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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恩师遇刺
这一晚上小圣和同事们都在办理这件故意杀人案,学校、法医中心、法制处三点一线来回跑,终于在第二天上午把刘雪梓送进了看守所。他们三队年轻人多,再加上有小圣这块活宝,干起活来叽叽喳喳地整个一喜鹊窝。同事黑咪,大名宁康,年长小圣一岁半,皮肤黝黑,足球奶爸,生活里好像除了球鞋就是奶嘴。黑咪和小圣自小都是古城的胡同串子,逗贫对频率,互喷有节奏,就差一个手里揉俩大球了。黑咪和小圣就红过一次脸,那是年初黑咪家闺女出生,起名字征求小圣的意见。小圣给起了两个,一个叫“宁财神”,一个叫“宁有种”,还说是陈胜的名言,被黑咪泼了一身茶叶。
同事苏玉甫岁数比小圣小一岁,闷骚内秀暗夜宅,低调内敛结婚狂,成天除了工作就是玩游戏搞对象,话虽不多,但好比下水道里蹦出的金豆子,句句经典。那回看监控查找嫌疑人,嫌疑人骑自行车自南往北行驶,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就不见了。于是小圣负责东边道路的监控,黑咪负责西边的,黑咪说没发现往西边拐,小圣同样也一无所获。苏玉甫说,小圣不靠谱。小圣急了:为啥?苏玉甫说:你看的录像时间没调对,看的是头一天的。小圣头皮一麻,跳回屏幕前确认,又愤懑大叫:你净扯,时间没错!苏玉甫指着他看着薛队:看见没,时间对不对都不确定,能说他仔细看了吗?
还有一位就是金银灿,这是个女的,三十出头,实际年龄看起来还要小些,于是更乐此不疲地往嫩了打扮,下了班就短裙黑丝地去学校接孩子。孩子去年查出了多动症,丢三落四喋喋不休,灿灿身心俱疲,精心呵护的面容一年间老了好几岁。所以灿灿是对小圣最宽容的一位了,因为她常想万一孩子医不好,长大后估计和小圣没两样。面对小圣这个大龄多动症,她还能更好地对自己的孩子从长计议。每每小圣惹毛了谁她去打圆场,或者小圣办错了事她帮忙擦屁股,小圣都想:灿灿姐侠肝义胆、古道热肠。灿灿心里则想的是:熊孩子,妈理解你,妈理解你。
除了这三位主要骨干,还有两个实习生王木一、樊小超。还有就是小圣的梦魇李出阳了。
他们中午回队吃饭时,李出阳就回来了。
小圣当时还不知道,这一宿没合眼,走路都打晃,踩着棉花一样到食堂去吃饭。食堂里全是人,影影绰绰的,拨动着空气里热乎乎的菜味儿。小圣动作慢,排到队伍中间时看见黑咪、苏玉甫他们已经坐一圈开吃了。小圣刚想叫黑咪给自己占个座,发现李出阳正坐在那里和他们谈笑。李出阳回来了,任务完成,安然无恙,应该算凯旋吧。孙小圣想,自己也不次,刚刚还破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案子呢,有的聊。
忽然,他觉得这饭堂里的菜味儿开始汹涌了,也恶心人了。
他要了一份糖醋排骨,随着队伍往前走,接着想:李出阳回来了,自己就该和他进专案了。进专案不要紧,关键是自己和李出阳犯相,太败坏心情。李出阳外在条件是挺出众,但这是硬件,小圣不屑于拼硬件,没意义,也太俗气。关键是这家伙坏,坏完了还嘚瑟,嘚瑟完了还扮无辜,有一套完整的装逼体系,这就是本质问题了。好比卖萝卜,你老老实实卖你的,他摊位比你好,你认头,但他卖的还是打药的,你怎么忍?还好比打靶子,你眼神没他好,你认头,但他靶子还比你的大两圈,你怎么忍?!
小圣想,都说忍字头上一把刀,李出阳这把刀还是把钝刀,磨洋工一样把他的肉唰唰唰地往下片。太可怕了,小圣想,他决定去找薛队,不入专案组。
他唰地一定身,队伍却没停,身后一个治安支队的大哥端着饭盘哗啦就顶了上来。
“哎哟哟,你怎么不走呀?”
