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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秋夜凉,霜浓露重。
清风划过树梢,泛黄的叶片哗哗作响,为秋夜凭添了几分凝重的寒意。
海家的内宅沉浸在浓郁的夜色中,除了被禁足的叶姨娘和受伤卧床的五姑娘房里映出昏黄的灯火,其它地方都被黑夜笼罩,连长廊的灯笼都没点燃。
因为这内宅的其它地方都没人,人都在前院书房外面跪着呢。
汶锦主仆和朱嬷嬷及其下人都跪在院子里,秦姨娘和海珂及伺候她的下人都跪在院子门口,其它下人都跪在甬道上,黑压压的连成了一片。
“姑娘,垫一垫吧!要不跪时间长了会伤了腿。”荷风递给汶锦一个棉垫子。
“我不用,你给卢嬷嬷吧!”汶锦稍稍活动了一下,说:“我跟老爷认错的时候说要跪一夜自罚,那就要实实在在地跪,绝不偷奸取巧装可怜。连累你们陪我挨罚,我很过意不去,嬷嬷年纪大了,就让她垫上,别引起风湿,那可受罪了。”
卢嬷嬷推让几番,接过棉垫子垫在膝下,叹气说:“姑娘千万别说连累奴才的话,奴才们消受不起,做奴才的,别说陪主子挨罚,就是替主子死也理所当然。”
“真到了需要你们替我死的时候,我大概已经生不如死了。不过,你们大可以放心,这辈子绝不会有那时候了,除非老天先我先死了,管不了你们了。”汶锦的语气低沉而坚定,她面带轻笑凝望天际,灵透的目光已经穿越了前世今生。
“呸呸呸,呸呸呸,随口一说,百无禁忌。”卢嬷嬷双手合十,冲四周晃了一圈,才说:“姑娘自强上进,活得舒心安逸,奴才们才有好日子过。”
荷风忙说:“姑娘是尊贵人,肯定会活得舒服自在,不枉河神点化一番。你们也看到了,她们罚跪都不能在院子里头,还想三想四,真是自不量力。”
今天得范成白指导相助,虽说是一桩糊涂官司,却也胜得大快人心。
秦奋被逼无奈,回答了范成白三个问题,不用别人多说,他自己就给自己定了罪。海诚顾忌脸面,为秦家人求情,范成白才没按律法规矩惩罚秦家人。
秦家不算海家的亲戚,秦家几十口人冒然登门,被定性为私闯民宅。范成白申饬了秦奋,没给秦家人定罪,只让他向海诚道歉,并带家人马上离开。不管是王氏被唐二蛋打成重伤,还是仆人被汶锦下令打了板子,都白挨了。
海诚觉得过意不去,事情闹到这样的地步,也非他所愿。他对秦奋和王氏的处事行径也很气愤,虽说秦家人在礼数规矩上不是海家的亲戚,但在血脉上还是他的舅家。他给了秦奋三百两银子,权当给王氏的医药费和秦家人的安家银子。
他也知道以后跟秦奋等人就是结下了仇,这亲戚关系肯定要断,给银子也是自我平衡。毕竟汶锦也有错,作为父亲,养女不肖,也是他教养的过错。
刚到西南省,还没正式上任,就弄出这样的闹剧,秦奋的脸面可丢尽了。
夜幕降临,秦家上下才离开海家。秦奋以王氏重伤、不易移动为由,把她安顿在客栈里,留下丫头婆子伺候,他带着妾室子女及下人就连夜赶去了石林郡。
范成白结了案子,又跟海诚说了让汶锦给他画图的事,就回了驿馆。过了一会儿,又派随从来传话,让海诚轻罚汶锦,别误了他治理罗夫河这等大事。
海诚谨遵上峰的意思,没责罚汶锦,也没下令惩罚其他人,只把自己关进了书房。汶锦来请罪,检讨了自己的错处,并言明要在书房门口跪一夜,当作自罚。
一家之主生气了,嫡女自罚请罪,其他人哪还坐得住?就一起来陪跪了。从打发走秦家人到现在快两个时辰了,他们一直跪着,都水米未进,可受罪了。
汶锦主仆正低声说话,听到书房门响,赶紧打住,低头抬眼看向房门。
海诚推开书房的门,沉着脸站在门口,长叹一声,“绣儿,你进来。”
“父亲叫我?我在罚跪呢。”汶锦语气坦然淡定,没有半点埋怨和委屈。
“你请求自罚,不能免,跪到书房里面来,为父有话跟你说。”
“好。”汶锦按着膝盖慢慢起来,活动了一下,陪笑道:“父亲,我想把对卢嬷嬷和丫头们的惩罚免了,只我一人自罚,父亲不会怪罪吧?秦姨娘、二姐姐及有病在身的朱嬷嬷,还有一些有罪的、无罪的下人都跪着呢,他们……”
“继续跪着。”海诚转身进去,又让人给厨房传话,把晚饭当宵夜送到书房。
“那你们就跪着吧!”汶锦一脸无奈冲下人摆了摆手,心中暗笑。
海诚让她到书房里罚跪,即使责骂她,也比外面跪着舒服暖和。他没让秦姨娘和海珂免跪,也没格外关照朱嬷嬷,这说明他真的生气了,要惩罚她们。
秦姨娘处事八面玲珑,本想让秦家人来给她撑腰,想尽快扶正。没想到秦奋栽了跟斗,把她也砸倒了,努力伪装了这么久,还是被揪住了狐狸尾巴。海珂这心高气傲的才女这一次也被带累了,要想再树立形象,也需另下一番功夫。
