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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入秋以后,早晚都冷得很,多兰中午送了熬好的药和肉汤,入了夜,还有个高大的青年搬了一桶水进来,又给赵元生了个火盆。
“白天有羊下崽,没顾得上你们,”那青年一开口,声音竟带着稚气,“你赶紧洗洗吧,血味太大,晚上会招狼。”
他又瞥了一眼赵元身上的战甲:“洗完了把你们的衣服给我,我去藏起来。”
赵元下午挨着他爹迷迷糊糊睡了一觉,这会儿虽然浑身酸痛,但精神头总算好些了。他接过青年递来的两套牧民男子的袍子,上面还叠着干净的里衣,感激道:“多谢你……你是多兰的哥哥吗?”看两人样貌多少有些相像。
结果青年板着脸道:“我是她的弟弟,阿隆坷。”
赵元:“……”从小吃肉的就是不一样!
也许是看出赵元的疲惫,阿隆坷没再多说什么,掀帐子离开了。赵元等了片刻,站起来慢慢脱着甲衣,到了这时候,他才闻到自个儿身上夹着血气和汗味的难闻味道,不由有些走神。长这么大,就算跟着他爹来到抠脚大汉聚集的军营里,其实他也还是比普通军士要过得养尊处优,起码除了打仗,他从没穿过过夜的衣服,从没这么狼狈过……
甲衣扔到地毡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赵元脱下战袍,不由疼得咧嘴。他低头看去,发现自己左臂上有一道血痕,里衣都划破一道口子,应该是马刀擦过所致。赵元用了半桶水擦洗,他身上没什么大伤,都是些擦碰,还有脸上和脖子上的划痕,细细碎碎地疼,洗完换了身干净的里衣,胳膊裹一圈白布,也就通身清爽了。
赵元把剩下半桶水搬到赵谌躺着的毡毯旁边,先前拔箭的时候,他已经替赵谌去了甲衣,如今只要小心些脱去袍子里衣就行了。
男人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衣服脱去之后,露出结实流畅的肌肉,肩宽腰窄,腹肌一块块的能用漂亮来形容,长手长脚,纵然闭着眼睛,也都足够吸引人。
赵元盘腿坐在一旁,先是习惯性地流口水,然后就是一阵心酸。他拧了帕子,先给赵谌擦脸,血污擦去,露出的皮肤带着失血过后的苍白。
“阿父?”他凑上去亲了亲男人冰凉的薄唇,声音又轻又哑,“你快点醒来啊。”
最终也没人回应他。
赵元叹了口气,继续给赵谌擦身,一边擦,一边东想西想。他不相信他爹一点儿准备没有,原褚的背叛来得太过突然,难道他爹当真一点也不晓得?
但是他看着面前虚弱的男人,又不得不相信,他爹总不能拿命来开玩笑啊!其实是他一直以来把自家爹神化了,赵谌毕竟不是神,有弱点有疏忽……只是这一次,他们好像栽的跟头大了点儿。
赵元仔细回想,昨天晚上,原褚父子是提前绕道围攻大戎城池,这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没错。等到尘埃落定,雎禾带了他的亲兵去追赶鲜于虎一行人,甲逊跟着魏宏等人去搜城处理俘虏,前者涉及到鲜于虎带着大戎公主逃跑,这个是原褚控制不了的,后者……他也记不清了,不过甲逊相当阿父眼睛,跟着魏宏他们去也正常。
至于吴恒他们,赵达正阳怀夕都是他亲兵,跟着雎禾走了,吴恒和崔明却各自带各自的队伍,也许是想分一杯羹,去大戎城里。只有他,一定会跟阿父一起。丙仞留守西关,乙簇丁方他们呢?
赵元目光渐沉,似乎从他们返程开始,原褚父子就不着痕迹地隔开了他们和亲卫。试想一下,原褚可是阿父的死忠,原珏与他有幼时同食同寝的情谊,且同为武将,利益共同,无论在任何人看来,他们都没有背叛阿父的理由。
所有人,包括阿父都大意了。
赵元给赵谌换好衣服,因为记着多兰阿爹的话怕赵谌发热,并不敢睡觉。他们栖身之地是一座堆放杂物的小帐篷,不过因为帐篷通气,待得倒还算舒服。
他盘腿靠着身后一堆干草发呆,四周静悄悄的,只听到风吹过草地的呼呼声,不像在大营,虽然也在城外,虽然也都是帐篷,但外头有火把的光,有巡逻的脚步,还有守夜的士兵小声说话……也不像在府城的宅子,就是外头甚个声音也没有,至少他不安的时候,阿父会醒过来,抱着他同他聊上几句,哄他睡觉。
这里太静了。
赵元强迫自己去想点什么,比如等到阿父醒了,他们要不要回去,怎么回去……
回去暂时不大可能,也不明智。
他注意力渐渐集中起来,心想,他们父子就这么突然失踪了,也不知原褚会怎么同其他人解释?只怕不会是好话,搞不好还会按个罪名在他们头上。身为赵谌旧部的原褚要是栽赃,那是一栽一个准啊!不过,甲逊他们是不会信的,魏大叔也未必信,虽然他们信不信不是关键,但至少甲逊会知道他们出了事,按对方的本事,暗地里一路找过来,也就是时间问题了!
