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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下旬的一天,天刚蒙蒙亮,位于户牖乡西面十五里外,前往大梁的必经之路上,涂道两旁的草泽中,已经不断有人出入,向隐匿在林内的周市和陈馀汇报他们在户牖乡邑看到的情形。
“户牖乡的粮食已装上牛马大车,压得满满当当,并在邑外道路上排开。”
“秦军营地里的秦吏带着三十人出来了,还押着一个孩童。”
听到这里,陈馀捏拳道:“一定是我那侄儿!”
“秦吏和秦卒与张氏在邑外道别,带着乡邑里的百余青壮,押解粮车出发了,那孩童被绑在其中一辆车上……”
听到这里,周市也对陈馀道:“那百余青壮不会为秦人效死,届时吾等只需对付那三十余秦卒。”
他回过头,看着这两个月来跟随自己东奔西跑,为反抗暴秦而继续奋战的魏国壮士们,以及陈馀带来的那十余赵地侠客,露出了笑。
“这次,定要让大梁城的秦军,一粒粮食都得不到!”
然后,当太阳高高升起后,手下再打探来的消息,却打破了周市和陈馀的计划……
“那秦吏押解粮车,突然在岔道调转方向,往外黄县城去了!”
“什么!?”
周市、陈馀皆大惊。
“莫非是他们觉察了吾等要在此拦截?”周市有些怀疑地看向陈馀,虽然陈馀那天一席话,让他对此人印象改观不少,但周市并没有完全信任他。
陈馀则猜测道:“或许是秦吏担忧先前阳武县送往大梁的粮车,就在这条路出了事,故打算绕道?”
从户牖乡前往大梁的道路有两条,一是直接往西,要走百里才能抵达大梁,中途要在小黄乡过夜,周市他们就埋伏在户牖和小黄中间。
第二条,是先去外黄过夜,然后从外黄往西走,依然要走两天。
秦人选择走第二条路,使得伏击计划被打乱,周市开始踌躇,打算取消这次袭击。
但陈馀却不肯善罢甘休,苦劝他道:“去外黄更好,那是我兄长故地,秦人虽占据外黄,在城内四处搜捕轻侠,但城外的乡野里闾,还藏身着不少轻侠。他们曾受我兄长恩惠,其中几个头目还与我有联系。周君不如带人赶往外黄至大梁的必经之路继续埋伏,我则速速前往外黄郊外,联络轻侠,或可得数十人!到时候合力夹击,必灭秦寇,烧其粮秣!”
陈馀一番话,让周市心里又活络起来,这时候他就算放弃计划,去袭击户牖乡,面对剩余的秦卒和张氏僮仆武装,胜算也不大。
但若能借此事将外黄轻侠也吸纳进来,他就能汇聚更多的人,做更大的事!
周市立刻摊开自己在阳武县做吏时带出来的地图,却见距离他们所在位置往南不到三十里处,便是外黄通往大梁的道路,而且要穿过一片密林……
现如今,秦人对魏地的控制,依然只占据了城镇作为据点,勉强维持交通线而已,对广阔的里闾农村,却无能为力。
所以对熟悉当地道路、河流的本地人而言,想要躲过秦人耳目,并不困难。而且大多数魏人,对秦军的统治并不心甘情愿地屈服,不是每一处县乡,双方关系都像户牖乡那么和谐,在外黄、陈留等地,气氛几乎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当地魏人很乐意协助周市。
“我便带着人,在此地等待陈生。”
周市指着地图上那片林子,看向换了一身粗布褐衣准备出发,但书生意气不减的陈馀。
“陈生若诸事顺利,便于明日天亮前,带着外黄轻侠,在这片林子与我汇合!若日上三竿前还未到,恕我不待!”
……
陈馀没有违约,在次日天明之前,他便跟着周市派给他的乡导,摸黑来到了这片密林。
来的还不止带去的那些人,却见陈馀身后,还跟着四五十人!都是穿短后之衣的轻侠,或打着火把,或提着剑刃,一个个蓬头突鬓,大声地说话,说要见见这两个月来,给秦军造成了无数麻烦的“周大侠”。
“才一天时间,陈馀竟招募到这么多人!张耳的名望,竟如此之大?”
周市顿时皱起眉来,身为世代当兵的武卒,他其实是看不上这些轻侠的。但事到如今,魏国覆灭在即,他必须团结一切与秦为敌的人,尽管他们大多是为了个人恩仇,与一心要保魏国的周市不是一路人。
他只能压着脾气,开口吹捧了众轻侠一番,说他们在外黄沦陷后,并没有逃走,而是留下来继续与秦军作对,亦是“大侠”。
安抚好众轻侠,让他们下去闭眼休息片刻后,陈馀坐到了周市身边,周市发觉他面色似有不快。
“陈生,在外黄打听到何事?”
“那驻守户牖乡的秦吏黑夫,实在可恨!”
陈馀一拳打在树上,愤恨地说道:“那黑夫不仅逼死了吾嫂,挟持吾侄,抵达外黄后,还大肆招摇过市,宣扬自己擒获张耳之子的功劳。并辱骂我兄长和外黄轻侠是丧家之犬,只会借妻家财富招揽无赖,以武犯禁,扰乱国法,一旦遇事,却上不能保家卫国,下不能护卫妻儿,只会自己狼狈而逃,真乃鼠辈。”
“他还扬言,今日要带着张敖,前往大梁受赏,换取黄金赏赐。还说什么,‘这小轻侠或会被押往关中,阉了入宫,做个小寺人,侍奉大王’。豪杰之后焉能受此羞辱,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必杀此贼!”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到一天,外黄附近的各乡、里都知道了,所以陈馀才能如此顺利地招募到四五十人。
这些人或是轻侠,或是受过张耳恩惠的当地壮士,听说陈馀要与周市合作,伏击那伙秦人,都摩拳擦掌地说愿意帮忙救回小君子……
还有个轻侠还振臂呼道:“这些时日,吾等可受够了秦寇的气,正好杀个痛快,也算对得起张大侠的酒肉恩惠!”
