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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炳一听说皇上又想出宫,自觉地执刀跟在他的身后, 只犹豫了一刻, 试探道:“如今王大人府上人多口杂, 陛下务必当心。”
“往后出去,都叫我黄公子,若有些小官问名号, 就说我是你的远亲便好。”虞璁见他有意强调人多,好奇道:“人真的很多?”
这王守仁在历史中的后半生, 都在外乡颠沛流离, 前头要逃避奸贼刘瑾派来的刺客,后头还得想法子镇压四处动乱, 基本上没享过清福。
如果自己只是个历史迷, 穿过来第一件事可能就是先捅了张璁,再废了桂萼。
两不知好歹的王八犊子, 尽成天作践人家大忠臣大才子, 活腻了吧?
这么做才大快人心,才爽的一比。
可是作为当朝皇帝, 他还真就不能这么做。
雇员再恶毒也是雇员, 真把张孚敬赶走了, 这回收庄田的事儿就没负责人了,真转交给小跟班夏言或者随便谁,恐怕还又得重新分配磨合工作许久。
要拆桥也得过完河再拆桥。
虞璁心里总记挂着老王同志, 还特意嘱咐陆炳择个有流泉花鸟的大宅院, 让老人家好好的修养调理。
陆大人点了点头, 慢慢道:“王大人性格宽和,也不方便逐客,时时都有宾客往来如云。”
虞璁见黄锦报备轿辇备好了,边走边道:“这《传习录》一出,全国多少人都心向往之,单是这朝廷里,怕是都有不少高官想拜作他的门生。”
陆炳本能的皱眉道:“陛下可担心他们结党营私?”
虞璁上了玉辇,任由陆炳在一旁骑马跟随,不紧不慢道:“不怕。”
他年少时读了明史多少卷,连带着把野史通史又翻找来,领略这历史长河里的漫漫岁月。
老人那时重病在身,猝然而终,临走前只留了一句话。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王守仁能够折服一众朝廷命官,在于他对道学和心学的彻悟,和过人的人生理解。
他的府邸里门客如川流,恐怕都是争先恐后的想进一步的接触他,多听听老人家的讲学吧。
这种事放在现代,就跟知名大牛去哪个大学开了讲座一样。
别说站着听了,挤到门口都想踮着脚听一耳朵。
玉辇速度不紧不慢,皇上打量着身上圆领方巾的儒生常服,感觉自己像是即将登台唱戏的小生一般。
这古代的衣服再精致典雅,自己穿着也总觉得有种COSPLAY的迷之违和感。
路还很长,他索性掀开帘子,跟并肩行进的陆大人搭话道:“那鹤奴的底子,你查过没?”
陆炳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怔了下,如实道:“见到他的第二天,便查的清清楚楚了。”
“这鹤奴是个机灵性子,倒也有趣的很。”虞璁漫不经心道:“黄公公之前说他是个清白人家送进来的,自己又说其实是养子,是怎么一回事?”
他对这孩子的亲近,更多的算是渴求陪伴吧。
宫里太寂寞了。
往来的人很多,但都是他的下属。
在下属面前,他必须绷住气场和威严,保护自己的地位。
如今能聊天谈笑的,除了略有些沉闷的陆大人之外,多了这么个能卖萌能犯蠢的家伙,当真让人轻松许多。
“这虞鹤,”陆大人念到虞璁赐他的名字时,还有些许的不习惯:“原本是个弃婴。”
“他被京北袁家的下人捡了回去,是喂泔水剩食长大的。”
虞璁愣了下,皱眉道:“这也算养子?”
