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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庙供奉着奇首可汗,坐落在木叶山主峰。因未曾设禁,沿路尚有不少院落。虽是苦夏时节,香火仍然不绝。山脚下更有规模颇大的客栈,供往来的驼队、朝圣者给养投宿。双侠一行寻到萧挞图约定的下榻所在,已近入夜。
偌大的店堂灯色昏暗,仅一个伙计服色的契丹少年正趴在柜上打盹。
“小二哥,住店。”双侠轻推他道。
少年打了个激灵醒转,睡眼惺忪地瞅向来人,揉了揉眼眶,骤然一跃而起,朝后堂扯着嗓子大喊:“阿爹!他们来了!”
走廊尽处,一名装束不凡的契丹老者循声匆匆而来,抱拳行礼道:“来的可是沙海中搭救瓜儿的大恩人?”
丁二转眼看一看白五,颔首道:“舍弟便是。请问这位老丈?”
契丹老者笑逐颜开道:“老夫萧挝图,正是瓜儿的大伯父。”说着,热情地引领三人入内,“前日瓜儿爹到的时候,便叮嘱老夫收拾好两间上房,大官人一间,令弟与令弟妹一间。这不,总算候着了。”
双侠又看一眼潘盼,不动声色道:“萧老丈,可否多腾一间屋子,那是舍妹。”
“哦。”萧挝图暗想定是前儿个自己耳背,听错了弟弟嘱咐,当下连连点头,“老夫疏忽,这就再去收拾一间。”
“那就有劳了。”双侠笑着告谢道。
“不敢当,不敢当。”萧挝图忙不迭摆手,“房中热水都已备好,诸位先小歇片刻,饭菜酒水,随后便到。”
左不过片刻,即有人端了热腾腾的吃食过来。除了此地常见的羊羓、饵饼、乳粥之物,还有一道鲜美的炙鹿脯,并上两缸果子酒,芬芳怡人的滋味一扫众人满身风尘。
潘盼执意扣住一缸酒,另一只手摸索着将桌上的碗悉数归拢。眼见她如此,丁兆蕙胸中一恸,白玉堂也觉心酸,伸手便要帮忙。
“二位哥哥,请坐。”潘盼拂去白五好意,郑重道,“容我敬你们一杯。”
二人见她神情坚决,对望一记,依言入座。
潘盼浅斟三碗,端起其中一盏站立,面色凝重道:“这一杯先敬阿信大哥和云萝嫂嫂,愿他俩在天之灵能长相厮守,庇佑烈儿长大成人。”
双侠、锦毛鼠闻之动容,当下也执了酒碗起身,朝北峰遥敬之后,倾浇于地。
潘盼深吸口气,心头如释重负,又满斟了三碗,逐一推至丁二、白五手边,举起自个儿的,由衷道:“多谢二位哥哥一路照拂。”不待他二人劝阻,一仰脖俱是饮尽了。辽境的果子酒与中原的果酒相较,因起窖时间更久,入口辛辣,后劲更是绵长。饶是潘盼酒量尚佳,也忍不住咳了数声。
白玉堂干得爽快,嗔怪口气道:“既然唤白某一声哥哥,这个‘谢’字可是见外了!”言罢,再度去夺潘盼环抱着的酒缸。
潘盼死捂着不愿撒手。正拉扯之际,丁兆蕙也饮完一盏,随手搛了两筷鹿脯搁二人盘子里,埋首道:“五弟,你且由她。饿了一路,先垫些东西。”
三人边吃边叙,提及北庙掌事延慧,潘盼哪敢将自个儿在兰若殿的无赖之举和盘托出,只推说其与智化乃是旧识,见了信物,便顾惜着往日情分,对三人逾越之举不再深究。锦毛鼠听了,直嚷嚷回中原后,定要与黑妖狐浮一大白。双侠沉声不语,间或看一眼潘盼,神情若有所思。
“人生就该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交五爷这样的朋友!”潘盼骤然觉得纵是瞎了,这一程,跟以往糊着假脸儿的憋屈生活比起来,委实要爽快许多,她惬意地挥一挥手,“白大哥,满上,满上。我再敬你一大碗!”