“您也不看看交规,追尾了谁负全责!”小圣一边把毛衣脱下来一边嘟囔。一看毛衣背后,已然沾上了一大片菜汤,还羞答答地挂着两根豆芽菜。
身上只剩一件红秋衣的孙小圣落魄地坐在同事面前。大家都吃着饭聊着天,李出阳跟小圣打了声招呼,也没奚落他的奇装异服,继续跟苏玉甫聊着天。一会儿快吃完了,李出阳才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了,跟你们说说这回我们出差抓人的事。”
小圣隔着红秋衣给自己蹭痒痒。出个破差,好像拉屎都比别人有货了。
出阳坐得笔直。他一向如此,站有站相坐有坐姿,不仅面相好,形态也周正。他不紧不慢地说着:“这次我们抓逃犯的地方是山西一个乡镇。逃犯的家周围除了一片坟地什么都没有,因为逃犯很久不回家,但和我们收到的消息不太吻合,所以我们就通过当地派出所找了一个线人帮我们试探。这个线人叫狗剩,是镇上饭馆管送餐的,除了傻点儿人绝对靠谱。据当地派出所说,逃犯家经常从他家饭馆订外卖。于是我们等了两天,逃犯家还就真订了外卖,我们就带着狗剩去送餐。当天时间挺晚的了,得后半夜了,我们跟在狗剩的后面,让他拿着餐去敲门,周围黑乎乎的没有路灯,狗剩还没走到门口呢,就头朝下扑通一声掉到路边的粪坑里去了。”
灿灿和黑咪大笑了起来。小圣也笑,冷笑,冲苏玉甫嘟囔:“人家吃饭他说粪坑。”
苏玉甫问李出阳:“然后呢?怎么样了?”
“然后我们一伙儿人赶紧把他拽上来呀。幸亏粪坑是半干的,那家伙就是上身脏了,但他也没带多余的衣服。我们一看挺着急呀,再不送,恐怕逃犯家就要关灯睡觉了,于是就找出一件警用大衣,把上面的警号呀、警衔儿呀都撕了,给他将就穿上,想着大黑天的应该也看不出来。于是狗剩就穿着那件什么都没有的大衣去敲门。没想到这逃犯还真在家,他母亲开的门,看着狗剩穿了这么一身衣服,吓了一跳,赶紧叫逃犯过来看。狗剩吓坏了,直说:我不是警察!我不是警察!逃犯一看这大衣上什么标志都没有,又把衣服从他身上扒了下来,笑着说:你就真说你是警察,冲你这身破红秋衣,我也不信!”
他们这一桌人都跟慢镜头似的扭头看小圣,然后乐翻了天。
孙小圣啪地把勺子摔在桌子上:“李出阳,你大爷!”
李出阳一脸惊讶:“哟,小圣,我没注意看,你穿的也是红秋衣,不好意思。”
“你就编吧你!刚从粪坑里上来,一身烘臭,怎么可能还送餐?!”
“逃犯是瞎鼻子。”
“他妈也是瞎鼻子?”
黑咪憋着笑起身来劝:“别急,狗剩——哦不是,小圣。有可能遗传的、遗传的。”
周围人全看他们这一桌,不用猜也知道这个身穿红秋衣和大家格格不入的家伙在抽风。孙小圣恨得气血冲天,一抠桌子沿儿,想掀,自己差点儿折到对面灿灿怀里,才发现桌子是钉在地上的,掀不动。就在这会儿,老薛从不远处风尘仆仆地过来了。
“怎么了,你们这是?”
“没事没事,”灿灿卖力比画着,“我们在比赛双臂屈伸。”
薛队顾不得听太多,说:“刚才我得到消息,公安学院有名老师遇刺了,现在正在医院抢救。这案子挺蹊跷,老谢让咱们全力配合。被刺的人叫柳勋,是个讲师。”
小圣头顶炸开一个惊雷:“哪家医院?”
“南城的仁和医院,怎么了?”
