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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谌下朝回来,见到范氏有些吃惊,反倒是范氏从容淡定,下榻见了礼:“妾身见过郎君。”
虽说态度里多是疏离,好歹也说了话。碧丝和莺歌伏在地上,心里都松了口气。作为女主人的贴身婢女,总看着这对夫妻各种冷淡各种闹气,她们也很不好受,尤其郎君明显不在意范氏对他闹别扭。
赵谌很快就面色如常,轻轻托着她起身:“你小心身子,自家人就不要见外了。”
范氏笑了笑。她脑海里还记得丈夫甩袖而去的样子,面前这人态度即便再好,也不过是因为她主动来看大郎罢了。她漫不经心地想着,又不由回忆起秋狩当日漫天遍地的血红,胳膊就下意识地自个儿抽了回来。
赵谌眼神一闪,便不在意地越过她,朝赵元走去。
“今日在家中可乖?”他的语调立刻柔和了几度,伸手把赵元抱了起来,“阿父看看你的膝盖。”
赵元主动把膝盖露给他看:“淤血都散了不少啦,兴许过几日我就能下地哩。”
“胡说,”赵谌小心地碰了碰儿子的腿,“骨伤哪有那么快好的?”
范氏面带微笑看着这一对父子亲亲热热的画面,对碧丝和莺歌示意跟上,就转身离开了。这木樨园,从来都不是她的归属,原先如何,今后也当如何吧。
她带着婢女慢悠悠地走在小花园里,这一日天气不错,傍晚霞光万丈映红了半边天空。从那一日变相禁足到现在,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自在地逛着园子了。
碧丝在范氏身侧扶着她,见她神情舒展,不由脱口道:“娘子,奴婢觉得这样挺好的。”
范氏轻轻应了一声。是挺好的,不用争不用抢,没有爱恨嗔痴,自在地过自己的日子,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不必为了看谁的脸色勉强自个儿,这样的日子简直再好不过了。
她突然道:“春草如何了?”
碧丝没反应过来,莺歌就小声说:“回娘子,听守门的婆子说,这阵子,挺老实的。”其实根本就是快要痴傻了,天天关着,能好吗?那院子附近便是连府里下人都不去的。
范氏沉思了很久,她们都快要走到棠梨院了,她才开口道:“我记得她是从外头买进来的,也没个亲人在范家,这阵子你看看咱们府里可有什么庄子偏远些,挑个适龄的庄户,将她发嫁了……陪嫁丰厚些,从我私库出,”她顿了顿,“这事就交给你办。”
莺歌眼睛睁大,然后便露出一丝喜悦的笑容:“喏。”
春草再不好,也有与她们一道长大的情谊在,如今这样不死不活地在那院子里待着,只怕到死了也没个人晓得。好在娘子发了话,春草便能出府过自己的小日子,何况既嫁给庄户,必会销掉奴籍了,这可是益及三代的好事哩。
她为着旧时同伴欢喜,碧丝却暗地留意范氏,见对方嘴角噙着一丝自嘲的笑意,忙低了头不言不语。莺歌是个傻的,以为娘子气消了才饶过春草,也不想想若此时放过了,当初又何必下狠手?
娘子分明已经彻底对郎君冷了心肠,没了妒心,想起春草便也觉得无趣了。
碧丝细想想,不由在心底长吁。娘子她……还这么年轻。
这一天注定不同寻常。
绛城亥时闭坊,道路熄灯熄火,禁车马奔驰。然而这一夜刚过子时,却有一队人马持着火把来到了上坊中军府门前,叩响了大门。
外院守门的开了门,就被推到一边,骇然地看着这些把住了门口武装齐备的士兵。为首几人身穿玄色宫甲,头戴护额玄带,腰悬错金佩刀,竟然是掌管掖庭守卫,人称内金吾的内廷卫!金吾卫掌国君禁卫、扈从等事,而内廷卫掌掖庭禁卫,以及宗室典司刑狱,大多数为寺人,由宗正领首。
可以说,朝臣惧怕金吾卫夜半出现在家门口,宗室怕的却是内廷卫。
如今这样的内廷卫,竟然出现在了中军府!
门口的动静惊动了守在内门的亲卫部曲,纷纷持戟开门。
内廷卫中为首一人上前一步,道:“内廷卫奉命请大将军前往虒祁宫,尔等切莫阻扰。”说罢取出国君手令示意。
今日轮值正是乙簇,他自亲卫中走出,双手接过手令扫了一遍,就道:“请大人在此稍后,卑下这就去告知郎主。”
那为首之人身量颇高,肩膀宽而挺,眉眼细致,目光却十分冷,闻言只微微颔首,收回手令往一侧站立。他挥挥手,一干内廷卫便分向两侧,手中火把熊熊燃烧,炸裂声在宁静的夜晚让人不安。能指挥内廷卫,穿着又不是宗正官服,只能是左右内廷令,竟然也是个寺人!