“这不是袁家有意讨好张孚敬,才唤了个小妾把他纳为养子,又仔细教养了一番。”陆炳说到这个的时候,语气略有些沉闷:“虞鹤从小看人眼色长大,动辄被毒打泄愤,连睡觉也无论冬夏,都在墙角门廊里凑合着过日子。”
“听离开袁家的下人说,他十二岁时偷偷看了二少爷的《论语》,被老爷命人倒吊着揍了一顿,后来还是死性不改,索性拿为数不多的月钱买书看。”
虞璁听到这,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之前还奇怪,这货怎么跟其他人都不一样,能这么自然和自己聊天谈笑。
从小看眼色长大,在夹缝中艰难生存的孩子,往往笑的最没心没肺,看起来比谁都乐观阳光。
鹤奴恐怕是感受得到,自己渴望亲近和温情,才试探着越给越多,算是变相的一种讨好。
宫里宫外的人都尊自己为皇上,疏离有礼而不敢放肆,哪怕对话都不敢直视。
越是这样,虞璁越怀念当初读大学的时候,和舍友们嘻嘻哈哈勾肩搭背的日子。
能有朋友陪伴,也是很好很好的事情。
“这些,你以后都假装不知道。”他慢慢开口道:“既然他有了新的名字,有了新的人生,过去那些,都不要再理会了。”
“臣遵旨。”
这头乾清殿里,虞鹤整理完了预约簿,哼着小曲给自己研了墨,正想临个字帖,忽然门外小太监传唤道:“张大人到——”
虞鹤眼神一变,脸色突然苍白了许多。
张孚敬跨步走了进来,皮笑肉不笑的看了他半晌,慢条斯理道:“虞大人——日子过得不错啊。”
虞鹤原以为自己会被送来当任人鱼肉的男宠,没想到能被皇上厚待,过上今天这样的日子。
他也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再以官员的身份见到张璁。
“五品秘书使?这科举都不用考,也算是你给皇上插屁股的奖励了?”张孚敬根本不顾及其他太监还在场,玩味道:“怎么,床上功夫不错,把皇上伺候开心了?”
虞鹤脸色惨白的看着他,半晌没有吭声。
他知道自己的过去,张孚敬也知道。
“贱狗毕竟是贱狗,被赏了块骨头就以为能挣开绳子了?”张孚敬抬手捉住他的下巴,指甲掐的他皮肤上都落下红印来,冷漠开口道:“若皇上知道,你在袁府不是人人宠爱的公子哥儿,就是个吃潲水长大的下人,他会不会嫌你脏啊?”
虞鹤咬紧了牙,就是不开口回应任何一句话。
“小娼妓嘴巴还挺硬。”张璁松开了他,一脸厌恶的掏帕子擦净了手:“当真以为能摆脱我了?嗯?”
“这,”他转过身,示意远处新来的小太监走过来,勾勾手指道:“洪公公,以后皇上说了什么,见了谁,都一五一十的跟他讲。”
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张尚书,此刻语气阴冷的毫无保留。
“老子有能力把你送进宫,也大可以随时弄死你。”
少年沉默的低下头,不作任何反馈。
远处突然传来脚步声,是黄锦从西殿过来了找他了。
“哟,张大人也在这儿呢?”黄公公觉察到气氛不太对,挑眉道:“老奴有圣旨相告,不如张大人回避一下?”
张璁听到这话,意味深长的盯了虞鹤一眼,才缓缓离开了。
等张孚敬离开了,黄公公两步走上前,才发现这小孩子在浑身发抖。
他握的指节泛白,像是在强行忍耐着什么。
“可是身体不适?”黄锦皱眉道。
“没有。”虞鹤低低道。
“皇上传了密旨来,吩咐你出宫一趟,”黄锦知道皇上平日待他亲厚有加,抬手也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在王尚书府外的酒楼里等你呢。门外备了轿辇,赶紧去吧。”
“好的。谢公公告知。”虞鹤不肯再抬头,仅低低行了一礼,便仓皇的离开了。
皇上的进出向来是严守保密的,所以哪怕虞鹤要出宫找他,也要一道从某处的密门离开,不惊动其他的任何人。
之所以皇上命他坐辇车离开,也是为了挡住脸面,不让宫里的大小太监瞥见什么。
虞鹤虽然心里装着事儿,可他在此刻也没空伤感,而是好奇皇上叫他出去干什么。
难道这宫外,还有什么事儿是自己也要顾及的么?
