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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元站在原地看着他爹和甲逊消失在关闭的门外,又听得马蹄声儿渐渐远去。慢慢地,才感觉出自己的手脚俱都在颤抖。
这是他头一次,不是在战场上杀的人。
方才杀人时他全凭一股怒气和仇恨,可是现在,赵岫的死状又在他眼前不断的晃动。此举确是冲动,但他不得不为,因为赵岫这种人,死有余辜!
赵元清楚,若不是惦记着让他出丑,只怕芳绫根本没机会活着回来!赵岫为何那般嚣张?不就是觉得国君忌惮中军府,必不会替他们父子出头……何况出事的是区区一个贱籍婢女,料得他虽生气,却不会为了一个婢女声张。
而和赵岫抱有一样想法的人,在府城也不止亭伯府一家。
他就要杀掉赵岫,到时候府城里人人都会怀疑是他下的手,偏找不着证据,心里有鬼的人就会忌惮他,畏惧他——就算他和阿父真有一日落到了尘埃里去,也不是谁都可以侮辱他们的!
立秋便在这种时候带着一身烟气拐到沿廊下,恰看见赵元背光站立,一动不动。少年面容模糊暗淡,周身的气息却显得格外森冷,她一瞬间便联想到方才包袱里的那件血衣。那件衣服在灶间跳跃的炉火映照之下,滴滴答答地滴着血水,落到地上仿佛仍是黑的,叫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究竟是怎样个情形,才能叫人流那样多的血?
而流了那样多血的人……还活着吗……
赵元侧头看见一身青衣的婢女,浓秀的眉微微蹙起,不动声色地开口道:“姑姑,天晚了,你去后院休息吧。”
立秋突然有些慌乱:“奴、奴还未给您准备热水……”
“你去吧,”赵元摇摇头,“我随便洗洗就好。”
换做往日,立秋无论如何也是要替赵元准备好一切再离开的,今日,她却莫名地心慌。她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默默行了个礼,就回去后院了。她说服自个儿,她还要去换立夏她们守着芳绫,也得备些吃的喝的,万一明天有点什么事还得处理……
虽然已经尽力不去想,然而立秋却觉得自己鼻端总能嗅到一股挥之不散的血腥气。
赵元呢,一个人去了灶房。灶台下面火星子还未灭,他坐下来用铁钎子翻了翻,见里面确实有一小堆灰烬,空气里血肉烧灼的臭味他也很熟悉,便松了口气。
第二天一大早,赵元便去了后院,远远便瞧见立冬正在院子一角拿小药炉熬药,扇子一下下打个不停。
立夏掀开竹帘,一脸疲倦地从自个儿屋子出来,看见他不由吃惊:“大郎?你怎地这样早就起来了?”她忙下廊穿了鞋,急急往前院走,“我去看看可有什么吃的……我记得似还有些香茸,先给您做一碗香茸鱼肉馅儿的汤饼垫补垫补!”
赵元也不阻止,自个儿进了芳绫的屋子。
屋子里的药味儿一晚散了不少,芳锦正把隔窗撑起来,立秋坐在床榻边上,拿着湿帕子给芳绫擦脸。
“大郎。”她们见到大郎进来,都停下动作行礼,芳绫也挣扎着想要起身,叫赵元几步过来制止了。
他在床榻边坐下,尤带稚气的眉眼十分严厉,看着芳绫道:“你手脚刚绑好了就别动,万一留下病根怎么办!”芳绫朝他浅浅地笑了一下,随即便乖顺地靠在迎枕上。
经过一晚上的休息,她的气色好了很多,至少看向赵元的眼神没有那样死气沉沉了,甚至还能笑。
赵元就从心底松了口气。因为一个人只要还能笑,就表示一切都还未到绝境。
他想了想,转头道:“姑姑,你带着芳锦先出去吧,我有点事情要和芳绫说。”立秋也不多问,带了人就下去了。
芳绫就定定地看着他,眼睛里带着困惑。
赵元这才发现,她到现在竟还未曾说过一句话。他暗自叹了口气,抬起先前掩在宽袖之下的手,他的手上握着一只狭长的盒子,一股说不出的气味扑鼻而来,让人毛骨悚然。
他勾起嘴角,轻轻说道:“我给你,带了这个……这东西一定能让你好起来。”
是什么呢?
芳绫这下真好奇了。她这会儿确实不觉得,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让她感觉好起来,可她不愿让赵元失望,于是就看向那个盒子。
赵元便很平静,非常冷静地打开那个盒子给她看————
“……这是——”女孩盯着盒子的眼睛睁大,失声叫道。
那盒子里,竟然是一条血糊糊的男人的子孙根!
