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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碟鸡心最终进了琥珀的嘴巴里,小石头还是个喝奶的孩子,但是好奇心很重。它歪歪斜斜地走到狗爸身边,后腿一软一屁股跌坐下去,然后锲而不舍地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狗爸吃食的大嘴巴。
赵元蹲在旁边问:“好吃吗?”
小石头显然被血腥味刺激到了,吐着舌头呸呸了几下,还打了个小喷嚏。琥珀对于这个浑身充满奶味的小东西还挺陌生,它拥有绝大多数狗都有的只管生不管养的典型大男狗主义,因此很利索地叼着食盆换了个方向接着吃。
“琥珀太坏啦,”赵元转头对坐在廊上的某爹抱怨,“他根本不管小石头。”
赵谌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再去看。赵元一回头,见琥珀一边低头吃饭,一边甩着毛刷子一样的黑色尾巴,而小石头已经从方才沮丧的尝试中缓和下来,开始饶有兴趣地伸着软乎乎的爪爪,想要去够狗爸的尾巴,还时不时发出奶声奶气的汪呜叫声。
父子俩儿完成了生命中的大和谐。
赵元心满意足地摸摸小猎犬柔软的胎毛,然后站起来朝赵谌走去。他的腿没好,因为疼痛脚步总是有些犹豫,但是赵谌很快伸出了有力的胳膊,把他抱到了廊上。
婢女们趁着太阳落山前的余晖还在赶着活计,赵元随意听了一下她们的闲聊,就躺在木质的沿廊上滚了一圈。赵谌看着他,感觉就像看到一只打滚的狗崽,自己的狗崽好好的待在身边,自然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但同时,中正殿耳殿里阴冷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他的皮肤上,让他十分忧虑。
他该怎么和阿奴说,他的父亲已经把他的人生交换了出去?这其中固然有不得不为之的缘由,但这个缘由,如今却还不能对阿奴说。
他也期望一辈子不必说出真相。
“阿父,明天夫子会来吗?”赵元托着下巴问。
赵谌:“你们已经落下了许多功课。”
赵元捂住眼睛:“知道了,阿珏和阿铖还以为能再玩几天哩。”尤其是原珏,一年就这么一次秋狩,他却在床上躺完了,简直无法接受。反观臻铖,他似乎更想知道为什么中军府会提前返回绛城,可惜府里不知情的就是不知情,知情的人也绝不敢乱嚼舌头。他只对臻铖说因为他跌了腿,为着他们三个好,赵谌才提前带他们回来。
晚上赵元睡得很香,今天对他来说太过疲倦,而赵爹平安归来让他心弦一松,躺下来还没一会儿就打起了小呼噜。
赵谌却彻夜难眠。
国君的一席话对他影响很大。这么几年他待在绛城,远离疆场,以往那些惊心动魄的回忆似乎也跟着远去。但是他确实没能忘记,甚至于当年他初出茅庐时的那些麾下将领,每一个人的名字他都能脱口而出,因为他当初的不设防,他们尽数葬在了那场战争里。
他那时太年轻,没有能力承担那么多的性命。如果不是成公庇佑他,他很可能被赵国的军队排斥,甚至被按上奸细的罪名处死!
可是他已经复了仇,无论是替自己,还是死去的兄弟。胪拓并不是主导,他派系内的将领才是罪魁祸首,因为赵谌的异军突起已经抢走了他们大部分军功,所以赵谌首先就想办法除去了他们,而对于屠郸设计胪拓的事情,他根本没有插手。
幸好,赵谌这几年无数次庆幸,幸好他没有插手。否则将来某一天如果阿奴知道他曾经在生父被陷害这件事里出过手,他实在不敢想象那时候该如何解释,才能让阿奴不对他失望怨恨。
赵谌想了一遍白日里和成公的对话的场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国君已经不像刚继位那会儿了,如今他仿佛陷入了一个叫仇恨胪氏的漩涡里,无论如何都出不来。他已经快要被私心淹没了理智,忘记了国家才是他应该守护的对象。
第二天,寺人瑜来到了中军府。
赵谌看着手中的手令,吃了一惊:“这是密令?”
寺人瑜眼里也带着困惑:“奴现今也时常猜不透陛下的心思……按理讲,既赐了婚,本该大肆宣扬才是。”
赵谌望着手令,陷入了沉思。
国君总不会是为了阿奴好……若按此想法,也许是想要在将来再狠狠打击阿奴?毕竟秘而不宣,等将来有更好的妻室人选摆在阿奴面前,他却才知晓自己将不得不娶一个有外族血统的王姬,只怕打击会比如今懵懂时更大。
寺人瑜显然也想到这一点,不由叹息:“陛下将胪氏视为妖魔,就连一个不知身世的小儿都提防如斯,实在……”剩下的话他却不敢再说,目光里满是不赞同。
赵谌深吸了几口气才缓和怒火。
密令的事情他决定不告诉赵元,毕竟离正式宣布的那一日还有些年,但是范氏那边他仍然瞒不了。因为当赵元越来越大,他的婚事即便不由范氏做主,外面的人却会先接触她。
他朝棠梨院走去,由于心里有事,面上不免流露出些许情绪。这会儿正是早上,他进院子时范氏也许刚刚起床,几个婢女端着洗漱用具和食具来来回回走动。
“郎君?!”莺歌头一个看见赵谌,差点摔了手里的水盆。
紧接着碧丝和流溪也看见了他,几个婢女忙放下东西给他见了礼。
“你们娘子呢?”他开口问道。
碧丝忙道:“娘子正在梳发,您可用了朝食?”