等这件事平定下来,汶锦会再送她们母女一份“厚礼”,终止她们的非份之想,把她们彻底打回原形,保证让她们比叶姨娘和五姑娘更难受。
汶锦进到书房里,很干脆地跪下,低声说:“父亲,女儿知道错了。”
“你错在哪里?”海诚坐到书桌旁,仍沉着脸。
“女儿年幼气盛,总想占上风,吃不下一点亏,不知忍字为上,行事鲁莽冒进,不思退路,也没留后路,待人苛刻尖锐,忘记了宽厚才是为人之本。女儿已接受教训,不求父亲宽恕谅解女儿,只求父亲对女儿多加教诲,以观后效。”汶锦很认真地检讨自己的过错,却没打算改正多少,只思考以后怎么做得更圆满。
“你知道就好。”海诚一巴掌拍到桌子上,重重冷哼。
“父亲息怒,只要父亲消气,女儿就是跪上三天三夜,也毫不怨怼。”
海诚见汶锦一副认真改正的样子,无奈叹气,“秦家人确实来得唐突,行事说话又无礼无状,让人生厌。你不理他们,直接交由朱嬷嬷处置就好,又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呢?他们与你结怨,一旦抓住你蛛丝马迹的把柄,就会闹一场。”
“父亲,我能说句话吗?”
“你说。”
汶锦咬唇忖度片刻,问:“父亲,我母亲还算是这府里的当家主母吗?”
“不是算是,而是一直就是。”海诚没考虑,直接就回答了。
“有父亲这句话,女儿的心就放到肚子里了。”汶锦轻叹一声,又说:“正如父亲所说,秦家人行事说话确实无礼无状。都说登门是客,可秦四太太及秦大人的几个妾室到了我们府上,一直辱骂我母亲,连我都骂上了。到人家府上辱骂主人,这是登门做客的礼数吗?遇到这种事,别说是我,就是有三分土性的泥人也会恼怒。我不想跟她们一般见识,可她们上门挑衅,我也不能一味退缩忍耐。父亲也知道朱嬷嬷最善息事宁人,这种事交由她处理,我母亲哪还有威望可言?”
即使汶锦在为自己辩白,有顶撞不愤的意思,海诚也挑不出她这番话有什么错处。他不是霸道的父亲、家长,女儿的话有道理,他没回避,也未斥责。
汶锦见海诚依旧无奈愤慨,悄声问:“父亲,你会休掉母亲吗?”
“你不是提出让你母亲与为父和离、你跟你母亲过日子吗?”
“我那是被逼无奈的言辞,母亲不知情,与她无关,女儿只是不想让他们再嘲笑父亲娶了商家之女。”汶锦愣了片刻,又问:“父亲,女儿能再说句话吗?”
海诚知道汶锦要说一番强有力的辩白之语,会触动他的心,甚至揭开他的伤疤,但他仍答应了。对于这个被害落水、得救之后性情大变、申明自己得河神点化的女儿,海诚生不出恶感。这并不只是父女亲情,更是他对女儿的认知与肯定。
“不管父亲将来会不会休掉母亲,至少是现在,母亲还是父亲的正妻,别人辱骂她,也是对父亲的侮辱,我绝不容忍。咱们府上是什么情况,我很清楚,父亲在夹缝中生存,确实辛苦。母亲被发配到庙里,仍用自己嫁妆和私产的红利出息供这一府上下花销。好几年了,这说明她没私心,也没和父亲计较。可有些人吃了别人的嘴不软、拿了别人的手不短,总想让父亲休了母亲,还要侵吞霸占母亲的私产。这种人连最起码的感恩之心都没有,更无宽厚可言,父亲以为……”
“绣儿,为父不会休了你娘,除非她亲口提出和离。你娘是性情中人,老太太让她到兰若寺带发修行,若她不愿意去,不想呆在寺里,没人能勉强她,为父这么说你该明白了吧?不管别人是否感恩,为父还是感激她的,她嫁给我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也背负了太多辛酸。你去看看你娘,陪她说说话,把话都说开。”
“知道了。”汶锦放下了心,酸酸的暖流在心间流淌。
海诚不会休掉周氏,他记着周氏的好,感着周氏的恩,这就足够了。叶姨娘和秦姨娘各显神通都想扶正,到头来,也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妄想争夺。
“父亲,谢谢你。”汶锦很郑重地给海诚磕了头。
“谢什么?”海诚长叹一声,笑了,笑得很欣慰,“绣儿,父亲之前对你关心不够,教导不多,好在河神……不说这些事了,你起来,陪为父吃晚饭吧!”
“不行,女儿说过要自己罚跪一夜,再说外面也有好多人都跪着呢。”
“让他们都起来吧!”海诚没让随从传话,亲自出去让众人起来,回房休息。
汶锦长长松了口气,这才是她想要的父亲,把心里话都说明了,她也轻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