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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灯鏖战半宿,终于抄完一百遍《关睢》。为防赵爵瞧出破绽,元翠绡刻意将一笔字写得飞天遁地、神鬼难分。重回榻上倒下,满脑子俱是“参差荇菜”、“寤寐思服”,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迷迷糊糊之中,自个儿孤身一人又到了王府后花园内,穿过一片盛开的桃花林,闻见前方满池的芙蕖飘香,再往前走,木樨的气味更是芬芳,清甜之中似乎还夹杂着梅花凛冽的寒香。她初觉惊喜,继而细思极恐,这一年四季的花儿,为何都齐聚到同一时段开放了呢?远远瞧见山茶花开得甚好,她缓缓走过去,正待掐上一朵大红的“越丹”,指尖才触及枝叶,那花头竟整朵掉了下来。她又换去掐旁边一朵,同样是一触即落。怅然之际,身后倏地传来野兽亢奋地嗥叫,她大惊回望,只见一只双目赤红的恶狼,高高跃起,向她猛扑过来。她尖叫着朝前方竹林撒足狂奔,猛跑了一阵,眼前豁然开朗,前方竟然矗立着一座高楼。
这座楼造型甚是奇特,屋顶并非中原常见的庑殿式或是歇山式,而是漠北外族独具的盝顶风格,顶梁四柱,八角檐面,中间留有空心井口。她一气儿爬到了楼顶,透过槛窗,心有余悸地朝楼下张望,只见那条狼,亦已抵达,在楼下转悠了两圈,突然发出桀桀地怪笑之声,口吐人言道:“小娘子,你怎么跑到我家来了?”惊惶失措之际,楼下跃出一道青影,手起匕落,结果了恶狼,定睛一看,来人正是小诸葛沈仲元。她在楼顶上激动得大叫:“夫子,快来救我啊!”沈仲元应声往楼上赶来,抵到她所在的顶层,骤然地板发出“咔咔”地声响,楼面竟从中绽裂出一道巨大的缝隙,生生儿将他二人隔开。她急得却是要哭了:“怎么办呐?夫子。”沈仲元朝她伸出手道:“熊猫,过来!”她亦递过手去:“夫子,你可要抓住我啊!”孰料两只手刚刚交握在一起,地板发出了比先前更大的响声,缝隙也是愈来愈大。“夫子,你不要松手!”她凄厉地尖叫湮没在刺耳的轰鸣声中……
“夫子!”元翠绡惊得弹身坐起,猛地睁开眼来,大口喘息了几下,心道:原来是场梦啊……忧惧稍定,执起衾被一角,轻轻拭去额头细密的汗珠。
“小娘子醒了?”夏蝉探进帐幕道。
元翠绡正懵懂着,冷不丁瞅见平整的帐幔凸了个脑袋入内,即刻唬了一跳,一边儿抚着胸口顺气,一边儿埋怨道:“你这妮子,过来也不打声招呼,吓死我了。”
夏蝉由身后掏出个鸡毛掸子,晃了晃道:“婢子进屋好久了,一直在拾掇家什,听到小娘子发梦,怕你魇着了,便赶紧来瞧瞧。”
元翠绡神色颇不自然道:“你都听到甚么了?”
夏蝉骨碌碌转着眼珠子道:“小娘子唤了好多声夫子,想必是因为昨儿将沈先生坑苦了,梦里有点个过意不去罢!”
“去去去!”元翠绡有些心虚地转移话题,“这会儿甚么时候了?”
夏蝉搁下掸子,边束帐幕边答:“未时了。”
“都这么晚了。”元翠绡拍了拍脑门道。
“是啊。”夏蝉递上衫裙道,“沈先生在书房等你大半天了。”
“夫子到了么?!”元翠绡匆匆趿鞋下地,嗔怪道,“为何不早些叫醒我?”
夏蝉神色歆羡道:“沈先生得知小娘子昨夜又被王爷责罚,抄书抄了大半宿,便不让婢子来唤呢。”
元翠绡闻之,手一抖,将裙袢抽成个死结,秀眉微蹙,忧心忡忡道:“怎么办呐夏蝉,夫子该不是与我讨账来了罢?”
夏蝉执一柄牙梳,正为其编发,闻之,手亦是一抖,登时将她扯得头皮发麻。
元翠绡“咝咝”抽冷气儿:“你爪子倒是轻点个!”
夏蝉毫不客气数落她道:“沈先生这般对待你,小娘子竟作此想,真真儿是叫人寒心。”
元翠翠幽幽接口:“那我平时又是如何待你的?你竟帮着外人说话,才是叫我寒心呐。”
夏蝉在她鬓边插上一支玉簪,偏头看向铜镜,不以为然道:“沈先生又不是外人。”
梳洗停当,春柳端来一碗热粥,元翠绡草草喝了几口,快步便往书房行来,临近窗下,顽心又盛,猫着腰蹑手蹑脚凑了过去,双手攀上窗沿,慢慢地直起身子,升到半张脸与窗框平齐,倏地一道青色身影撞入眼帘,她“啊”了一声,惊跳着跃起,指着窗后的小诸葛道:“夫子!你好好儿地到窗子边上来做甚么?”
