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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朝中,历经御冠一事,当今圣上便时刻担忧远在襄阳的皇叔会兴兵作乱。这其中尚有桩难以启齿的因由:自(太)祖平定天下,即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各路藩王会将正值韶年的世子,送入京城的国子监入学。长成之后,多半先做个闲散官儿,待老藩王薨逝,方能返回封地承袭爵位。质子这一宗,西平郡王自然不能破例。可是偏偏不巧得紧,赵爵共送过两名世子入京,先头一位长到八岁就殁了,后面一位是前年殁的,也不过十五岁。赵爵原本就子息单薄,连丧两子后,膝下已无男丁。听闻王妃因忧郁成疾,也于去岁甍了。这襄阳王接连丧妻失子,难免会心生怨怼。更何况其在襄州盘踞数十载,与屯守的光化军、绿林强匪早有勾连。若是揭竿而起,难免会神州萧条、生灵涂炭。
天子忧心忡忡之际,适逢包相入阁陈情洞庭湖水患一事,君臣推心置腹一番恳谈,剿除襄阳王已是迫在眉睫。包相提议:如今周边强邻环侍,倘使兴兵讨伐赵爵,惟恐边境烽火重燃,届时内外交困,企不荼毒我大宋江山。不如明里调派一名巡按,赈济水灾,安抚百姓,以慰万民之心;暗中再加派人手,协助襄州太守金辉查探奸王同党,分而化之,逐只剪除,断其羽翼。碎其身骨。
天子欣然准奏,又问:巡按职责重大,包卿以为何人能堪此大任?包相奏请道:枢密院掌院颜查散人品贵重,才识谙练,定能胜任巡按一职。开封府主簿公孙策足智多谋,护卫白玉堂武功高强,有此二人辅佐办差,必是无虞。圣上一听,龙颜大悦,当即下旨升颜查散为襄阳巡按,公孙策为主事,白玉堂实授四品护卫之职,即刻赴任。
元翠绡斜倚在贵妃榻上,百思难解:那沈仲元原也是个有侠名之人,蛰伏霸王庄许久,名声早已折损大半,好容易扳倒马朝贤,有了洗脚上岸的机会,就连妖狐狸智化都撤了,他又跑到襄阳王这边儿趟浑水做甚?真心归附,只怕是不能……难不成卧底当得上瘾……遥想当初在陷空岛,此人仅凭丁点蛛丝马迹,便险些勘破自个儿身份,所幸白五够义气,不然还真真儿是百口莫辩。
念及于此,不禁如坐针毡:那会子沈仲元便揣度自身或是辽国细作,与襄阳王亦有关连。如今自个儿的处境,岂不是恰巧坐实了他的臆测?而襄阳王此举,毋论有意无意,岂不是将咱片成串儿,架在炉上烤?想要安然脱身,着实难如登天。
元翠绡长嗟短叹:美男当前,却不能坦诚相待,实乃色女生平之大憾。朝夕相处怎么破……论斗智,人家是王牌卧底,江湖人称小诸葛,自个儿这点脑容量,运转起来,智商随时欠费宕机;再说斗勇,人家是三清观观主魏真的师弟,柳家庄庄主柳青的师兄,自个儿翻墙溜院的一点微末道行,还没到面前,分分钟便被秒成渣渣……
夏蝉默立在一旁剥橘柑,还煞费其事地用银签子将瓤瓣上的经络细细挑去,突然捂了手“哎呦”唤出声。
“怎么了?”元翠绡急忙起身查看。
夏蝉懊恼应声:“这橘皮太厚,把我的指甲给弄折了。”
元翠绡信手在盘子一抓,囫囵塞了几瓣入嘴,酸得直抽气儿:“谁要你这般麻烦,拿来我自个儿撕不就得了。”
夏蝉杏面微红,怯羞低声道:“小娘子可别全吃了,待会儿沈夫子还来呢。”
“咳咳!”元翠绡差点儿没呛着:真是自作多情一把,敢情这橘子原本便是给旁人准备的……登时起了促狭之心,佯作气道:“你是我的女使,这般巴结夫子做甚?”