小圣留下一股青烟绝尘而去。
薛队根本见怪不怪,骂了句:“他这又是犯的什么……”话音未落,看见大家都傻了眼。那样子好像是真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事。
薛队扭头一看,还真是。李出阳也跑出去了。
其实再正常不过。柳勋在公安学院教过小圣和李出阳,可巧又对这俩人偏爱有加。其实大家都猜多半是因为小圣诡计多端,柳勋只不过是拿他当孩子哄。但小圣认为这就是器重,小圣需要的器重就是这么博大而不落俗套。何况器重他孙小圣的人得有多么高瞻远瞩、深明大义!所以小圣因此臣服,也不敢忘怀。毕业这两年虽然和柳勋不怎么联系,但每逢节日还是会送上祝福短信,总想着找时间拜访,但明日复明日地都没有成行。现在听说老师遭遇不测,当然要猴急地前去探望。
李出阳则不尽相同。他本是一个谁都不放在眼里的人,上学时独来独往暗藏凶狠,老师们见他都有种秀才遇见兵的气短。柳勋是唯一能把他镇得住的人。有回上枪弹课班上很乱,李出阳也在后排睡觉,忽然班长大吼一声号召听讲,但大家伙的注意力转瞬即逝,又窸窸窣窣地在底下搞起了小动作。柳勋不露声色地把弄着手里的教学枪,装上底火,然后在阶梯教室鸣枪示警……从此,柳勋就成了李出阳心中第一个承认的老师。
所以说这俩人此刻行动格外一致。
但俩人还是像赶着去早市争地盘的小贩一样充满杀气。不一样的是,李出阳这个小贩装备齐全,他有车。
出阳在院子里拐了个弯,奔停车场而去。孙小圣在后头停了下来,一脑瓜子汗呼呼地向脖子根儿奔流。他抹了一把,也拐弯,追李出阳去了。
李出阳噌地跳上自己的SUV,单手揉库倒出车位。小圣跑过去拍他玻璃,李出阳摇下玻璃问干什么,小圣哗地拉开门,跟挤公交抢座似的一屁股坐下。
“你干什么你,让你上来了吗?”
“这还用让?别客气,开车。”
“你赶紧给我下去,我这车是载人的,不拉货!”
“你……”小圣刚才超负荷地跑了半天,脑力不足,都不知怎么回骂了。
后面有辆警车在按喇叭,李出阳咒骂了一句,猛踩油门,小圣就被座椅猛推着来到了大路上。
阳光明媚,树影斑驳,是个好天气。他们车里却阴森森的,谁也不言语。
孙小圣气喘匀了,觉得枯坐在李出阳的车里好像很没面子,手都没地方放了,于是要点烟。
李出阳头也不扭:“别在我车里抽烟。”
小圣讪讪地把烟收回,问:“你认识路吗?”
出阳一想还真不认识,只知道大概方向。他抬手准备开导航。
小圣赶紧拦住:“别开导航,那医院正门那条街修路呢,去了也得绕,我认识侧门,你听我的。”
出阳推开他的手,打开收音机,开到最大。他连孙小圣喘气声都不想听到。他怕他喘出的气儿自己呼进去了,毒染了脑神经,也变成个二百五。
二百五指的路太非主流,要么是羊肠小道沟沟坎坎,要么是集市周边人满为患。出阳压着火气,脚下刹车一下比一下猛。孙小圣一边和着他节奏一顿一顿地点着头,一边贼眉鼠眼地指着路,最后把李出阳带进了一条巴掌宽的小胡同。
李出阳以为要穿过去,也没多问,不想小圣忽然让他停住。他问:“怎么了?”