王守仁的府邸由于要靠近经部,选的是中北方向的院子。
这附近街头热闹的很,不仅有各处卖艺的,还有好几处酒楼,此刻都已是午时末了,还有不少人在楼中吃喝闲谈。
虞鹤头一回出宫,也是头一回穿着如此干净的新衣服在大街上闲逛。
他把所有的忐忑和陌生感都压在了心底,又露出往日笑眯眯的样子,循着之前黄公公交代的话,去了楼上雅座。
包厢中,虞璁正和陆炳一同着了常服嗑瓜子。
“哟呵,鹤奴忘换衣服啦?”虞璁一见他急急忙忙过来,身上还穿着官袍,噗的笑了一声,摆手道:“没换也没事儿,这有本书你先看着,还得等半柱香的时辰。”
虽然现在为了公务方便,自己给他取了个正儿八经的大名。
但是在古代,奴这个字就跟宝这个字似的,在小名里唤着亲切又可爱。
南朝宋武帝小名叫寄奴,东晋书法家王献之被唤作官奴,李白的闺女取名作明月奴,大概就跟现世的自己被姐姐唤作璁宝宝一样。
“诶?”虞鹤眨了眨眼,关好了包厢的门,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见过陛下。”
“怎么,这出了宫反而还拘谨起来了。”虞璁发觉他好像神情有点不对,却一时没有探问,而是把书递给了他:“这是王守仁大人从前写的《传习录》,你先看几章,听说等未时一到,这王府就开了门,咱到时候进去听王大人讲学去。”
王大人一到京城来,以徐阶为代表的一溜心学门人全蜂拥而至,不光新年时嘘寒问暖,礼物不断,平日里还经常有人拿着诗作文章,眼巴巴的求王大人指点一二。
这么多客人,哪怕执意挡着也是挡不住的。
王阳明知道皇上盼着他休养身体,也明白门人们的求学心切,索性规定了时间,每隔几日待吃饱睡足,养好精神下午讲一两个时辰的课,算是两全之法。
据说这消息一放出来,经部的大小官吏都被各路人催着要多多分担王大人的公务,让老人家好好休息休息。
这经部的大官小吏一脸的无可奈何——王大人那是本部的尚书头头,哪儿轮得着他出力啊。
鹤奴虽然说确实喜欢读书,但他其实最近被皇上宠的内心一愣一愣的,惊涛骇浪都习惯性憋心里头,面上只露出轻松的笑意来。
但真没想到——皇上竟愿意拉自己来听讲学!
“赶紧先预习一下,”虞璁嗑着瓜子,完全没有半点自己也最好看看书的自觉:“王大人家的坐席千金难求,朕还要了最前排的位置。”
鹤奴眨巴了下眼睛,把之前张孚敬往他心里倒的那大半盆洗脚水先踢到一边去,跟乖学生似的一言不发开始看书,还看的嗖嗖快。
虞璁嗑瓜子喝茶想着事情,见鹤奴聚精会神的盯着书,翻个页跟升国旗似的动作猛地一撩爪子,啐了一口道:“你是看书呢还是玩书呢!”
