楚鹤奴是个何等精明又洞察的人儿,也放心他不会背叛自己。
鹤奴见惯不惯他们两的黏糊样,见这窗户纸终于捅破了,心里也跟着松了口气。
瞧你们两这磨叽的。
工部逐渐步入正轨,如今开始和兵部合建战车。
国子监祭酒的位置换给杨慎做,顾鼎臣被随便找了个借口调去了某个闲职。
虞鹤再度抄了一堆红头文件,一摞都送到了经部。
——这是开年以来,皇上头一次召集他们去乾钧堂里开会。
经部的十个要员提前一刻到了厅里,皇上也掐着点坐玉辇过来,身边还跟着那两位近侍。
虞大人自然笑的有些可爱,陆大人的神情也柔和了许多。
王守仁捋着胡子翻了翻徐阶送的笔记本,还没等自己动手研墨,旁边的人争先恐后的帮他把一切都弄好了,还倒了杯热气腾腾的普洱茶。
“诸位爱卿,来的颇早啊。”虞璁瞥了眼已经比从前好许多的会议秩序,示意虞鹤把黑板推过来。
“经部如今分商、贸、农、财四部。”
商部控制经商相关的所有事项,贸易对接各边疆的进出口贸易。
农业部官员最多,但目前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财政部接管了从前的天财库,已经开始新一轮的审计和对账了。
“未来三年的工作重点,都将放在农业的恢复和复苏上。”虞璁抬手圈了农这一字,扭头看向张孚敬:“张大人虽然仍是礼部尚书,但因为主持许久的勋戚庄田回收,便不换人选了,张大人,把最近的工作情况汇报一下。”
张孚敬依言起身,从容的把最近一二十天的情况都讲了一遍。
伴随着皇上清田令的正式下达,大部分根基不稳的豪绅王公都老实的交出了从前强并的民田,只有少数还在装聋作哑,想着法子打马虎眼。
这些藩王的亲属被陆炳一一记了名字,暂时放那不动。
但由于基数之大,在八成甚至九成的庄田都在陆续回收和重新归位所有权的时候,张璁和部下们基本上都忙得废寝忘食,连政斗的时间都没有了。
现在,不光是京城的田地在陆续回归百姓手中,各省的官吏在觉察风声之后,也加大了相关的打击措施,就等着算上一笔业绩,好早点晋升。
连能住在京城的老藩王都能失势,这些外省的藩王也没什么可怕的。
听到这里,徐阶明显放松了许多。
他虽然和张孚敬不对付,但明显盼望着百姓们有田可以耕种,也盼望着天下风调雨顺,国家越来越好。
“张大人可以坐下了。”虞璁接过虞鹤整理标记好的资料,转身在黑板上写了几个数据:“如今虽然流民在逐渐回归田野,一切都在走向正常的秩序,但是从往年的政报来看,农业形势仍然不乐观。”
自然灾害这种东西,最近几年太频繁了些。
“嘉靖元年,秋七月己酉,以南畿、浙江、江西、湖广、四川旱,诏抚按官讲求荒政。”
“二年二月癸未,振辽东饥。”
“三年三月壬申,振淮、扬饥。辛巳,振河南饥。”
“四年乙亥,振辽东灾。”
每一年,不是旱涝就是饥荒,朝廷一年年的发赈灾粮财,毫无效果。
皇上看了许久的记录,有种不确定的想法。
这个时代没有摄影机和照相机,所有来自外省的消息全凭官员的奏报。
可这些赈灾的粮食究竟到了谁的手里,老百姓又吃了多少,谁都不知道。
-3-
“第一桩事,是派三九二十七名观农使,秘密前往这报灾的九省,游历往来后跟朕如实禀告。”虞璁严肃了神情,仔细道:“这二十七人都应作普通百姓打扮,彼此独立时间出发,并且互相不得泄密行踪,具体事宜交给农部巡官来办。”
哪怕没有飞机高铁,也要每年核查政报。
他的直觉告诉他,某些年年哭惨岁岁求免税赈灾的地区,未必能差到哪里去。
王守仁听得非常专注,点头表示赞同。
这二十七人互不知情,出发时间也最好不要一致,每个省派去三人,基本上综合一下回禀的消息,可以还原事实。
往后每年都要更换探子,不能有任何人去重复的地方,这样官员才无从巴结,甚至并不知道他们的离开与往来。
“这第二桩事,说起来有些复杂。”
“朕先讲一遍,你们不一定听得懂——但也照着这图画一遍吧。”
这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面临的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困境。
长江流域的农田虽然享受着肥沃的土壤,但在雨季极容易被洪涝淹没,造成大量的损失。
但虽然江阔湖多,当地还会较频繁的遭遇干旱的困境。
——这个时代的水渠较为简陋,又不可能被定时疏通扩宽。
这些水渠只要某一段出了问题,后面就有可能都接连着遭殃。
夏季暑气重,小河溪流都可能被蒸发到干涸的地步。
但百姓不可能在酷热下还长距离跋涉担水,庄稼便极有可能因此而纷纷枯萎。
虞璁解释的清晰明了,还示意鹤奴展开早就准备好的南部地图,给他们看朱笔标记的位置。
“这附近一带的水渠,肯定有年老失修,有断裂或堵塞的境况。”他思忖道:“在这种地方还出现旱情,着实不应该。”
一旁的杜大人听得略有些不安,试探道:“皇上可是想新修水渠,再重新加固疏通一次?”