小圣打开车门,笑嘻嘻指着身边一道小门:“从这儿进去是住院部,这就是我说的侧门。我先进去,你找地方停车。”
“这胡同里怎么停车!”话一出口,出阳才感到自己被算计了。
正说着,对面来车了,出阳只能倒出去。小圣带着一脸翻盘的笑意,一蹦一跳地闪进了小门。
小圣脚下生风地往门诊冲,路上逮了好几个医生护士打听柳勋,都没听说过,再往前跑,终于碰见个前台,护士给他查了,说没这人。小圣急得直跳脚:怎么可能没有?你再给我看看,给我看看!护士一脸抵触地说,查了就是没有。正说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大夫,问小圣:你是刑侦支队的?小圣跟磕头虫似的点头。大夫大手一挥说,跟我过来吧。
大夫带着小圣七拐八绕地出了门诊大楼,来到一座配楼。配楼挺旧,好像革命年代就有了,肯定救活过也送走过无数人。大夫走在前面不言语,小圣也不敢问,俩人一前一后,好像遵循着什么秘密部署。小圣有些感慨,没想到毕业后第一次见到老师,竟然是在医院,还是家破医院,惶惶然悲伤不已。自己这职业的特殊性,老师所授专业的特殊性,就是这么怕什么来什么地产生了化学反应,把他俩都反应到这家破医院来了。
哦,不只他俩,还有李出阳呢。
李出阳不知被谁指路过来,追上小圣就揪脖领子。
大夫说:“干什么干什么!这是重病房,闹去外面闹!”那一脸的惊讶,好像真有点儿搞不懂警察这行业。
大夫在一间病房前停下,说自己先进去看一眼,就把小圣和出阳关在门外。小圣想,至于吗,弄得跟地下党开会似的。
李出阳看着孙小圣的倒霉样子,真想把他按墙脚闷一顿。小圣知道他不敢,四十五度角傲慢地瞅着天花板。天花板老旧阴暗爬满水渍,像鬼画符一样罩着他。小圣不怕他李出阳,浑身神经已经做出了还手的预备。扭脸再看李出阳,他正坐在长椅上玩手机呢。
俩人互不搭理地等了会儿,没等出大夫,倒等来了兴师问罪的老薛。李出阳都没起身,小圣吓得要双手抱头。柿子就得找软的捏,老薛指着孙小圣质问,为什么不请假就瞎跑。小圣说:“我没瞎跑,你不是说老谢让全力配合这案子吗?我来这儿先摸清情况。再说了,又不是我一人过来的。”他用下巴指李出阳,像老大妈嚼自己家邻居的舌根。
李出阳这会儿抬头了:“我还没来得及问,柳勋是怎么遇袭的?”
薛队抹着脑门儿的汗:“这个我也不清楚。今天早上他出门准备上班,当时天还没有全亮,可能是碰见歹徒了,被人发现时已经身中十好几刀在血里躺着。”
小圣吓坏了:“十好几刀?”
薛队说:“对,已经做过一次手术了,现在特别危险,不知道苏醒没有。”
李出阳把碍他事的推到一边,问薛队:“谁下的手,有线索吗?”
薛队说:“目前还没有,这件事特别蹊跷,谁也不好瞎猜。柳勋这个人我不了解,但一队今天早上调查走访了一下周围群众,都说柳勋平常是个挺低调的人,没跟谁结过仇,也没跟什么社会上的人接触过多。但是柳勋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好像一直在跟警察说什么,后来就不省人事了。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有关凶手的线索。”
“他的家人怎么没看到?”
“他家里只有个女儿,好像腿受伤了一直在家休养,不方便过来,而且也没敢把情况跟她说得这么严重。”
小圣把能问的都问了,又过去焦急地扒门缝了。身中十几刀,恐怕凶多吉少。谁也不知道一会儿大夫开门会带出来什么消息,他比等着高考出分还着急。李出阳略显淡定,但也是不耐烦地打量着四周,心想情况如此严重,怎么就搁在这么一个简陋的环境里。难道真是无药可救了,勉强在维持?……再往下他就不敢想了,头脑里不断闪现当年柳勋在教室里响枪的画面。谁能想到那个各色而刚正的老头,几年后竟给了自己学生这样一个下文。他以后还能回归讲台,镇住一批又一批自以为是的毛头小子吗?
半晌那大夫终于走出来说:“患者现在有意识了,只不过情况特别不稳定,没有脱离危险。有家属吗?他说他要见家属。”
小圣冲过去:“家属没在。但我和家属差不多。”
大夫有些为难:“你能代表家属吗?患者情况不是很稳定,万一出现波动我们也不好交代,还是找个和他最亲近的人进去说说话吧。”
小圣说:“我是他的学生!”
李出阳说:“我也是他学生!”
孙小圣把大夫堵到一边:“大夫,您就跟他说是孙小圣来了,问他有话能不能跟我说。”
李出阳也把大夫往身边扯:“跟他说李出阳也来了,您跟他说一声!”