芳绫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紧紧盯着那东西,一时之间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显得扭曲至极。她无意识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很快唇瓣上便泅出了血迹,然而喉间还是不住地哽咽,浑身俱都颤抖起来……
她仿佛又回到那可怕的一天,求救无门——没有人把她当成一个人看,她拼命地躲拼命地挣扎,手脚都断了还在地上爬……可是那人却在旁边大笑,像看一条肉虫一样看着她!!!
可是、可是——
她抬头看向赵元,身体起伏着几乎喘不过起来。
赵元就对着她温柔地笑了:“这便是赵岫的东西,从今往后,你再不必为这事烦忧……因为世上已没有了赵岫这个人。”
没有……了?
“……大郎,”芳绫怔怔地看着他,眼圈便红了,嘴唇慢慢抖了起来。她的眼里闪过震惊感动,最后倒在枕头上嚎啕大哭起来,“大郎——————”放声哭喊,似要将昨日的恐惧怨恨和不甘,俱都释放出来!
原本以为那事发生以后,她得一辈子忍着恨忍着痛,直到那事如同树林子里的落叶一样,年年月月一层又一层地覆盖上去,直到全部都腐烂为止!可是大郎替她报了仇!
她缩在床榻边上,哭得蜷成了一团,长发散乱。她的手即便包裹住了,仍然紧紧地抱着赵元的手臂。
这一日刚刚天方拂晓,郡守府的大门就被敲开,遂即亭伯赵岫遭人虐杀这事就传遍了整个府城。郡守头疼不已。
他上任也不过两年,别看这淮郡地处北界边民众多,但因为有赵谌父子镇守,连小偷小摸都少见。赵谌主张开了边贸,年年江州三郡都受了益,贡税只多不少,来这里做官不但轻省,还能出功绩。他本还想着四年一过就能升迁,顺顺当当,谁料到霉运竟在这头候着那!
旁人被杀,左不过派底下人查一查,能够结案也就罢了。可赵岫身为宗室,那是要提交案宗到内廷司的,内廷卫专管宗室典司刑狱,宗正掌刑,要扯上他们,他还有甚个功绩可言!
“郡守大人?”
郡守卫弘收起一张苦脸,抬头看向面前这位长相娇艳的娘子。
“荣娘子,不是我不办事,而是这人证物证俱都找不着,府城这样大,我这郡守也不是专司刑狱的,如何替你寻凶手去!”
那荣娘子抬起尖俏的下巴,眼睛红肿,冷冷看着他:“您莫不是看妾身不过妾室,才不把妾身的话当一回事吧?”她哂笑一下,道,“可惜岫郎未曾娶大妇,妾身进府最早,身份最高,只得出来替夫主讨一讨公道了。”
她是赵岫的母亲最早替他娶的一门偏房,小贵族出身,算是正儿八经的贵妾。赵岫寻常早忘了她,这等时候,府里却只有她能管事。不过荣娘子愿意出头,也有自家的目的。她膝下有一子,早前只能算庶子,如今赵岫不曾娶妻就死了,这庶子可不就成承嗣的唯一人选?
荣娘子若是能出一下头,将来她儿子继承赵岫爵位的可能性就更大些。
卫弘心知肚明,只得开口道:“不知荣娘子想怎么讨公道?”
荣娘子微微一笑:“亭伯府很多人都知晓,昨日岫郎掳了将军府赵小郎君的侍婢,虽然后来送了回去,毕竟坏了身子,听闻赵小郎君脾气不大好,但不曾料到,竟这般狠毒!”她说着语气便愤恨起来,“妾身派人打听过了,这两日赵小郎君不在大营,正是在府城里呢!”
虽然赵岫死了,她儿子就可继承爵位,可一个女人没了丈夫,又要依靠儿子,岂不是要一辈子守寡?她焉能不恨!
于是,她的语气明显就指明是赵元干的。
卫弘闻言,是一个头三个大!
赵谌父子对于西关,对于府城,甚至对于他而言是什么?
那就是福星!那就是保障!
现在这荣娘子竟然公然指认赵元是杀害赵岫的凶手,这还了得?!若是证实了,赵元可是要面临牢狱之灾,甚至杀头的后果!
卫弘站起来,脸色很不好看。
“荣娘子,我看着亭伯的面子见你一面,可不是为了听你胡言乱语的!”他语气强硬道,“赵小将军是甚样的人物,焉能为了区区侍婢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