乙簇转身往里走,路过同伴使了个眼色,其余亲卫便换了队形,隐隐护住了内门。他一路疾行,心知怕是秋狩那日的事事发了,不过也不晓得因何拖了这许久。
赵谌却在他到之前就知道了前门的情形,已经起来穿朝服了。
“阿父……”赵元迷迷糊糊醒了,小肉手揉着眼睛坐起来,“天亮了么?”
“天还早着,”赵谌原本紧皱的眉立刻松开,神情也显得寻常起来,“阿父有事外出,你快继续睡吧。”
赵元却没有像往常中途惊醒时那样倒头就睡,反而连剩余那一丝困意也立时消散。他放下手,仔仔细细看了自己老爹一眼,小脸顿时变得严肃。
“阿父,你这是要去宫里吗?今日不是不用上朝?”
这会儿倒敏锐如斯。赵谌眼里闪过无奈,低头任由立秋替他整理腰带和配饰:“为父是去宫中,秋季有祭典须护卫,不过一些公务罢了。”
赵元当然想到是不是和王姬有关。可是一来他那日被甲逊抱走了,没瞧见他爹是怎么整治王姬的,事后也没人敢在他跟前嚼舌头谈论赵谌,只以为他爹必然让王姬下了面子,二来他们自营地回来几日国君都未曾召唤,总不会隔了几日突然不爽召他爹进去折腾吧。
他心里突突的不安,又找不出什么理由。
“我、我想和阿父一道去!”最后只得歪缠。
赵谌如今只要是把赵元和虒祁宫联系到一处就着慌,闻言立刻就把脸拉了,唬道:“莫要胡闹!也都长这样大了,该懂点事!”
这话对赵元而言,大约算是很重的狠话,他惊愕地看着自家爹,小脸蛋带着一丝委屈不解。妈哒,吃错药了吗老头!立刻翻身屁股一撅,模仿沙鸟把头埋进被子里不说话了。
赵谌吃这招足有五年,早就可以做到视而不见,偏今日不同,他又怕赵元瞧出来什么,又对赵元百般放不下心,整理衣服的动作都显得十分无措。时辰不早,他只得转头嘱咐立秋:“一会儿让他翻了个身,小心膝盖,别闷着了。”
立秋搁了手,又从旁边取了个小小的包裹递给他:“这是昨儿晚上才做的米团,郎君路上且垫垫,万不能饿了肚子。”
赵谌接过去,又压低声音对她说道:“我此去不知是吉是凶,你千万看好阿奴。”
立秋神色镇定,正经行了伏礼:“郎君且安心,奴会守好了木樨园,守好了大郎。”
赵谌看了她一眼,又回头看看儿子,就大步走出了内室。
立秋伏在地上半天没起身,额头抵在萱席上怔怔地盯着面前细致的纹路。她心里很乱,哪怕只是从旁人那里听来,也晓得那一天有多么惊心动魄。高贵的王姬被郎君踩在脚下,就如同赵王室的脸面被郎君踩踏,国君若从王姬那里知晓了,怎能饶过她家郎君?
万一……万一这一去……
“姑姑?”
她猛地抬起头,竟未觉自家泪流了一脸,满面的惶恐之色。
“姑姑你哭甚?”
我哭了……立秋突然醒悟过来,恨不得打自己两个耳光。
她忙看向榻上,见刚才还在发脾气的那小儿,竟一脸平静坐着,虽然柔软的头发乱翘,整个人却意外显得沉稳,乃至可靠。
赵元盯着立秋躲闪的目光道:“阿父在骗我,姑姑又莫名哭泣,难不成国君是要发作我阿父吗?”
“难不成我阿父回不来了?”
这句话正中立秋心底最深处的不安,叫她顿时哑口无言。
她摇着头,喃喃自语:“不……不,不会,郎君乃国君左膀右臂,忠心日月可鉴,国君定不会……”
不会怎样?
于统治者而言,一颗棋子的位置再怎样重要,难不成便是不可或缺的吗?
长相一模一样的棋子,棋盒却有一大把啊。
立秋越想越慌,越想越绝望。她甚至在想,到底是谁让郎君走到这一步?是范氏,还是……这想法让她咬了唇,很快清醒过来,埋葬到了胸口深处。
赵元瞧着她呆呆望着自家神色变幻,总感觉有一丝怪异。他惯来是个人精,最能揣摩他人情绪变化,于是他很快就想到,立秋是不是有些许责怪他。毕竟若不是他受了伤,他爹不会惹怒王姬。不过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他自己,也暗地在责备自己吧。
“你让马仆备车,我要去玉门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