赵谌上了廊:“未曾,我有重要的事要和玉娘商量,你多摆一副食具,然后带着其他人都退到院子外头去守着。”
“喏。”碧丝虽然犹疑,但郎君这还是老长一段时间第一次来看娘子,便是他不吩咐,自家也会屏退左右,不去打扰这对夫妻。
范氏正把一头黑发挽成利索的单髻,她从铜镜里看见赵谌进来,没有像往常一样忙不迭地行礼,而是单手扶着发髻,另一只手在妆匣里挑挑拣拣,最后取出一根金镶玉的福簪插入发髻中,又挑了对玉质的耳堵戴上。
赵谌坐在方几旁静静等着她,表情心不在焉。
“郎君这是怎么了?”范氏整理了一下披帛,这才扶着腰来到方几一侧坐下。她如今肚子已经有了明显的弧度,又因为一系列变故伤了元气,最近时常感觉吃力。以往大面上她总是会顾忌,如今身子不适,对未来也没什么期待,她也就懒得应付了。
赵谌看着她,眼睛又慢慢在她的肚子上扫了一眼,直截了当道:“国君给阿奴赐了婚。”
范氏的第一反应却是赵静。
然后她很快意识到,哪怕是赵静呢,面前的男人都不会是这种表现。她和赵谌也做了好几年的夫妻,也有过相处融洽的时候,虽然赵谌不是个喜形于色的人,然而枕边人对他的了解,总会大过他的想象。
赵谌微微蹙眉,薄唇紧抿,拉成一条冷酷的直线,更别提他紧握的拳头。这些都是他极度不愉快的表现。
范氏镇定了一下,给他夹了一筷子鸡丝豆苗:“应当不会是王姬,这绛城里的小娘子妾身不说个个识得,总也了解了八、九成,您说说国君赐的是哪家的?”不说她从前未入宫时年年参加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宴会,就是入宫之后,逢年过节各个宫中的妃嫔姬妾也都有娘家来人,特别的节日内宫还会宴请大家女眷。
世家大族上得了台面的上下两代女子无非就那些个,圆的扁的,她都心里有数。
岂料赵谌却道:“恰便是王姬,只是不是赵静,而是南越贡女所出的闵姬。”
“闵姬?”范氏狠吃了一惊,“怎、怎么会是闵姬?”她是见过闵姬的,当然,那已经是五年多以前了,虽说女大十八变,但闵姬那黝黑的肤色怎么变也不会突然变白呀!
她倒抽着气,放下筷子也吃不下了:“难不成国君连面子功夫也懒得做了?这也太过刻意,任是谁知晓了,也都会猜到阿奴令国君不喜……还有谁会与他来往?”
赵谌阴沉着脸不说话。是啊,兴许这就是国君的意思呢。这几年阿奴交的朋友越多,得到的赞美越多,将来就会失去越多,失意越甚,但凡脆弱些的,如何受得了这种打击?
最好因此厌恶了妻子,夫妻离心,也许还会沉溺与美色,姬妾如云……会有一堆的庶子庶女,却连一个能承袭家业的嫡子也无。就算前头的假设都不存在,便夫妻和顺生出了嫡子,万一也是个异族人的长相……
范氏双手交握,看着他问:“这旨意已下了?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赵谌就掏出手令给她看。范氏对宫里那一套最熟悉不过,一看手令颜色就知是密令。她也和赵谌一样,反而皱起了秀眉。
“我不打算告诉阿奴,”他对范氏道,“这事只有你我知晓,便是你身边伺候的,也万不能告诉她们。”
范氏反问他:“纵然瞒着,能瞒到几时?”
赵谌垂眸:“能瞒几时就几时,我不欲让此事改变阿奴……何况若干年以后的事情,焉知会不会有变?”
他站起身,低头看她:“你也知道我为何独独和你说,记住我的话,万不能让他人知晓。”
范氏郑重点头:“妾身知道轻重,郎君放心就是。”
待到赵谌离开,碧丝三个都小心翼翼地进了屋,她还在走神。
碧丝试探地问:“娘子,郎君怎地连朝食也不用就走了?”
范氏回神,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嗔道:“收起你那心思,莫要瞎想!郎君不过和我说些庄上结算收成的事罢了,我的决心你难道不明白?难不成非得靠着赵谌我才能过日子!”
她经历过桃蕊一事,若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对待碧丝三人的态度。春草的背叛令她从心底不信任其他三个丫头,而碧丝也确实喜欢自作主张,可是这一回,她却真正看见了碧丝对她的忠心和爱护。既然没了对男人的期待,她也不是个乖戾的,自然也希望身旁有几个可心人。
不过一码归一码,赵谌的决定不无道理。她不能告诉碧丝这件事。
也许将来还有转机呢?
范氏摸了摸鼓起的小腹。刚听到赵谌的话时,一瞬间,她心底那份恶念又冒了出来,甚至控制不住地有些幸灾乐祸。毕竟若庶长子婚事不顺,就再没人能和她的孩子争了。但是很快她就警醒过来。
比起那些微的优越,她的孩子也姓赵,和赵元是亲兄弟,赵元受人嘲笑,她的孩子也落不着好。
她轻轻叹息,一点一点地重新压下那些不该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