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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那包相,掂量艾虎一个半大孩子,从铡口下爬出仍能咬定马朝贤不放,襄阳王这事儿益发便显得真了。当即不敢怠慢,连夜拟了折子,次日早朝呈上。天子阅过起疑,密宣都堂陈林前往四执库查证。孰料九龙珍珠冠早被智化妙手盗走,开门拉锁,自是踪迹全无,直把个马朝贤唬得面无人色。陈林照实亶复,龙颜震怒,锁拿了马朝贤要交都堂审讯。老伴伴知晓个中厉害,嘴上说不敢擅专,心里却道得多拉几个垫背,请旨揪了各部院的堂官协审此案。圣上准奏,翻过一日,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俱朝大理寺去了。
众人丹墀会齐,你一言我一语便计议开去。
文彦博道:“马强一案,下官审问数次。他满口咬定新任杭州太守倪继祖勾连大盗,劫掠庄中家私。北侠欧阳春业以到案,下官观其言语,豪迈正直,决非打家劫舍之泛泛鼠辈。如今这艾虎到堂,倒是个证见,他既为马强家奴,庄内事务也该知晓个大概。”
都察院范大人道:“艾虎系本案重证,少时上得堂来,需好好试探他一番。”
刑部杜文辉道:“范大人此言甚是,本案牵连纵深,吾等皆要谨慎。”
枢密院颜查散颔首不语,心内却打起了鼓:此情此景委难循私,白玉堂交托照拂艾虎、潘盼两个,怕是要看二人自己的造化了……你道这颜查散是谁?前科御街打马的状元,与那倪继祖一道,均是包相爷的得意门生。当年进京赶考,路中与白宝堂邂逅,此为名士,彼作英雄,惺惺相惜,竟成刎颈之交。他日因果难断,后话暂且不谈。
陈公公听罢列位商酌,袖拢一招,慢言道:“几位大人机关巧妙,咱家算是见识了。这么着,不如先进公堂入坐,把嫌犯、证人挨个儿带到细细盘问。”
众人就座又商议了几句,文大人道:“莫若先将那开封府的衙差招来问问罢?”
陈林点头应允,吩咐先带潘盼,堂差得令,接连不断喊号:“传人证潘盼到堂!”
潘盼赶早便被带到大理寺,此刻尚在二堂候审。见官差来提,心道轮得忒快,敢情先审咱热身呐……战战兢兢上得堂前,半趴半跪道:“小人开封府衙役潘盼,见过诸位大人。”只听得一个年青声音道:“你且起来回话。”
细辨这男声,清朗中透着温厚,闻惯了包黑的严辞令色,潘盼打心眼里觉得亲切。站在大理寺的台阶儿上,壮着胆子往堂上那么一瞄:乖乖隆滴咚!一片大红大紫,煞是喜气吖……但见案前坐了五位老爷,玉带朝服,气势凛凛,三个中年的白面乌髯,唯有一老一少,脸面甚为光洁,尤其是下首坐那年少的,年纪不过二十五六,相貌俊美,气质出尘,配上磁性十足的好嗓子,直将某人勾得色心大起。“人物……呐……”她边咽口水边想。
“潘盼!”文彦博一声喝问扰人春梦,“据开封府转来的案卷,是你支使艾虎进京出首马朝贤的?”
潘盼听了暗地叫苦:死竹子精!记的什么狗屁案卷……居然把咱整成主谋了!忙不迭撇清关系道:“小的只是在杭州听艾虎提及此事,并不知其中真假。小的觉着这事儿罢……挺紧要,担心他年少无知,便关照了几句,至于他何时想好了进京,做些甚么,大人明鉴,小的一概不知啊。”
颜查散旁观她神色局促,知是个不经吓的,赶紧解围道:“诸位大人,依下官愚见,御冠下落不明,而艾虎又说是被他太老爷携去杭州了,现何不将他与马朝贤传来,当堂质对一番?”