陆炳在一旁忍不住笑出声,又下意识的轻咳了一声,佯装什么都没听见。
-2-
这王大人的府里上下奴才,都是陆炳亲手挑的。
哪怕不顾及如今陆大人的地位,见着这么熟的人,家奴们都会给他收拾最好的位子。
虽说如今好像连初春都没到,但难得大太阳艳阳天,他们索性把讲堂摆到庭院的葡萄架旁边,摆了大小桌椅,让王大人的太师椅搁在晒太阳的黄金位置上。
虞璁跟鹤奴他们先行从后门提前进场,一瞅这布局,倒还真是把王阳明跟盆栽似的小心翼翼伺候着。
——风大怕吹着,太阳好怕晒着,就巴不得他老人家茁壮成长,闲来多加餐饭吃嘛嘛香。
等虞璁他们坐定了,小厮和管家一合计,才开门迎客。
这礼物自然成天跟过年似的大包小包提来,有些没考上功名的少年郎都小心翼翼的送份礼物,巴不得蹭下王大人的才气。
王守仁如今做了经部的尚书,本身就地位显赫,再者他的著作思想深刻动人,让官宦们都争相传阅,巴不得多听听老人家的更深刻观点,所以如今才这么受欢迎。
皇上虽说现在也跟思想家似的,高知灼见不少,但毕竟跟传统儒学不怎么有关联,还是九五之尊,就算官员们有意讨教,也未必敢开这个口。
“话说,他们请了杨首辅明日与您驳论。”鹤奴下意识的看了眼越来越多的访客,凑到虞璁旁边压低声音道:“我给您排了下午未时三刻,可以多睡一会儿。”
“杨一清?”虞璁眨眼道:“倒还真是帮老狐狸。”
这时候都记得拍下杨大人的马屁,一群官油子。
第一批被放进来的,自然是朝廷里的大官,从赵璜到徐阶都是四品以上,但明显人数不多。
张孚敬和桂萼抱团结党,四处打压异己,那些担心影响官途的骑墙派哪怕心向往之,也不敢过来。
一伙儿人看见熟悉的身影,各自交换了下眼神,继续谈笑风生的坐在了旁侧的坐席那。
第二批被放进来的,便是四品至末品的杂官了。
管家只认熟了高官的脸,不敢得罪他们,但其他人这么多也记不住,索性按排队顺序来,先到者先得。
冬日阳光正好,茶点也简朴可口,虞璁窝在椅子上,竟有打瞌睡的冲动。
果然自己去哪儿听讲座都改不了这毛病。
鹤奴还捧着书抓紧时间补课,也懒得理旁侧官员不时投来的眼神了。
未时一刻一到,养好神儿的王守仁施施然走了出来,还颇为客气的同诸位鞠躬寒暄,再挥手示意静场,捧出自己从前的著作,开始不紧不慢的讲课。
他瞥见了坐在前头的皇上,只淡淡一笑,全表礼节。
虞璁略点了个头,继续慢悠悠的眯眼喝茶,倒还真听了一耳朵老爷子在讲什么。
……自己原本以为,这种老古董般的道学思想,会无味的很。
“入京一来,许多人与阳明探讨知行合一,其中的知到底是什么。”
老头说话不紧不慢,但却让人无法走神:“这知,在我看来,便是人的本性。”
“知了自己的本性,了解自己是怎样的人,才方可顿悟平日的言行,都缘由何故。”
“知己,再知世,再以行动践行,便是最本质的学问。”
是人的本性,导致了行为和结果的必然性。
只有探寻到自己内心的最真实需求和念想,才能让自己接纳整个世界的一切,以及这世界中的自己。
“正所谓心外无理,心外无物,心外无事。”
你所见到的事物,都只是你本心的倒影。如果能认清你最深层次的存在,就如同认清了这个世界。
——王老爷子当年在龙场格物致知,对着竹子枯坐了七天然后大病一场,突然顿悟这程朱理学也有不开窍的地方,索性自己依据儒学提出了‘心学’二字的概念。
虞璁听了老爷爷慢慢悠悠讲了一下午,心里也颇有感触。
你从哲学主义来看,这当然很唯心,也非常反科学。
因为老爷子说宇宙存于心间,这是全然‘物质依赖于意识’的论点。
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都背过政治书,也知道物质都是客观存在的,所以这就有点扯淡的意思了。
毕竟哪怕我挂掉了,宇宙该转还是转啊。
但如果换一个概念,从心理学来再咀嚼一遍王老爷子说了啥,那就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这所谓的‘致良知’与‘知行合一’,其实跟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派如出一辙。
讲究的,那都是追溯最深层次的潜意识心理,用认识真实自我的方式,来再次认识这个世界。
弗洛伊德老爷子那就说过,人的行为是会被潜意识影响甚至支配的。
你潜意识里缺爱又没有安全感,那谈恋爱的时候就会出现情感回避行为,以至于伤害到自己的恋人。
但是缺爱又是从何而来呢?
