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琦绿匆匆捧着包袱走进来,拍拍肩上的雪就牵着赵元带他到右边,推开小小的隔扇门进去。
这小房间在赵元看来不过十平米左右,正对着隔扇有一架山水屏风,然后就只有左手边靠窗户的地方摆着一张四方案几,并四个坐垫。房间四角各有立柱铜灯,因着是白日,外头雪光明亮,并没有摆上蜡烛。
赵元不过站在门口匆匆一瞥,琦绿早已进去,跪坐在地上打开包袱对他说:“奴来拿衣服,您先到屏风后头去,那处有熏炉,暖和些。”
这时候屏风后头却突然有人开口,声音娇软,听着竟是个稚龄女孩。那声音道:“外头可是杏雨?衣服取来了没有?”说着还朝外走了几步,转身正对上赵元和琦绿,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庞。
竟是范丹!
几个人顿时惊呆了。
赵元一看就知不好。范丹只穿了寝衣,领口开着露出雪白的脖子和一部分肩膀,虽说冬天的寝衣都夹了薄薄的棉,谈不上透,但毕竟属于最贴身的衣服。自然范丹只是个八岁的女孩,但古代女子发育早些,性别意识觉醒也早。
她根本没注意到琦绿,只看见一个男子打扮的人站在靠门的地方看着自家,也不及看清高矮胖瘦,就尖叫着捂着领子躲进屏风里。
“外头是谁?!这里面有人,还不快出去!”叱问他们的声音抖得厉害,“杏雨!杏雨在哪儿!”
赵元目瞪口呆。
“天爷!”琦绿这时才反应过来,煞白了脸,忙跪伏在地上:“丹娘子,丹娘子!您先别叫,奴是大娘子身边的琦绿啊!方才是中军府的小元郎,是您的表弟!”
屏风里顿时安静了一刻,大概范丹已经冷静下来,想起赵元的年纪了。过了一会儿,范丹的声音才传出来,带着一点虚弱:“是表弟?表弟……年纪尚小,也不打紧,若是要换衣服,对面还有间屋子,且去了那处吧。”
赵元这时候见她似乎不打算计较,还有甚个好说,赶忙往外头退,嘴里还道:“二表姐快些!一会儿带阿奴去玩雪!”
他无比庆幸自己还有一把奶声奶气的嗓子,此时只能作了那童声,把这尴尬再化解得小些。他见琦绿还瘫在地上没反应,忙又去拽她。琦绿抖索着跟他出去,返身将门拉上,这才无助地看了看赵元。
赵元皱起眉打量她,压低声音道:“你愣着做甚?先去看看另一边有没有人在里头!我这衣服还湿着呢!”说实话,他这会儿脑袋很乱,心里压不住地有些怀疑。
莫不是范家做了局想害他?可随便一想,也觉得不大可能,他这年龄就说不过去……不过如果按虚岁算,他就已经七岁了。七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有那动作快的都已经定了亲,尤其他已经独自开了院,旁人眼里,便也算个大人了。
赵元转眼却又想到敞厅里那杯茶,如果真是想诱他入局,破绽也大了些,也许真就是个巧合?
不过想到现在的状况,似乎也没那么糟糕。男孩和女孩可不一样,范丹八岁个头就开始拔高,细心打扮就能显出少女模样,但是男孩,哪怕同样八岁,外表还是一团孩子气,况且他才六岁呢。
除非那心底龌龊的,任谁见他们在一处,也不会多想才是。
琦绿哪里料到面前的小孩一瞬间想了这许多。她被一呵斥,好歹回了神。
另一间房里倒没人,赵元本想自己更衣,可是在发生了刚才的事情之后,他觉得还是不要落单为好。外衣一层层褪下搁到一旁的高几上,身上的一串打着络子的杂佩搁到外头桌子上。赵元伸着手在熏炉上烘着,浑身都烘暖和了,才在琦绿伺候下把夹了棉的里衣裤套上,外头穿上正红色绣狗儿戏球的面子和绛红色里子的厚袍,重新挂上那一串叮叮当当的配饰。
赵元心里想着事,便又低头看了眼正在帮自家整理配饰的婢女,开口道:“我方才不小心唐突了二表姐,要是给母亲知晓,必会责备我哩。”琦绿的双手一抖,配饰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低下头,声音恳切又带些哀求:“您年纪小呢,尚且还能在后院走动……丹娘子也不曾仪容不整,这事,这事说出去固然不打紧,小元郎是客人,丹娘子却会丢了脸面,还望小元郎万勿说出去……”
赵元盯着她低垂的发髻,试图判断话中真假。
不过琦绿有一句话却没错,他和范丹年龄都小,这事若不是阴谋,糊弄糊弄也就过去了。何况融雪阁里除了他们三人根本没有旁人,只要他们都不说,谁会知道?