大夫诧异地看看他俩,又看看插不上话的老薛,带着一头雾水逃回了屋。
不一会儿大夫出来,说:“患者让你们俩都进去。”
李出阳和孙小圣争先恐后地进去,先看见一张大床,白蒙蒙的,被子上端露出个脑袋,插着呼吸管,想必就是柳勋了。身边还有各种仪器,嘀嘀响着,好像在给生命计时。病房里气味不太好,消毒水味儿和药味儿混在一起,把小圣蒸腾得发蒙,眼睛直了酸了也发潮了。再一看,李出阳不知怎么的已经趴到柳勋的耳朵边了。
出阳叫了声:“柳老大!”当年学生们都是这么称呼他的。
小圣赶紧跑到另一侧,左右护法似的跟李出阳对称。他也喊了声老大,但已经不是当年的语调。他孙小圣正经称呼人从来没五没六,何况是叫外号。但他这回绝对是这辈子最认真地叫一个外号,刚叫完,眼泪竟然快下来了。他才知道,外号为啥和正经名字不一样。外号含义更多,更贴这个人,也更能带给人反差。
柳勋明显老了,加上这次事件,老得更令人不忍目睹。皱纹满面,肤色苍白,嘴角像风干的河道,裂得直反光。
柳勋转转眼珠,看看右边,是当年那个倔驴李出阳,没怎么变,就是头发长了些,瘦了些。看看左边,是当年那个熊孩子孙小圣,也没怎么变,就是眼睛红了,更像熊孩子了。柳勋气若游丝地说了句:“你们都来了。”
孙小圣看了李出阳一眼,李出阳也看了孙小圣一眼。俩人却没对视上,在那一瞬间又都缩回目光。鬼晓得为什么和他一起来,俩人都想。
末了,还是李出阳说了句:“是……我们都来了。”
柳勋说:“不要告诉我女儿。不要让她担心。”
小圣和李出阳一起狠狠地点头。
柳勋缓慢地换气,半天才挤出另一句话:“你们两个,是我最信任的两个学生。”
当年竖着剑眉在讲台上滔滔不绝的柳老大口出此言,让小圣羞愧得想钻下水道。大学四年,他除了出糗惹事写检查,好像还真没干过什么取信于人的事。李出阳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是刺头逮谁扎谁,虽然和柳老大关系尚可,但终究也没走出那个自以为是的圈儿。俩人都挺害臊,同时看着柳勋深深的目光,又只能强打精神故作镇定。
小圣不敢擦眼睛,怕闹笑话,使劲挤着眼睛想把泪挤干:“您也是我最敬重的老师!没有之一!”越是生挤,越有点儿像说瞎话犯紧张。那他也要说,肉麻也得说。他知道柳老大不会怀疑自己的实诚,于是接着挤。
反倒是李出阳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柳勋说:“你们……现在还都在刑侦支队吗?”
出阳说:“我们在,我们在。您跟我们说,是谁对您下的手?”
柳勋说:“我没有看清,只知道是个壮实的男子。天太黑了……看着你们都还在真好。刑警不好干,你们一定要保重自己。”
“我们都挺好的。有您以前教我们的那些东西,我们都会好。”李出阳握着柳勋的手说。这是一只带有能量的手。是它教会了他怎么持枪、刷指纹和采脚印,是它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地写出各种本领,在警体馆里比画出各种绝技,最后又在夏日的树荫下挥舞着送走一批批学生。现在,这只手只是软绵绵地蜷在出阳的掌中,有着完成使命能量殆尽的悲壮。出阳浑身发僵发沉又发脆,好像稍微动一下整个人都要四分五裂了。
“要学会保护自己。我已经没了太多学生。”
孙小圣眼泪终于啪嗒啪嗒掉了下来。孙小圣好多年没哭过了,一哭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受到了委屈。他又想,自己现在受了啥委屈?才明白,原来人不只是在受委屈时才会哭。