都堂说好,随即吩咐堂差带人。潘盼得了钧命,庭前稍候,感激涕零地望一眼美男,缩到柱子后头去了。
片刻艾虎带到,这小侠在开封府见识过御刑,反不把大理寺的五堂会审看在眼内了,堂下一跪,叩首出声,是毫无惧色。潘盼旁边看热闹,见他如此,摸摸腮帮子暗道:哟嗬,好小子,气场挺足吖……
陈林见他模样憨实,手脚伶俐,心底倒有几分喜欢,慢声细语发问:“原来你便是那艾虎,小小年纪为奴,怪可怜见的……来啊,你有甚么冤屈隐情,尽管当着咱家的面儿,说与众位大人听听。”
艾虎叩头称谢,遂将前日在开封府的供述又叙上一遍。
几位主审正琢磨艾虎供词,想从中挖出点儿犄角破绽,冷不防陈林先使上一招顺水推舟,只听老伴伴道:“哟,这事儿还挺绕,听得咱家头疼。几位大人都是断案的能人,你们问罢,早早得了结果,咱家也好回宫向圣上复命。”
文、杜、范三位心内暗骂一声“老狐狸”,嘴上却不敢违逆。杜文辉拱手故作谦虚:“既然都堂这么说,我等便开始问询,有道是‘旁观者清’,还请都堂时不时提点些个。”
陈林笑眯眯应允,端坐正位,只等好戏开锣。
文大人率先发问:“艾虎,御冠可是你家太老爷亲手交于你主人的?”
小侠点头称是。
“御冠的样儿你倒是说说。”文彦博看似不经意一句,却暗藏玄机。
潘盼在旁听见,眼前仿若又浮现珠光宝气的一团,赤金闪亮,明珠熠熠……正低头遐想,那晌艾虎已回话了:“回禀大人,御冠小的并未亲眼见着。”
文彦博接道:“既非亲眼所见,这九龙珍珠冠的说法又从何而来?你怎知你家太老爷交托的便是御冠,不是别的甚么物事?”
艾虎镇定答道:“是小人前去请茶,无意间听得的。太老爷说是当今的九龙珍珠冠,还说等襄阳王成了事,一举奉上必得天大的好处。随后小的便见着我们家员外到佛楼藏物件儿去了,摆完了还叩几个响头,念叨甚么神灵勿要怪罪的话儿……小的就琢磨,必是那御冠无疑了。”
范都察陡然开言:“艾虎,本院问你,你家太老爷你倒是识得?”
小侠愣了愣,暗道:三年前马朝贤回杭州探亲,咱只在老远瞥见过,又未近前服侍,如何记得清那阉宦相貌呢?罢咧……“不认识”这三字儿是断断说不得,但愿老天爷保佑,我艾虎不出岔,顺当救出忠臣义士才好……心内千回百转过,即刻咬了牙笃定答“认识”。
范仲禹观他面上掠过为难之色,疑心大盛,招过堂差,贴耳吩咐了几句。堂差得令下去,方才沉声道:“艾虎,本院已差人去传马朝贤与你当堂对质,待会可要看清楚了。”
艾虎恭敬答是,潘盼立在一侧,悄睨这几位名臣,倒有些心慌。彼时,“咣哩咣啷”的锁铐之声传上堂来,潘盼张眼瞧去,直吓了个瞠目结舌:这堂差押的可不是一位马朝贤,而是一群马朝贤!五名老太监,齐刷刷在堂前站定,一色儿的罪衣罪裙,个个儿大腹便便。乍一看,颇似风靡春晚的千斤组合。要死了!谁想的促狭法子么……这都哪找来的啊,肥头大耳跟一个模子压出来似的……潘盼心内嘀咕,细细打量,方认出居中一个才是货真价实的马朝贤。不禁为小侠捏把汗:咱前些天才从老马身上翻过钥匙,这还要认半天呢!他隔了三年,也不知还有点印象没有……
颜查散面露忧色,正想着如何能给艾虎指引,范仲禹下令:“艾虎,你且背转过身,朝着他们,把你家太老爷指出来罢。”
艾虎依命行事,挨个细瞅,却是一团混沌。潘盼见他眼底迷茫,晓得认不出来,便有意无意冲小侠使眼色。可这小侠全神贯注千斤组,哪有空搭理她啊。她这晌眼神乱飞,没唤来小侠瞩目,反招得刑部尚书杜文辉一道凌厉眼光,当即唬得心惊胆战,碧眼翻起了鱼肚白。
那边小侠踟躇许久,却有些沉不住气,指着左首边第二位老太监出声:“这位……”
说时迟,那时快,有人便在这节骨眼上“嗷”了一声。这一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之艾虎是住了口,且全堂的眼光都被此人欲盖弥彰的咳嗽声吸引了去。
文彦博愤然拍案道:“大胆潘盼!公堂之上竟敢喧闹戏谑!莫非将大理寺当作你等儿戏之处?!”