他便一字一句道:“我也不想徒惹是非,过会儿我自向二表姐赔礼,你若不想受罚,就闭紧嘴,当这事未曾发生过,可知?”
琦绿忙低伏下去:“奴记住了,再不敢说!”
待赵元在敞厅重新坐下,范丹还未出来。他虽然想着是不是回范氏那儿,但这样一来,那个虞氏必会问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等等再说。
“不是说大表哥他们在这里吗?怎么没见着他们,反而来了二表姐?”他看着琦绿,又有些个疑心。
琦绿手还抖着,正自小泥炉上拎了铜壶倒茶。她还不及开口,屏风后头就响起爽亮的笑声和杂乱的脚步。
“这雪须再下大些才好呢,”一个听来略小些的男孩道,“如今只能捏捏雪团子砸,玩久了未免无趣,你说是不是大兄?”
另一个声音就笑:“还是快些换衣服吧,杏雨,你不是去给丹娘送衣服?赶紧去……”
他们边说着,脚步就近了屏风,人跟着就绕过来了。
赵元起身看向他们,果然是范诚和范信,两兄弟披着绸面的大氅,满脸红晕,头冒热气,满身满脸的碎雪,显然已经在外头玩了一会儿功夫了。
他心里不由一松。
“元见过大表哥,二表哥。”
范诚和范信见到他微微惊讶,但早知他今天会随姑姑来,很快就反应过来,和他见了礼。
“表弟先坐着,”范诚笑道,指了指一侧的房间,“我们去换了衣服就来。”范信在旁边对他做了个鬼脸,两个人就在几个婢女的簇拥下匆匆去换衣服。
这时候,范丹才姗姗地出来,她穿着冬日里的短襦和绸面的棉裙,表情倒还平静,脸色却微微泛红。赵元心想,这古代女孩子也忒早熟了,还好他没有姐姐妹妹。
“表弟,”范丹见到他,面上显出几分刻意的疏离,见了礼,就在案几另一边坐下,“你可是要跟大郎他们去玩雪?”
赵元忍住挑眉的冲动,真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对刚才的事情避而不谈,显然和他一样的打算。他便语气乖巧道:“正等着表哥们呢,他们已经玩过了,许是要在这里歇歇。母亲说要我跟着表哥。”
那个叫杏雨的丫头从一旁的矮柜里取了一包豆乳饼拿碟子装了,等到范诚范信出来,知情的不知情的四个人便热热闹闹地喝着茶谈天说地,一时间相安无事。
快到中午,几辆小篷车将他们接去了花厅,范氏她们刚刚落座。碧丝守在花厅入口处,一见到被琦绿牵着手的赵元,就抿着嘴迎过来:“娘子实在不放心,怕您玩雪过了头……谢过你了,我这就带小郎君去给我家娘子瞧瞧。”后半句话却是对琦绿说的。
琦绿放了手,瞧着他们嘴唇翕动,最后默默地跟了上去。
却说范氏,她含笑坐在乾氏下手,只自顾自地与乾氏低声说笑,并不去看虞氏的表情。见到碧丝牵着赵元来了,脸上才露出几分焦虑来。那焦虑的缘由,却不是能说出来的,她只能拉过赵元,摸了摸他的小脸小手,低声问他:“玩得可好?衣服换过可冷了?”