沈仲元啼笑皆非:“为师如何就来不得?倒是你,正门不入,鬼鬼崇崇绕到窗户底下做甚?”
元翠绡哪好意思说,她是专程绕过来吓吓他的,神色讪讪地道了声“走过了”,低头步进屋子。
沈仲元瞧她眼窝发青,神色亦有些萎顿,心头颇不是滋味,问道:“王爷又罚你抄录甚么了?”
元翠绡从书架上翻出一捧卷子,堆到沈仲元面前:“喏,全在这儿了。”
沈仲元执起一页道:“《关睢》?”
元翠绡坐在他对面,托腮打了个哈欠:“嗯哪。不过我觉得这首诗,叫作《荇菜与淑女》更贴切些。”
沈仲元听了,端是忍俊不禁,眉眼扬起生动的弧度,元翠绡脑海里登时闪过四个大字――秀色可餐,咽了口唾沫,悻悻道:“人家抄了一百遍唉,夫子倒是笑得出来。”
沈仲元憋住笑意,伸手朝她比划个“六”字,言道:“你不过是短痛,为师可是长痛。”
终于……还是提到钱了……元翠绡装作喝茶,哀怨地瞟其一眼,倏地扫到他的衣袖,竟然绽开了一条不小的口子,不由诧异出声:“夫子为人师表,怎地穿了件坏衣服出来?”
沈仲元垂首瞧了瞧,发现袖口却是确是破了一处,便戏谑道:“为师工钱罚没,连吃喝都是难事,哪里再来的闲资,去置办穿着行头。”
元翠绡“噗”地喷出一大口茶水,伸出一根细指,点着他直道:“你你你!昨儿个席上,我明明还瞧见夫子穿了件齐整的,这才过夜的功夫,便不翼而飞了?”
沈仲元皱眉:“你说昨儿那件?为师今早便送去长生库质当了。”
真是……怕了你了……元翠绡扶额,站起身走到四件柜前,打开门扇,从中取出个针线笸箩,往案上一顿,冲着小诸葛凶巴巴道:“袍子脱下来!”
沈仲元怔了怔,待看清笸箩里的物件儿,方明白她要做甚么,心中不由一暖,却还是摆了摆手道:“不必了。”
元翠绡板着脸又重复了一遍:“把袍子脱下来!”
沈仲元略有些尴尬道:“方才我只是开个玩笑,你莫要较真。”抬手去够案上的笸箩,“还是我自己来罢。”
元翠绡偏不让他如愿,紧赶着伸出芦柴胳膊,一把圈住笸箩,沈仲元猝不及防,一只手却是按在了她的小臂上,电触一般缩回手去,垂下眼眸低声道:“冒犯了。”
元翠绡将案头捶得咚咚作响,口气甚是不耐烦道:“让你脱,你便脱。婆妈恁多作甚?不肯要我做的香囊也就算了,难不成缝个衣服,你竟也瞧不上?”
沈仲元语塞,心情复杂地除下罩衫,轻轻推给她道:“有劳了。”
元翠绡利落接过,搭在臂弯内,将绽缝的袖口翻面朝上,又从笸箩里取出针插线团,寻了个相近颜色,穿针引线,仔细地缝将起来。
她专注的侧脸不止美丽,更是有着磁石一般的吸引力,沈仲元不愿附着上去,低头翻阅那一堆鬼画符似的《关睢》,连看数张,入目的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一句,暗暗叹息一声,将目光移向窗外的一棵丝棉木。
元翠绡惦记昨晚之事,问道:“夫子可晓得金辉那老顽固怎样了?没被我那义父给气死罢?”
沈仲元转动视线答道:“应无大碍。为师瞧他散席之时,尚能自行走动。”
元翠绡心怀稍安,继续缝着衣服又问:“那其余之人呢?”
沈仲元略作沉吟,小心翼翼应声:“丁二侠那里,怕是误会颇深。”
元翠绡正在收针打结,一不留神戳中指尖,忍痛朝他翻了个白眼道:“谁问你这个了?”气乎乎地用臼齿咬断线头,将衣物掷还他道,“好了,拿去!”
沈仲元套上罩衫,抚平袖口,倏见其上竟多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新鲜血渍,涩然道:“你的手……”
“我没事儿。”元翠绡嗖地起立,截断他的话头,一只手抓起针线笸箩,另一只手握拳缩入袖中,退到四件柜旁,兀自收拾摆放去了。
沈仲元定定地望着她倔强之中又显落寞的背影,心中亦觉伤感,低叹一声道:“你又是何必……”
元翠绡回首,逞强道:“多误会几次,渐渐地也就习惯了。这话可是夫子说的。”
沈仲元怜惜地看着她,摇了摇头道:“我和你不同。”
元翠绡挑眉:“有何不同?”
沈仲元默立良久,目光落在那一纸《关睢》上,缓缓道:“为师被兄弟朋友误会过,却从来不曾……被自己喜欢的人误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