潘盼跌跌爬爬上前,连声讨饶:“大人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情急之中,指向颜查散道,“小的是见此位大人流鼻血了,一时忧心情急,才忍不住发声……”
众人皆把目光往枢密院使身上投去,颜查散无奈,只得用衣袖掩了口鼻,陪她做戏:“下官将才略有不适,确是犯了鼻衄。”
老伴伴刚听堂审听得直要打盹,这晌一闹,反来了精神,盯着颜查散道:“哟,咱家曾在太医院修习,略通点岐黄之术。咱家看颜大人面色潮红,倒像是肺热之象。这肺热啊,可轻慢不得……”
颜查散蹙眉拱手,忙道:“多谢都堂关怀,下官已好些了,诸位大人还是继续听审罢。”
杜文辉望望身旁的颜查散,又看看跪地上的潘盼,满脸狐疑道:“院使与这衙差……莫不是旧识?”
颜查散一个劲摆手,潘盼忙不迭摇头,二人异口同声:“不认识!”
杜文辉轻哦一声,问向潘盼道:“方才便见你鬼鬼祟祟盯着颜大人瞧,我问你,你既然不识得颜大人,那般惊怪作甚?”
潘盼擤一把鼻涕,狗腿道:“颜大人年少才俊,四里八乡,街知巷闻。小的总听人讲,听着听着,便仰慕上了。今日见颜大人抱病审案,心怀唏嘘,一时感慨,便发作了。”
一语道尽,堂上隐有窃笑之声,趁众人不备,潘盼火速丢个眼色与小侠,示意他看自个儿手势。
上座的五位皆是哭笑不得,文彦博拉长了脸下令:“来人啊,将潘盼押至二堂,听候发落!”
问起潘盼先前比了个什么手势,有人可是要笑话,便是当年中超联赛场上场下煞是流行的竖中指。那头艾虎早已心领神会:“这位与我家太老爷有些相像。”手一偏,点着马朝贤说,“边上这位才是。”
陈林见了,笑眯眯道:“好孩子,眼力着实不差。”朝向马朝贤又道,“马总管,咱家劝你还是据实招了罢,免得皮肉受苦。”
那马朝贤早已唬得肝胆俱裂,跪在堂前涕泪交加:“诸位大人明鉴,御冠在四执库没了,犯人也知难逃干系。可这小厮不知受了谁家指使,在这里含血喷人。犯人三年前回乡祭祖不假,私携御冠却是绝无此事。犯人久沐皇恩,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心背反呐!”
杜文辉道:“这事儿倒不难断,艾虎说御冠尚在你侄儿庄中,吾等即刻遣人去搜,你既咬定艾虎诬告于你,可有胆量具结为证?”
马朝贤怎知赃物已被妖狐狸栽到家中,大大咧咧具了张结子,心里早把小侠恨透了几个窟窿。
稍候,众人又传上马强,两相一质对,艾虎将马强在霸王庄设地牢子、鱼肉乡里之事说了。马强见抵赖不过,只得将散光家私、遣散群匪,进京诬告倪太守与北侠的事由全盘托出,惟独不认马朝贤交付御冠这一桩。几位主审依样画瓢,也让他出了张具结,暂且寄监收押,待杭州府查明御冠下落,再作定断。
前堂开释了倪继祖跟欧阳春,后堂却还拘着潘盼。远远听得退堂的呼喝,身边半点动静全无,某人猫爪挠心似的着急。
“这位差大哥,前边儿都退堂了,何时放咱上路啊?”潘盼旁观一名堂差面色和善,顿时转向他打探消息。
那和善的尚未答话,身边的刀疤脸倒开了口:“放你?你当放个屁恁简单呐!滋扰公堂可是大罪,指不定几位大人还在商榷着给你量刑呢。”
“不会罢?!”潘盼惨叫连连。
又一位堂差出声:“行了,行了,你们都甭唬他了,大罪谈不上,挨罚可是少不了,待会执事来,你好好问问罢。”
“钱执事。”
“钱执事。”几名堂差纷纷转向门口行礼。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潘盼蹙眉望去,只见门前立着个圆滚滚的身影,深色便服,一手猪毫,一手帐册,小眼睛骨碌打转,嘴里还念念有词。那模样儿倒不像大理寺的执事,而是哪家大户的帐房先生。
“人犯拘哪去了?”钱执事眼神不好,转了一圈愣没发现潘盼就站在他前首。
“在这儿呢。”有人指点道。
“呦,你便是那潘盼……”钱执事上上下下打量于她,“咆哮公堂,你可知罪?”