那就得继续往内心深处追溯,去寻找幼年时期和父母有关或无关的情感体验问题。
王老爷子的追溯本心,和弗洛伊德的潜意识分析,听起来都玄之又玄,其实也都很好理解。
——你对整个世界的认知,和你自己的行为,全都是潜意识的倒影。
如果你能琢磨透自己,再推导着琢磨透人心,那基本上就所向披靡了。
王老爷子讲到兴起之处,不仅引经据典,还吟两首自己作的诗,听得在场所有人都津津有味,寂静却又欣喜。
“昨朝阴雾埋元日,向晓寒云迸雨声。莫道人为无感召,从来天意亦分明!”
等讲学结束了,管家忙不迭从旁侧走来,先扶老人家回书房歇会儿,再飞快走到陆炳他们面前,引他们先行从别处离场。
虞璁随手摇了摇走在旁边的鹤奴,见他眼神有些飘忽,心知这小崽子被王老先生给绕晕了,一看就是新来的插班生跟不上精英班进度。
“刚才王老先生论道,你听进去了么?”
鹤奴被他摇的乱晃,捏紧书扶好帽子默默道:“好多没听懂。”
“下次还来么?”虞璁笑眯眯道。
“来!”鹤奴忙点了点头,又像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若是宫里忙的没空,我找徐大人借笔记去!”
“嗯?”虞璁愣了下,笑道:“为什么找徐大人?”
“前日听国子监的编修们说,徐大人向来宽和仁厚,肯定不会凶我。”鹤奴想了想又道:“他有时候来预约会见的时候,还给我带桔子吃。”
……你就这么好收买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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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回了宫里,等的不知道踱了几圈的黄公公凑过来见皇上安然无恙,方才大松了一口气,乐颠颠的跑去端茶倒水了。
现在经部一开,又有几个得力的干将帮忙分担工作,自己终于也有不少清闲的时间。
近日恢复了政务,鹤奴一开始虽然生疏,现在也能熟练的帮忙研墨铺纸分类文件,忙前忙后跟小蜜蜂似的,机灵还是一如既往的机灵。
陆炳依旧不声不响的守在角落,就跟镇殿铜兽似的,谁敢造次估计嗖地就扑过去了。
皇上接了莲子茶抿了一口,赞许了黄公公几句,又瞥向开始忙活着缝娃娃的鹤奴,忽然想起之前的事情。
鹤奴听说了后宫设立育婴殿的事儿,便想缝几个布老虎布兔子过去,他知道小孩儿爱咬东西磨牙床,还特意把布料洗了又晒,做的针脚也相当细密。
陆炳见皇上盯了鹤奴许久,心里颇有些不舒服,只起身去端了盘点心来,相当自觉地坐到了另一侧。
“你在王大人府里还没吃饱呢?”虞璁见他又来投喂,揉了揉肚子笑道:“我可吃不动了。”
陆炳心里一凉,只默默起身,想把那盘点心再端回去。
“哎你别急啊。”虞璁哭笑不得道:“你是不是就想坐着和我说说话?”
陆炳愣了下,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
“坐嘛坐嘛,你看鹤奴那小蹄子蹭过来的时候都没羞没臊的,我跟你这么多年交情了,还想那么多干嘛。”虞璁虽然口头说吃饱了,可手里没闲着,又开始剥起蜜心桔来:“鹤奴呀,我今儿看你出宫的时候,怎么不大对劲呢。”
鹤奴猛地抬起头来,差点把针扎进指缝里,他眯眼一笑,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皇上说的哪里话,怕是多想了。”
“是嘛,”虞璁捻了瓣桔子,随手塞到一旁陆大人的嘴里:“你下巴上那两弯指甲印,是哪个小妖精挠的啊?”