夏蝉垂首绞动衣角:“夫子为小娘子授课,每句话都要重复数遍,很是辛苦呀。”
元翠绡没好气道:“女训是罢?他不过动动嘴,能辛苦到哪儿去?”揸开十指比了比,“一百四十五个字,我可是足足抄了十五遍,辛苦得都没处哭去。”
夏蝉委屈地福了福身:“婢子失言,还请小娘子莫要迁怒夫子。”
女生外向,往后可怎么弄哦……元翠绡挥手叹息:“无碍。你家小娘子我没别的好处,就是心宽。快去找把剪子,修下指甲罢。”目光扫过案上的橘子皮,心头骤然有了应对之策:智勇双全又如何?吾只消皮厚……足矣!当即左手托了盛放橘瓣的盘子,右手轻提裥裙,娉娉婷婷朝屋外去。
甫一踏出院门,便瞧见沈仲元一脸心事重重,由穿廊而来。元翠绡一溜烟地迎上前,笑得谄媚:“夫子早。”
沈仲元心中一悚,抬头看看天色:“巳时已过,不早了。”
元翠绡双手捧了瓷盘递上:“新剥的橘柑,夫子尝尝。”
沈仲元目光轻扫,警惕道:“为师今日早点进得迟,现尚有些撑得慌,不想再吃东西。”
元翠绡笑容不减:“那学生便着女使沏壶普洱来,于夫子消食。”
二人并肩向书房而行,沈仲元暗想:如此诡异相处,实非师生之道,必得端出个架子,让她收敛些才好。于是绷了脸严肃道:“昨儿的女训,可是温熟了?”
元翠绡一怔,随即呵呵:“熟,滚瓜烂熟。”
沈仲元负手吟诵:“心犹首面也。”看了看自诩滚瓜烂熟的某人,令道,“接下去。”
“是以……”元翠绡歪头想了想道,“是以甚致饰焉。”
沈仲元又道:“夫面之不饰,愚者谓之丑。”
抄了十五遍,再要记不住,你真当咱脑袋被门夹过还是怎滴……元翠绡饶有兴致地盯着他道:“心之不修,贤者谓之恶。愚者谓之丑犹可。”她略顿一顿,“贤者谓之恶,将何容焉?敢问夫子,这一句,该作何解?”
沈仲元意兴阑珊答道:“这一句是说贤德的人当他是恶人,纵天下之大,也将再无其容身之处。”
元翠绡继续问道:“想要洞透人心,谈何容易。若是贤者失察,这所谓‘恶人’,岂不是受尽委屈?”
沈仲元内心深处似被人扯了一下,先行踏入书房道:“他可以解释。”
元翠绡紧随其后:“若是他不屑解释,或是不愿解释,又该当如何?”
“他会慢慢习惯的。”沈仲元转身,从元翠绡手中抽过瓷盘,拈了片橘瓣入口细嚼,皱了皱眉道,“太酸了,还未到节候。”
元翠绡绕到桌边坐下,指节轻叩坐椅扶手:“言归正传,夫子今儿个打算教些甚么?”
沈仲元在她对侧入座:“那要看小娘子想学些甚么。”
无翠绡无赖道:“我甚么也不想学。”
沈仲元起身,执手向东,遥作一揖,释然道:“既是如此,沈某莫若向王爷请辞,还请王爷为小娘子另择良师。”言罢,拂袖朝门外去。
一言不合,就要找家长告状……元翠绡腹诽:这小诸葛搁二十一世纪,绝对是块当班主任的好料……当即一个箭步蹿出,捉住沈仲元衣袖一角,用力回拽:“夫子快消消气。来来来,请你指点学生该如何奕棋。”说着,将桌沿的棋秤挪至正中,又将一罐黑子塞到沈仲元手里,自个儿则捧了罐白的,讨好口气道,“夫子先请。”
那晌,适逢夏蝉端了茶入内,见二人纹秤论道,便笑吟吟侍立一边。
沈仲元抻了抻拉被扯皱的袍袖,也不好说甚么,拈起一枚棋子落进盘中。
好在幼儿园大班被亲爹逼着学过一个暑假的围棋,虽说水平比较烂,行棋规则总算知晓个大概……元翠绡似模似样下了十多手,便开始昏招迭出,惹得小诸葛叹息声不断。
“这奕棋,小娘子究竟会是不会?”沈仲元终于忍不住问道。
“会,当然会。”元翠绡信手朝局中按下一粒白子,大言不惭道,“这不跟夫子下到现在了嘛。”
沈仲元摇摇头,又问道:“那末,小娘子是有多久未曾下过棋了?”