“知……知……”她战战兢兢应声。
“知罪还得认罚。”钱执事哗啦啦翻起了帐册。
“怎……怎么罚……”
“咳咳”,钱执事清清嗓子开口,“我看你身子单薄,棍子怕是吃不消,不如就缴些罚金罢。”
娘咧!又要吐银子哇……潘盼欲哭无泪:“要,要多……少……”
钱执事鼠目放光,微微一笑甩袖,几名堂差识趣,纷纷退至门口把风。那刀疤脸经过潘盼身侧,轻轻撂了句话儿:“记得还价。”未等脑子转过弯,钱执事搓手上前,沉吟片刻,一只肥肥短短的手掌由东向西打她眼前晃过。
“五……”潘盼眼珠子跟着转,忽然咯噔打了个顿,只见肥手一转,又自西向东转了回来。
“这个数。”钱执事铿锵出声。
五……再加个五……“十两?”她悄声试探。
“嗯?”钱执事冷哼一记,神情煞是不悦。
难道是五乘五?“二十五两?”潘盼口干舌燥,心跳加速。
钱执事发飚,脸上肥肉跟着颤动:“我跟你说啊,你放明白些……你咆哮的可是大理寺公堂,不是甚么小衙小院!”手一扬,纸笔俱到跟前,“一百两!画押!”
要死了……开封府不过五十两,这大理寺黑得没边儿吖……潘盼正要哀嚎,倏而忆起还有“还价”一说,赶紧套近乎:“钱执事,您看咱一开封府小小衙差,同吃公门饭,那点饷银您还不清楚么……一百两,到哪凑得齐啊?”说着偷瞧钱胖脸色,惴惴道,“您高抬贵手,也给打点折罢?”
钱执事斜睨她一眼:“八十两,不能再少了!”
“再……再少点罢……咱真,真是没钱……”潘盼哭穷道。
“好了,钱执事。”门外响起一道温厚男声。
“哟,颜大人。”钱胖子转身,拱手行个揖礼。
颜查散淡淡说道:“此事因本院而起,这罚银也该由本院代劳。钱执事,你回头差个人到本院府中支取便是。”
钱胖子本想让潘盼背个一年半载的巨债,这下有人包圆,可不乐得高兴,连声应允:“颜大人吩咐,下官但敢不遵。”回首又向潘盼使个眼色,“算你运气好,还不快谢过颜大人?”
天降财神……英雄救美……某人脑海里盘旋着无数形容词,都不足以表述她此刻对颜美男的景仰之情。
“还愣着作甚?想留大理寺吃牢饭呐?”刀疤脸推她。
“啊,打哪个门出去?”某人大梦初醒,不辨东西南北。
“本院正要回府,你跟过来罢。”颜查散忍俊不禁,唇角绽出个笑容。
这柔柔一笑又把某人给瞧痴了,手足无措拖在后首,挖空心思想词儿,好倾诉自个儿的感激之情。
这就样一言不发跟到大理寺门口,官轿已候着了,眼见恩公就要上轿,潘盼终于鼓起勇气,一个箭步上前,双手攥住颜查散胳膊,声情并茂道:“颜……大人!”
颜查散吃了一惊,半转过身指向她身后,微笑不语。
潘盼只觉脖领骤紧,人被拉退丈许,耳边传来一声冷哼:“你对按院拉拉扯扯作甚?”
“白兄,颜某公务在身,先行告辞。”颜查散略拱一拱手,潇洒入轿。
“颜大人!”潘盼被白玉堂拽着向前走,回头冲轿子艰难挥手,“您要稍微来迟点儿,六……六十两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