“我就是后悔,在学校时教你们拆枪装枪,教你们抓人取证,就是没怎么好好教你们自保。我有愧于你们。我的学生走了不少,每听说一个我就难过一回,虽然他们毕业后从来没回学校看过我,但我不怨他们,我知道他们忙。”
小圣和出阳的两个同学都去世了。一个是派出所的,出警时被开大灯的卡车晃进沟里摔死了;一个是缉毒的,怎么死的至今都没对外说,只说因公牺牲。他们都是死在了格外平静的日子里。可能在孙小圣打哈欠挠痒痒的工夫,人就没了,突然而静默。越这样就越令人恐惧,好像天上架着一挺狙击枪,不定什么时候就对准谁了。
“赶紧回去工作吧,记着我的话。”
柳勋还想说什么,但气息太弱,偶尔蹦出俩字也都含混不清。李出阳知道不能再让他说了,再说以后真没的说了,赶紧出去叫医生。医生很快进来,事务性地把他俩推了出去。小圣还没出门眼泪就一脸了。他见不得自己崇拜的人躺在自己面前,竭尽全力却只是表达歉疚。该歉疚的是他们这帮学生:把知识技能拿走了,把老师一个人撇在了过去。他的学生全是警察,可他还是遭了坏人的暗算。这算哪档子事?……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他孙小圣要是抓不到嫌疑人,他都没脸再在这行混了。可他的决心还没来得及表呢,就已经和柳老大一墙之隔了。柳老大在墙里面反而让小圣觉得好受一些。他又可以把刚才那个躺在床上气息微弱的躯体想象回当年在警校叱咤风云的柳老大了。
那天晚上,柳勋又陷入沉沉的昏迷。
小圣难过坏了,没回家,坐在办公室里发呆,好像这一晚上把一辈子都看透了。人活着有什么意思,生命这么脆弱,生与死就是嘎巴一下的事。音容笑貌、举手投足,分分钟都能成为历史。历史划分未来,未来制造记忆。弄不好,你就成了记忆。好端端的一个人,就成了别人的回忆,看不见摸不着,抽象了。生命就是这样又贵又贱,让你掉以轻心惯了,又一辈子后悔不迭。
柳勋遭此横祸,也深深击中了李出阳。他在李出阳耳边留下的每一句话像巨响,嗡嗡嗡地像含着千百种含义。李出阳也没有回家,他就坐在小圣的对面,对着电脑吃东西。他没事时就是玩手机或者吃东西,偶尔抽根烟,这些小动作是他的节奏,贯通着他的整个邪气形象。但这晚他的心情就很主流了。那个曾经镇住他、教他刑侦要领甚至保命绝技的柳老大气息奄奄,像拔了他的主心骨,连带着把他的自信和无畏都拔走了。手里的薯片往嘴里搁,他连咸味儿都觉不到。吃了半天,还是饿。他头发涨,眼发黑,但精神头就是不减。低头一看,烟灰缸满了,包装袋扔了一桌子,手机也没电了。他的节奏没了,形象也从邪气变成了邪门。他李出阳今夜已经化作了一个格外邋遢的人。
办公室里就他们俩。老薛让他们不要走,等他回来说事。估计是和这案子有关的事,俩人挑灯对坐,各行其是。在外人看来,这还真是一对儿和谐默契的工作搭档呢。
小圣隔着一台显示器看着呆滞的李出阳,他头发乱了,眼袋也起来了,好像挨了揍在反思。小圣竟然看不出任何好笑,他跟他说:“你借我充电器用用。”
“没有。”
“这不是吗?”小圣指着桌子上的一条白线。他是看准了才开口的。
“那我不借。”出阳才想起自己也该充电了。
小圣霍地站起来,一腔怒火滚烫:“李出阳,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来点儿正经的?”
李出阳继续嚼薯片,嘎吱嘎吱地格外刺耳:“你要是上吊使,我可以借你。”
“李出阳,你浑蛋!”
“孙小圣,你别找打。”以往李出阳骂孙小圣多少还带点儿开玩笑的口气,这回真是有点儿要说到做到了。
孙小圣二话不说,抄起桌上的什么东西就扔了过去。他正愁没地儿撒火呢,李出阳急不可待地跳出来当靶子,他不出手都对不起他。旧账新仇一块儿算,他今晚豁出去了,最多写个检查,拿一纸检查换一次痛快,划算!