鹤奴愣了半天,索性一扔布老虎,任由它在地上滚了个儿,闷闷道:“不是小妖精。”
“张孚敬那老混蛋,他欺负我。”
陆炳本来非常乖巧的坐在旁边,哪想到皇上冷不丁塞瓣桔子过来,只非常僵硬的张口接了,一边咀嚼一边思考这算哪回事儿啊。
“哟呵,怎么欺负你来着?”虞璁挑眉一笑,自己吃了一瓣桔子,又存心想逗逗这陆木头,索性把剩下半个桔子全塞了过去。
陆炳见半个桔子全喂了过来,心里斗争了半天,却还是相当老实的张嘴接住,一声不响的全吃了——完事儿再悄悄掩袖把核儿吐出来。
鹤奴低头拨着针线,慢慢道:“张孚敬老混蛋说了,叫我老老实实的给东殿新来的洪公公递话,继续替他盯着您。”
“不然呢?”
鹤奴的指节又开始攥的发白,却还是低声道:“不然老混蛋就跟您来告状,说我有多脏。”
他的声音温软清澈,让人无端的想起王守仁庭院里流过的那泓泉水。
虞璁噗嗤一笑,抬手又捏了个桔子。
陆炳生怕他直接把一整个全塞过来,头一次主动接了桔子,沉声道:“臣来剥。”
皇上扭头瞥了他一眼,随手把桔子给了他,又习惯性的瘫在人性靠枕陆阿彷身上,优哉游哉道:“虞大人听完这番指令,心里怎么想的啊。”
鹤奴想了想,又爬过去把布老虎捡了回来,低着头开始缝眼睛:“天大地大不如皇帝大,从了他不如从你。”
再说了,真要从了他,日后也没好日子过,还落得里外不是人。
他从小在污浊中长大,怎么可能不会权衡利弊。
“啧,虞大人就不怕那老混蛋来找我,说你有多脏?”虞璁扭头张嘴,陆炳愣了半天,动作非常生疏的喂了一瓣桔子过去。
鹤奴屏气沉默了许久,手头的动作倒是一刻不停:“再脏也没他脏。”
“再说了,我比他白净的多。”
当初觉着这小崽子机灵,还真没看错人。
虞璁慢条斯理的嚼完桔子,想了想道:“往后私底下,我准你喊我一声哥。”
鹤奴抬头望了他一眼,忽然就笑了起来。
虞璁看着他,心里清楚这笑里藏了多少的情绪。他无心再去品味他的悲喜,只又扭过头去,张口想再来瓣桔子。
陆炳想了想,把半个桔子都塞了过去。
皇上猝不及防的被塞了一嘴的桔子,人都懵了:“???”
当天夜里,那洪公公就被遣去了鹤园里,日夜操劳的扫鸟屎去了。
虞璁心里清楚,这小太监们都是随波浮萍,不过是这些大臣们斗来斗去的牺牲品。
但该惩罚,也得惩罚那么一指甲盖,权当做为皇宫园林事业发光发热了。
虽然第二天下午要会见第一辩手杨一清先生,但是这一天刚好撞了知声堂的剪彩项目,一大早还得赶紧换装洗漱吃饭出门,带着自己两基友出门凑热闹去。
赵璜原本就颇有些紧张,见围栏外围满了老百姓,见着虞璁时还是如临大敌道:“黄——黄公子!”