赵元这么一想,心里好受多了。可惜,他和阿父不能就在原地等着,甲逊能找来,其他不怀好意的人也能找来。除了此事,他最担心就是府里。立春嫁出去也就罢了,可府里还有立秋立夏立冬呢!芳绫也是那副样子,府里竟找不出个能顶事的男人!
就在赵元胡思乱想的时候,大营里的情况比他所想更要剑拔弩张。
“不可能!”甲逊眉目冷硬,腰间长刀拔出了一半,“将军下落不明,全凭原将军你一家之辞难道就定了将军的罪不成!?”
他身后赵谌亲卫齐刷刷地拔出了刀,场面顿时变得肃杀起来。
原褚脸色很难看:“甲校尉!难道我想定将军的罪?可事实摆在眼前,回程路上我与将军谈起亭伯命案,好意提醒他国君欲审小将军之事,孰料他竟射杀我数名属下,连同我儿也受了伤,更带小将军逃走,若不是心虚,何至于此!!”
魏宏等人均一脸震惊,但心里却不大相信。一场胜仗好好的,他们押了俘虏回来大营,竟得知赵谌父子竟畏罪潜逃,这怎么可能?!就说那什么亭伯,就算是小将军杀的又如何!他们镇守西关,功劳甚大,难道还要为区区一个渣滓偿命不成?!
何况他们同袍多年,赵谌是个甚样的人物,旁人不知,他们岂会不知?
监军廖霆开口道:“原将军,大将军父子回来可是由你护卫的,他们失踪,无论是何缘故,也不能听你之言草下结论,依我来看,先要派兵出去寻找,再把此事上奏。”
只要不提罪名,甲逊便按捺下怒火,锵地一声收了刀。他冷冷地盯着原褚道:“找寻将军之事不劳诸位,我等这就连夜出发!”说罢带着人转身就出了中军帐。
原褚不由皱眉,对廖霆道:“将军若真有意为赵元隐瞒杀人之事,甲校尉身为将军亲卫统领,当真毫不知情吗?按理说,不该让他带人去找。”
魏宏忍不住反问:“听原将军这口气,莫非已经认定了大将军父子畏罪潜逃!甲校尉就算是将军亲卫,那他也是有品级在身的武官,又不是家奴,轮不到原将军又扯三扯四地给甲校尉按罪名!”
原褚似要发火,又忍住了,道:“反正我以派人将此事告之郡守,此事如何,日后自有公论!”他冷哼一声,也带着人回自己营区了。
不论留在中军帐的众人如何,原褚一出了帐子,脸上的愤怒便收敛起来,面无表情,只是眉心仍然紧皱。他行色匆匆回了自己帐子,使了个眼色让亲卫守着,自家掀帐子进去。只见原珏光着上身,胸前裹起绷带坐在床榻上,见到父亲进来,却像没看见一样低垂着头。
原褚猛地把刀往地上一摔,又怕有人听见,压低了嗓子,咬牙切齿道:“你好大的胆子!”
原珏抬起头,脸上容色苍白,带点无所谓道:“父亲说得什么意思?”
“你还给我装傻!”原褚怒得浑身发抖,本想上手,可见到儿子身上沁出血迹的绷带,又下不了手,只得在帐篷里来来回回的走,“你……你真是不要命了!”
他突然停下来,指着原珏怒道:“国君下的命要抓他们,你也敢放人走!?今天若不是没有抓到他们人,我如何站不住理!?”
原珏嗤笑一声:“父亲就算抓到了将军赵元,他们就会承认莫须有的罪了吗?”
“赵元的的确确杀了人!”原褚眼睛都红了,额角青筋直绽,“就算他没有,国君要他们有罪,谁也救不了他们!”
原珏握紧拳头,连话也懒得说了。要不是国君许诺了父亲什么,父亲也不会主动做出这种事情,什么理由都是借口,功名利禄才是真的!他一脚淌进了这脏水里,就算放走了赵元,也洗不掉手上的污渍……何况按下杀人罪名只是个开端?
他低下头按住自己的脑袋,心里一阵阵悔恨愧疚,不由呜咽起来。
从小阿父就教他男儿当顶天立地,为国尽忠,他放下阿媪放下奢侈富贵去到军营,难道就是为了目睹阿父令人憎恶的真面目,为了看自己怎么一步一步变成虚伪无齿的小人吗!
原褚是爱子的,特别是他只有这一个儿子。
他发泄了一通怒火,待看到儿子这样痛苦,不由得颓然坐下。
“儿啊,为父是有心取而代之,但,”他抹了一把脸,哀叹,“国君之命,譬如刀刃架在脖颈之上,为父,为父不得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