然后小圣才看见自己扔过去的是个墨水瓶。他也够犀利的,下意识地抄了整张桌子上最精绝的武器。墨水瓶在空中视死如归地飞去,向出阳吐出一大条黑舌头,又在他面前掀起黑色的浪头。墨水瓶砸到了桌子上,浪头也退了潮,李出阳浑身上下却都浓墨重彩了。李出阳成了斑点狗,孙小圣这回终于找到笑意了。
紧接着李出阳的拳头如期而至。孙小圣还没笑出来呢,脸上肌肉就被震麻了。小圣想还手,脑瓜上不知啥位置又挨了一下,害他退了大大的一步。正是这大大的一步,李出阳就把他逼到了墙角。要不是急着解恨,出阳真想再好好琢磨琢磨从哪儿下手更科学一些。
孙小圣忍着酸痛把暖壶抱起来了。黑的过后给你来点儿白的,凉的过后给你来点儿热的。道具管够,天人合一。他还没出手呢,不知为什么暖壶又掉地上了。好像是被打掉的,也可能是自己扔歪了。反正已经来不及运用战术了,他抡着胳膊和李出阳搅在了一起。
要是有外人经过,再也不会冒傻气地觉得这是一对儿默契的搭档了。他们屋子里响起了各种动静:拳头声、瓶子声、瓶胆爆裂声、薯片袋子炸开声,就是没有叫喊声。俩人不发一言地对垒,这一点倒是格外默契。
嘭嘭!啪!咚咚!哗啦!这屋子里动静真大,东西真多,好像怎么摔都摔不完似的。
薛队推开门时见到了这样一番景象:李出阳把孙小圣骑在身下,俩人衣服也撕了,扣子也掉了,好像一个要非礼一个誓死不从。俩人身上、脸上全是墨点,整个屋子都升腾起一股股墨臭。臭味底下一片狼藉:塑料袋、瓶胆渣、烟头、纸团,乱七八糟满世界。老薛赶紧上去拉架,使劲拽,拽不开,越拽越紧密,越拽越瓷实。有一回老薛去幼儿园接孩子,俩小孩儿就是这么揪扯着,怎么拽都拽不开。老师当时说:“别管他们,越拉越臭来劲!”老薛心想,你俩非争着当小孩儿,我不就成孩子王了吗!
老薛大叫一声:“我真他妈的服了你们俩了!”
十分钟后,俩人开始打扫卫生。小圣扫垃圾,李出阳拖地。俩人一边干,老薛一边在旁边给他们说事:“柳勋这个案子,老谢让一队接手了。”
“为什么让他们接?”小圣揉着一只酸疼的胳膊。
“为什么不让他们接?今天他们值班。”
“他们不行,干不了。”
“你俩行,刚才已经证明给我看了。”
“让我跟着一起调查吧。柳勋是我的老师,我比较熟悉,我们认识的人多数都有交集。”李出阳脸上墨迹已经洗掉,嘴角青了,是刚才孙小圣拿头撞的。
孙小圣脸肿了,好像嘴里含着只鸡蛋:“我也去。柳勋也是我的老师,而且他在医院里给我详细描述了嫌疑人的模样。”
“孙小圣,小心说瞎话烂舌头。”李出阳戳穿了。
“你也可以一起来。”
“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你们家冰箱里凉快,你让我进去吗?”
老薛受不了,彻底爆发了:“行了,你们俩!都二十好几了不害臊!成天见面儿就掐,杀父之仇啊还是夺妻之恨啊?我看还是不累,都闲出病来了!赶明儿哪天我和老谢说,说把你们俩分开!看看你们都毁了什么东西……暖壶,好呀,这胆早就不保温了,我早就想去警保处领新的了,正好,警保处给的都是老式的。孙小圣,你明天买个电热的来,那个水质好,还不用灌。还有什么……墨水,真够巧的,我老琢磨着咱们不能老用钢笔,写个笔录半截儿还得让嫌疑人停下来等着吸墨,本来能撂的人都耗得皮了。李出阳,明儿搬一箱碳素笔来!我让你们毁……今天先都给我回家!别大晚上的给我丢人,我的名声快让你们俩败光了!”
孙小圣慢吞吞地穿外套,李出阳还在一边看手机。老薛火又上来了,指着李出阳说:“你也是,赶紧出去,你俩要打上马路上打去!别笑死一个两个的就行!”他越说越来气,站起身来把俩人推出去了。要不是屋里电话响了,他真想一人再补上一脚。
孙小圣和李出阳在门口互相瞪了一眼,然后往出走,一边走一边避免并肩走。出阳在前头小圣在后头,互不搭理保持距离,跟特务接头似的。
还没走几步呢,薛队又追了出来:“……别走了,刚才中心来电话,说丹房发生一件案子,让咱们过去一趟。一队的人都在老谢那儿开会,你们跟我过去一趟。”
俩“特务”又并着肩和薛队下楼了。
他俩走到一起薛队才想,坏了,这俩人一合体,他脑袋又该大了。但现在撇下谁谁都得骂街。失策失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