如果这么做,大可能得不偿失,还可能耽误百姓耕种收割,造成进一步的损失。
“不,针对这片地区,朕有一个建议。”
虞璁拾起粉笔,写下了四个大字。
——桑基鱼塘。
他侧了侧身子,示意鹤奴再推一块黑板过来。他拿了粉笔,在黑板上画起画来。
简笔的河流朝某处流去,还有高低不平的田垄,他又用箭头打了几个标记,示意他们仔细来看。
徐阶看到这里,忍不住心里赞叹了一句。
多亏皇上出生于民间,不似这京城里的皇帝代代生于紫禁城,起码知道田垄是个什么样子,也更懂该如何关心民间疾苦。
虞璁画了一半回过头去,见所有人都聚精会神的望着他,心里压力有些大。
“桑基鱼塘,其重点在于将低洼的土地挖深为塘,将挖出来的泥土堆在四周筑成塘基,这样既可以减轻水患,又可以养殖鱼类。”
他用粉笔画了几条游鱼,又在旁边补了几棵树:“这塘基上要栽种桑树,防止水土流失,同时蚕沙还地,全部培回农田之中,有助于粮食收成。”
这低洼的土地,自然在河流两侧,只是没有被开发而已。
一旦将塘基修筑,等于在河流两侧都围了道河坝,不仅可以减轻水患,疏导河水,还可以带动桑树的养殖。
这种现代化建设模式好处在于,可以让农民们充分的利用时间,连收割后的农闲都有活儿可干,不断地产出更多,也收入更多。
桑树可以用根须抓牢土地,防止流水冲击土壤,不断的加剧洪涝的恶化。
塘泥可以用来肥沃土地,让庄稼吸收更多的营养,也算是有机肥了。
至于这其中的细节,虞璁连讲带画,把底土表土的翻培都讲的清清楚楚,听得下面一溜人都瞠目结舌,只能不住地记笔记。
皇上讲了一半,终于接了虞鹤递来的热茶,缓了口气。
王守仁在旁边听得如获至宝,开口试探道:“只是这鱼塘,是否还再度收租?”
有利可图的情况下,百姓才肯付出更多的劳动力,去抢占更多的资源。
如果这鱼塘的租子略高,恐怕政策布置下去,都只有寥寥民众肯响应吧。
“不收。”虞璁放下茶盏,擦了下额角的汗道:“朕有意效仿太/祖,当年太/祖曾允诺,凡开垦荒地者,免租三年,朕免鱼塘之租十年。”
他心里清楚,这等于把河道附近过于低洼而难以种庄稼的地方,都悉数的让给了那些百姓们种桑树养鱼。
比起勋戚藩王们占下的农田,这根本不算什么。
“回头你们同杨祭酒再开个会,”皇帝缓缓道:“他博闻强记,在这方面必然多谋多虑,桑基鱼塘之举先在江浙两广试运行,两年后再决定是否推广。”
说到这儿,虞璁突然想起来了什么。
好像……从朱元璋那时候开始,江浙一带的赋税就远高于其他省?
当年好像是因为张士诚在江浙百姓的支持下拿下了石头城,老朱看了很不爽,就在小本本里记了一笔吧?
皇上索性坐了下来,缓了缓道:“徐大人,你把赋税报一遍说与朕听。”
徐阶虽然没提前被吩咐要准备这些,可在经部成立前后,他便日夜温习了许多相关的资料,典籍也查了不少,今儿突然被问到这些,竟也倒背如流,说的从容不迫。
王守仁原先对徐阶没什么印象,只知道他也同好心学,没想到在为官上如此勤恳,此刻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皇帝听了半晌,越听越不对劲。
国家现在的赋税,也太过分了点吧。
“等等——”他抬手示意徐阶暂停,揉着太阳穴道:“确实要减税了,不管是农业还是工商业,都必须要改改。”
农田收重税也就算了,茶盐矿产管制过分严厉,连酒的流通都限制一堆。
这些可都是日常流通品,如果过分扼制交易,收上来的税还得不偿失!