白玉堂数碗烈酒下肚,已有些薄醉,合上恶仗之后,本应喝个痛快,当即双手执碗与她相碰,放声道:“干!”
双侠只冷着张脸搛菜,见他二人连干几碗,也不相劝。
一番豪迈过后,潘盼心中倏而又升出几分失意的空落:这般肆意不羁的光景,往后只怕是无有第二回了罢……心念至此,她用酒坛将桌子敲得嗵嗵响:“丁家二哥,将碗递过来!”
“我自己来罢。”丁兆蕙搁下筷子,不容拒绝地从她手里拎过剩余的半坛酒,往她碗内倒了小半盏,捧个坛子自顾自灌了下去。
潘盼虽是瞧不见,却闻得“咕嘟咕嘟”的声响,赶紧将自个儿碗里浅浅一口酒一气儿抿了,空碗复递过去讨要:“倒是给我留些个!”
“没了。”丁兆蕙用衣袖轻轻拂拭唇角,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
那头白五已醉得□□不离十,托着个腮帮,拍桌子叫道:“丁二哥,酒都被你独吞了!”
双侠眼光又扫向他,不紧不慢道:“五弟真会冤枉人,也不瞅瞅你脚边的空坛子,那可是你一人喝的。”
“莫不是我……喝得最多?”锦毛鼠晃悠悠起身,一脚踢翻空坛,摇摇头颇为置气道,“不能啊?”
“就是。就是……”潘盼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方觉着脑袋瓜子也是晕沉沉的
双侠懒得再与这二人罗唣,上前架起白五一条胳膊,半拖半拽着朝门外行去:“时候不早,劣兄且扶五弟回屋歇息。”
拖到半路,白五陡然摸着道门框,当即攥紧了不愿放,回首又朝潘盼道:“喂!明儿继续——喝——”
“一——定!”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潘盼困得已是眼皮子都抬不动。
潘盼醉得较浅,待她口渴醒转,发现自个儿和衣卧在一张竹榻上,连鞋都没脱。她缓缓坐起身,揉揉仍然发涨的脑门,捏捏喉咙,更似火烧一般,不禁喃喃自语:“这是,被扔哪儿了呀……”下榻摸索了几步,双手触及一扇窗户,她迫不及待启开,一阵清凉的夜风扑面而来,夹杂着夏日独有的草叶芬芳,头脑登时清明了好些。
掐指捻算了半天,竟不知今夕何夕。这木叶山的月亮,也不知是否会比开封府的亮些、圆些……心头有人影幢幢,模糊着俱是瞧不清面目,想着想着,便觉有些悲凉。风势渐渐小了些,潘盼感到没有先头凉快,索性将手伸出窗外,继而又探出半个身子。倏地有人握住了她的双手,将她拔萝卜似的提了出去,动作迅捷得都赶不及喊叫,人已跃上了屋脊。
“别大声。”那人捂住她的嘴,在耳畔轻道。
潘盼心底松了口气,用力拨开那只手掌,耳朵根竟有些发热。臭小子……又闹什么鬼……她警惕地往相反方向挪了一段,虎着脸道:“干甚么呀?吓死人了!”
“再过去,可就掉下去了。”丁兆蕙无奈地提醒她。
“不早说!”潘盼气呼呼地又挪回来靠着。
“甚么时辰了?”潘盼问道。
“子时。”丁兆蕙答。
轮到潘盼无语了:这大半夜的,肩并肩坐客栈房顶乘凉,此情此景,那是相当的诡异啊……
“怪能喝的。”丁兆蕙侧过脸看她,手臂横放在她身后,略有些惆怅:这要一直悬空到甚么时候……
“还行罢。”潘盼心虚地缩缩脖子,回想昨晚似乎有些喝高,也不知出糗没有……
“渴了罢?”