“淡定。”虞璁看了眼中厅和大殿里头充足的天然采光,又看了眼外头的老百姓们,想了想道:“放两串爆竹凑个热闹吧。”
出于公民素质培训的必要,他还特地嘱咐用软绳围出排队的位置,让侍卫看顾着秩序。
大概是前期宣传太充分了,以至于连吸鼻涕的小孩都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
老百姓还真就揣着袖子吸着鼻涕,一个挨着一个的站过去。
不过一眼扫去,确实能看见不同阶层的人都混在其中,上有公子哥下有小乞丐,不外乎是图个新鲜。
里头的座位都干净宽敞,足够容纳当时规划的那么多人。
负责计数放人的小吏也早已培训好,一副准备充分跃跃欲试的神情。
冬天太冷,虞璁双手揣狗皮筒子里,顺便扭头给了个眼神,陆炳非常自觉的举起双手,帮皇上捂住耳朵。
赵璜亲自引了火,过去点燃了爆竹。
“噼噼啪啪砰砰砰!!!”
皇上享受着陆大人掌心的温暖,笑眯眯的在鞭炮声中点了头,那小吏便放下了拉杆,示意等待的人们可以进去了。
二十人一批一批的放,赵璜亦想法子让表情再严肃些,待现场秩序稳定以后,便施施然的从后台走入台前,开始向一脸茫然的百姓们提简单的秩序要求,再开始讲解与此大殿有关的介绍。
想来当初CCTV成立的时候,也是这样摸索着前行的吧。
虞璁同他们站在幕布的旁侧,不肯占了谁的位置,只悄无声息的听了一会。
这次想来想去定他上台,主要还是为了给这年富力强的赵大人表现机会。
他在民间的呼声越高,亲民度越高,在朝中就越好说话。
往后等大伙儿都习惯了,再换个常驻主持人,该当官的还是回衙门干活点卯去。
这知声堂本身不为播报新闻新事——当然如果有这个需求,也可以这么折腾下。
毕竟新闻联播的经典套路就是,前十分钟领导很忙,中间十分钟人民很幸糊,最后十分钟则是外国民众依旧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回头等开始收复河套教训鞑子了,跟京城里传达下战报喜讯安抚民心,也是相当不错的。
赵大人刚上台时有些紧张,不过好在这毕竟是古代,左右都有带刀侍卫凶巴巴的站着,也没人敢起哄吐痰喝倒彩。
一群百姓们紧张刺激的听完赵大人长达一柱香的发言,见官老爷们没冲上来收钱,各自心里松了一口气。
公交车的试营业时间定在了五天后,待顺利运行一个月后,再开放城郊的商贸市场。
赵璜本身也是平民出身,其实心里有点期待老百姓们的反应,但是眼瞅着大家都一脸木然,心里暗搓搓骂了句脏话,还是绷着脸下去了。
人潮涌动,嘈杂纷乱之际,虞璁拍了拍老赵同志的肩膀,鼓励道:“讲的相当不错,回头政务会议你也好好表现下,该汇报工作就这样汇报。”
赵璜没发现陆炳默默盯着自己肩上皇上的手,垂头丧气道:“都听了跟没听似的。”
人家那是被陆炳带来的锦衣卫给吓得。
“再接再厉。”虞璁笑道:“好啦,你去忙排污铺设的事情,和兵部的合作也随时汇报进度给我,以后经部会越来越忙,我不一定再有空来看你。”
赵璜回过神来,忙不迭的应了一声,认真道:“臣……成,我会好好干的。”
这头皇上摆驾回宫,黄公公可算等到人了,又忙不迭的迎了过来。
一上午没吃水果,大冬天的还没加湿器,尽吹了不少干风。
皇上换好了衣服,歪榻旁用银叉戳着梨块,漫不经心道:“又谁给朕递帖子啦。”
难不成是那桂萼?朕懒得鸟他他又来哔哔叨叨了?
“也不是帖子。”黄公公看着皇上的脸色,想了想道:“是……后宫里递来的信。”
“哟呵?!”虞大编辑猛地坐了起来,整个人都精神了。
这三宫六院出版社是终于收到稿子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