她边说边上下一通扫视,眼睛扫过赵元那串杂佩时下意识地停留了几息,便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惊慌起来。
“噫?这玉络子看得眼熟怎地?”旁边乾氏微微凑过来,随口道,“看着倒像我们丹娘那串……”
“可不是!都是正红的!”范氏强笑着打断她,手指抚了抚赵元的袍脚,半盖住那串杂佩,“行了,阿奴你去和哥哥姐姐们一块儿坐吧!”
乾氏给她打断话茬,多瞧了那佩饰几眼,反应过来便是一脸震惊。
“母亲!”赵元瞪大眼,对上范氏的眼睛,只那一眼,就意识到了。他刚准备往旁边走,虞氏的声音却不紧不慢地响起。
“且不慌——”
范氏不回头,仍轻轻推着赵元:“去吧,快些。”
可是周围人,包括小的那桌,和在乾氏对面坐着的小二房季氏,三房的大吕氏小吕氏婆媳,都已经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虞氏呵呵笑道:“琦绿,你去看看,究竟是怎个回事?”
“阿婆!”乾氏眉头紧皱,压低嗓门道,“没什么事,回头再说罢。”
虞氏似没听到,只看着琦绿。
“喏。”琦绿低着头应声,就快步走到赵元跟前,也不靠近看,只看了几眼,就转身回去虞氏身边,声音不大不小地说,“回大娘子,是丹娘子的佩饰。”
花厅顿时哗然。
赵元小小的身子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琦绿。范丹却在一桌兄弟姐妹不敢置信地目光之下,慢慢地起身,走到赵元边上。
“丹娘,你的佩饰怎会在小元郎那处?”虞氏奇道。
范丹似乎感觉不到周围人的视线,羞涩地低了头,轻声说:“祖母不是为丹娘定了亲,丹娘想着,佩饰里没甚个不好的,送了小元郎也不怕人知晓……是丹娘莽撞了。”
当下若男女定了亲事,护送礼物也是正当。若照她的说法,似乎也确实没什么。
赵元转头看她,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为自家辩解些什么,只觉得荒谬。他要怎么说,当着大家的面说他们根本没有定亲?那又会产生什么后果呢?他看向范氏,范氏浑身发抖,也没有吭声。
虞氏便露出一抹得意的笑:“这事祖母还未曾跟你母亲他们说,你确实莽撞了,下不为例。”
听了这话,坐在她下手的乾氏就变得跟范氏一样开始浑身发抖。她刀子似的目光戳向范丹,又很快收了回去。谁能想到,虞氏竟然连脸都不要了,这样当着恁多人的面把个不知真假的事情摆出来……怕是早算计好,要逼着她和范玉承认呢!
旁边一桌不光小一些的范谨,范信和范蓉,就是大一些的范棠和范诚都是张目结舌。范信直接嚷嚷出来:“二姐是甚个时候定的亲?怎么我们都不晓得?”
所有伺候的下人们一瞬间都低着头,恨不得溜之大吉。
在场只有虞氏和范丹两人,胸有成竹一般泰然自若。琦绿跪坐在虞氏身后,平淡的表情下是一阵阵的后悔。
她想起重阳节那一天,自家在廊上听到了虞氏和玉娘子的一番对话……她亲生的妹妹在丹娘子身边伺候,将来必要陪嫁的,她便偷偷离开,把对话告诉了丹娘子。后来也不知丹娘子是怎么和虞氏说的,中军府一日日的没消息,还送了回礼拒绝。虞氏就决定冬至跟玉娘子把那事定下,若不成,就要想办法……
丹娘子不愿做那下作的事情,且小元郎过了冬至才六岁,若让外人听了怕是个笑话……虞氏才决定用佩玉。是她偷偷把小元郎的佩玉藏进怀里,换成了丹娘子的那串。如今绛城里流行的款式都差不多,何况只要都是红色的络子,小元郎哪里会留意。
范氏嘴唇泛白,只觉得眼前景象都开始晃来晃去。
“阿奴……”她朝赵元伸了手,“过来,咱们回家……——”
话未说完,人就一头栽了下去。
“母亲!”赵元一把推开想跟着他的范丹,朝范氏跑过去。花厅彻底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