“嗯。”
“喏。”丁兆蕙递过一只水袋,轻放在她掌中。
潘盼早已渴得嗓子冒烟,嘟哝了声自个儿都听不见的“谢”字,径直用牙起掉木塞,仰起脖子大灌下去。
哪有半分女儿家的做派……丁兆蕙心底连连摇头叹息,转念又觉得悬空的手臂似乎有了落处,登时些许欣喜,小心翼翼抬手,在她后背轻拍几记。
“吭吭——咳咳——”潘盼猛然咳得掏心掏肺。
“你倒是喝慢些。”丁兆蕙俊眉微皱。
“那是被你拍的!”潘盼呛得眼泪汪汪,愤愤地扔还水袋。
“呃。”丁兆蕙闻之讪讪,颇不情愿地将手缩回。
潘盼鼻子里“哼”了一声,盘问道:“我问你,这般晚了,蹲在屋顶上做甚?”
丁兆蕙目向远方:“你俩都喝得烂醉,总要有个人守着。”
潘盼又“哼”了一声:“难道你从没有醉过?”
“有啊。”丁兆蕙闭目,双手枕在脑后躺倒,慵懒道,“陷空岛。人醉,心亦醉。”
“你!”潘盼气结,甩手欲打,却扇了个空,“守便守着,为甚么又要拉我上来?”
“我想想——”丁兆蕙睁眼,月上中天,映得一方屋脊明净如洗,凝眸端看面前之人,绯红的双颊如花朵般娇艳,倔强的神色更是令人爱怜。便认真道,“为了好再抱你下去。”
潘盼只觉脑子里“轰”地一声,脸已红到耳根。心里暗骂这副皮相不够争气,被臭小子轻薄两句,居然红到发烧。坏了……怎么连心也跳得厉害……“你为何这般讨厌啊?”她气急败坏得紧,手没够着,索性用脚去踹。
丁兆蕙忙不迭跳起,揽住暴怒的某人,语气诚恳道:“再陪我坐会儿。”
潘盼身子僵了一僵,随即抱膝别过脸去,只将个后脑勺对着他,努力深呼吸,以便调整似被羊驼狂奔肆虐过的凌乱心情。
默了半会,丁兆蕙从怀中取出一件布帕包裹的物事,轻声道:“把手伸过来。”
潘盼仍是别着脸不吱声,斜喇喇支出一只手掌去。
丁兆蕙将物件儿扣在她手心,对折按住,又轻推了回去。
潘盼掂了掂分量,大致明白,另一只手也从怀里摸出个绢袋,叠放在一起,*令道:“穿上。”
一串撷玉坊的链子,一颗大佛寺的琉璃珠。回想彼此交集,多半是由其引出。丁兆蕙摩挲了许久,方才将珠链穿好。
沙漠气候变幻难测,不久前还是长风皓月,这会儿已飘起了蒙蒙细雨。潘盼按捺不住道:“下雨了,你倒是穿好没?”
“好了。”丁兆蕙回过神,“来,替你系上。”
潘盼依言,捋过散发侧身,链子落在脖颈上的那一刻,肩膊也被身后有力的双手圈锢住了。姑奶奶的,又搞偷袭……她心底翻了个白眼,试着挣扎了一下,完全没有松动的迹象。
丁兆蕙将头栖靠她的肩上,在她快要烧熟的耳畔低语:“跟我回茉花村罢。”
这唱的哪一出……难道是色(诱)……可咱酒已经醒了哇……潘盼稍嫌郁闷。
“好不好?”丁兆蕙近乎恳求道。
潘盼被追问得心乱如麻,推脱道:“这事儿罢,待明儿见着白大哥,再商量商量。”
“与他打甚么商量。”丁兆蕙不以为意,“他若是不愿,大家分道扬镳便是。”
潘盼哭笑不得:“倘使我说不好,你待怎样?”
丁兆蕙将她拥得更紧了些,坚定道:“我会忘掉你。”
雨下得益发的大了,凉凉地扑在面上,潘盼心底打了个哆嗦:那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