元翠绡扭头想了想,认真道:“十来年。”
沈仲元一时语塞加心塞,倏而站起身来,从夏蝉托着的茶盘内端起一盏,一气儿饮了大半,手捧茶盏,重又入座,却见元翠绡以手支颐,指尖还在腮帮子轻点,一对点漆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瞧着他看,不禁口干舌燥,揭开盖碗,又饮了一口,没好气道:“你这般瞧着我做甚?”
元翠绡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因为你好看啊。”
沈仲元一口茶,愣是被她一句话说得堵在了嗓子眼儿里,登时双手撑扶桌沿,垂首剧咳不已。
夏蝉伫立一旁,不由焦急道:“沈先生!”转过脸面,求助似的又唤元翠绡,“小娘子……”
元翠绡捺住笑意,朝她摆摆手,语气微嗔:“夫子早间吃撑了肚腹,饮不得这雨花香,你速去重沏一盏消食的普洱茶来。”
夏蝉应声而去。
元翠绡方捧起另一盏雨花茶,撇了撇浮沫,慢条斯理吃了一口,闻得对面嗽声渐歇,抬眼见小诸葛白净的面皮已换了色儿,冷不丁又道:“脸红就更好看了。”
沈仲元好容易顺过气来,无奈道:“你平素惯是这般消遣人来着?”
“哪有。”元翠绡搁下茶盏,挑眉道,“学生是瞧夫子眼熟得很,咱们莫不是在何处见过?”
沈仲元深看她一眼道:“为师入郡王府谋事不过数月,彼时小娘子已返回原籍,何来相见之谈。”
照这么说,他到襄阳日子也不算短了,自个儿曾遭通缉一事,想必不会尽知……元翠绡美目流转:“是么?从前之事,我多半不大记得了。学生与夫子一见如故,想是缘分使然。”
沈仲元又拈起一子,淡然接口:“小娘子如此青眼有加,为师心中甚慰。有几句逆耳之言,你可否听得?”
元翠绡也拈了颗棋子入手,莞尔道:“夫子但说无妨,学生洗耳恭听。”
沈仲元斟酌着道:“听闻小娘子曾为山贼所害,头部受创失忆。只不过有些事记得就是记得,不可以装作不记得。你是死过一次的人,侥幸活过来,历事都要小心些,别哪天又凭空消失了,岂不令人扼腕。”
难不成自个儿竟顶了个死人名儿……元翠绡闻言,神色若有所失,默了好一会儿,方道:“往事多纷扰,纵然记得了又能怎样?还不如不记得。”
沈仲元落下一子,如释重负:“你已是输了。”
元翠绡伸手,在棋秤上乱拂一气道:“那便重新来过。”
沈仲元忙道:“今日便下到这儿罢,改天再决胜负。”
元翠绡一边将棋子纳进罐中,一边道:“夫子棋艺高过学生十倍不止,何来胜负之说。”
沈仲元夹起一枚黑子,弹入罐内:“下回让你十六子先行。”
“十六子怎么够?”元翠绡得寸进尺,“二十五子罢。”
夏蝉端了新沏的普洱来,不由愣住:“这般快下完了?”
“夫子神乎其技,非吾能敌也。”元翠绡合上罐盖,抚掌问道,“接下来,再学点甚么?”
沈仲元接过普洱,轻轻啜饮一口,连声道:“不必,不必。小娘子资质聪慧,余下时间自行修习即可,为师先行一步,便不作敦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