皇上这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听得有些怀疑人生了。
今朝的这皇上,怕是个圣人托身转世吧。
事事亲力亲为,还频频出宫集会,爱民如子还想着法子减轻税收,简直是明君中的明君。
虞璁其实并没有那么崇高,他之所以不肆意敛财,做个能吃能喝瞎鸡儿玩的暴君,还是因为阈值太高了。
豹房酒池里逛一趟,比得上一场新出的swicth或者PS4好玩吗?
养上六七个戏班子,就能演一出《钢铁侠》出来?
还有哪些奢侈无度的物件贡品,在现代人看来,也就是些精致的瓶瓶罐罐,或者其他再稀松平常不过的消耗品而已。
与其为了这些东西索取民脂民膏,还不如减轻宫廷支出,想法子把这国家养的好一点,也算是实现自我价值,寻求些人生的大乐子了。
鹤奴站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看着皇上从容论道的样子,心里生出几分油然的敬意来。
这侃侃而谈有理有据的皇上,跟没事追着陆大人讲荤段子的皇上,当真是一个皇上么?
陆炳站在另一侧,心里的感情也颇为复杂。
私下里,他柔软而娇憨,就差抱着自己打滚了。
可站在朝堂之中,他便是尊贵又慈仁的帝王,哪怕只是眸光一扫,都令人有臣服的冲动。
他笑起来,凶起来,没心没肺的闹腾起来,都令人离不开眼睛。
可就是这样的他,竟肯亲眷自己,真宛如做梦一般。
陆大人安静的站了全程,如蜡像般没有动过分毫。
从前冰冷而毫无感觉的心,早就在不知不觉间,也有了温柔的软肋。
“王大人。”虞璁还没注意到其他人讶异的目光,郑重道:“农、商、工,三业皆需减税,朕政务繁多,不能一一拟定,还望代劳。”
他现在没办法做每一个小项目的执行者,只能每天掌控大格局的进度。
“遵旨。”王守仁也被皇上这大爱无疆的性子惊到了,慢慢道:“可是陛下不担心,来年俸禄发不出去吗?”
虞璁愣了下,忽然粲然一笑:“朕以为,今年年末的税收,反而会比过往猛涨许多。”
工资要真的发不出去,他就甩手把宫里数不胜数的瓶瓶罐罐全卖了。
那些珊瑚树夜明珠紫金冠,留着也扔那吃灰,没什么卵用。
王守仁起身鞠了一躬,诚恳道:“谢陛下垂怜苍生。”
其实按照原计划,他本来还有好多构想要讲。
但单就桑基鱼塘这一项,一班子人都绕着它谈了一下午,估计日后好几天都还要针对此法争论修改,还得查资料写论文之类的。
等这些东西都尘埃落定了,就悉数加进三典附赠的小册子里,都弄成浓缩的精华。
往后自然有农使走街串巷,给老百姓们普及种庄稼的各种妙法,以及这些发家致富的奇术。
皇上回宫之后,在小本本上划掉了桑基鱼塘四个字,又记了四个字。
玉米番薯。
他记得上次吃早饭的时候,那面果子是用玉米面和玫瑰揉制的,味道还相当不错,只是不知道如今玉米的普及范围如何,番薯到底传进中国了没有。
皇上瘫在芙蓉榻上,挥手赶走了黄锦,示意谁都别来烦我。
开个会真是劳心劳神,现在的自己就跟咸鱼一样,气都有点喘不过来。
陆炳坐在他的身侧,非常自觉的给皇上揉完肩膀揉脑袋,曾经杀人灭口执刀拿匕首的十指轻柔张开,小心的控制着力道。
他这么一按,皇上就哼哼唧唧的享受了起来,挥爪道:“鹤奴,端碗脆藕带来,要酸的。”
没过一会,又觉得渴了:“鹤奴,给朕煮冰糖雪梨汤吧,记得放点槐花蜜。”
等头按完,翻个身跟小猪仔似的让陆大人捏背,虞璁又笑眯眯的趴着望向鹤奴,开口道:“再端些炒栗子来,口记得开大些。”
小祖宗到底是小祖宗……
鹤奴默默把之前脑子里的光辉形象抹掉,点个头就吩咐小厨房炒栗子去了。
陆炳抬眸看向他远去的背影,等确定人跑的没影了,忽然轻声开口道:“我今天抓到个人,在往他的饭食里下断肠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