周市点了点头,没有产生太大怀疑,秦人狂妄不是一天两天,往常阳武县的秦军捉了他的手下,都要游街示众,再斩首弃市,以儆效尤,但他们不知道,魏地的男儿,是杀不绝的么?
他只是担心,当那秦吏黑夫带着粮队从外黄出来时,会不会增加护送人手?
结果让周市松了口气,探子回报,那秦吏太过自信,竟未增派人手,仍是他们三十余人,带着百余民夫押粮,天明后,已经出了外黄县,缓缓朝这边走来……
眼看天色大亮,作为这场伏击的指挥官,周市开始给陈馀等人分配任务。
他那两名同样是魏武卒的亲信,负责带着近百名魏人分成两队,分别埋伏在道路两旁的草丛里,到时候听见周市大喊,便一起杀出,扰乱秦人阵脚,驱赶那批魏人民夫。
亲信领命,向周市行了个武卒的军礼,带着集合完毕的五十人,猫着腰跑了出去,越过路面,到对面的林子里埋伏。
陈馀则被要求,带着那几十名轻侠在这一侧林中,他们专门负责杀敌,救人。
“此番仍是以烧粮为主,救得张氏小君子,烧了粮,便可退入林中撤走,秦寇不必杀尽。”
周市很清楚,不能只看到眼前这股运粮的秦人,他们虽说还在魏国的土地上,却要把此处当做“敌境”,一点不能大意。大梁就在西面百里处,秦人的骑兵,几个时辰就能奔腾至此,在平原上与他们遇到了,人再多也必死无疑。
最后,他还留几个猎户蹲在树林入口,负责看秦人车马队伍进入与否,以真假难辨的鸟鸣声作为信号……
……
太阳渐渐升起,露水慢慢蒸发,趴在林木草丛里等待时,周市发现了陈馀其实是很紧张的。
他虽然脱下了儒服,穿着短后之衣,身前放着二尺剑,打扮酷似游侠,但脸上依然能看出几分书生气质,不断眨眼看向露面,有些期盼,又有些紧张不安。
“陈生说自己杀过人,这我信。”
周市笑道:“但,你却从来没打过仗罢?”
“的确没有过。”陈馀知道自己的紧张被发觉了,有些羞愧。
“无妨,我第一次上阵时,也如你,如他们一般。”周市安慰了他,又对着身后的众人努了努嘴。
在跟着周市的这群人里,真正打过仗的,又有几个呢?
这近百人中,真正的武卒,不超过五个。其余人,都是阳武县、黄池县的县卒、农夫,甚至是小商贾。他们或因为被秦人杀了亲眷想要报仇,或因为曾与秦人为敌不敢投降,甚至还有没任何理由,稀里糊涂跟着周市跑出城的。
在魏人眼里,秦人犹如虎狼,骇于其上首功恶恶名,所以不管哪一处,跑掉的人都不在少数。
这些人过去都不是战士,即便跟着周市东躲西藏两个月历练了点,但仍显稚嫩。此刻又要迎来一场战斗,虽然是以多打少,却还是紧张不已。
陈馀看见。有个大概才十四岁的少年紧紧地握住木矛的柄,像是抱着自己的父母,都快哭出来了,更多的人,则不自觉地挪动双腿或者干咽唾液。
“没有忍不住崩出尿来便不错了。”
周市云淡风轻地说道,他让人传话下去道:“二三子且听好了,这一仗和上次在阳武县劫粮一样,我先上,汝等跟在后头!”
周市是武卒,他在战场上学到,作为下层军吏,身先士卒是鼓舞士气的最好办法。若他都贪生怕死,又如何说服众人与他一起坚持抗秦,只为了给魏国续命呢?
安抚众人后,他又教陈馀道:“手上若是出了汗,便捏把干土擦擦,省的一会冲上去时剑掉了。”
陈馀闻言愤愤然,但还是照着周市的话做了,同时心中想道:“不愧是被魏地秦军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老武卒……”
仿佛看透了他的心声,周市突然叹了口气。
“没办法啊,谁让吾等,已是魏国最后的武卒?”
这时候,一阵鸟鸣从远处传递过来,一声传一声,一直传到了周市耳中。
他立刻肃穆下来。
“秦人来了!”
……
这片树林年代悠久,树干粗壮,四月中旬,正是生长茂盛的时节,青绿色的叶子如同冠盖,风过枝叶,簌簌而响。
道旁的野草也正在疯长,能把一个成年人藏在里面,只要你能忍住草叶撩人的瘙痒,而那些蚱蜢虫鸣,也会掩盖住埋伏者的呼吸声……
但,却掩不住远处传来的轱辘声、脚步声、牛马嘶鸣声!
周市、陈馀带着手下们,屏住呼吸伏在林子下的草丛中,一动不动,只用眼睛紧紧盯着远处。却见原本空无一人的路面上,开始尘土飞扬,当先两匹马开道,两个轻装秦卒骑在马上,警惕地看着两侧树林。
而后,便是成一字长蛇的牛马车队,有七八十辆之多,前后距离拉了上百步,那些穿着粗布衣裳的魏人民夫,负责在前面牵着牛马。每隔十步,就有几个扛着矛的秦卒,还在欢快地说着话,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
陈馀轻轻抬起头,他在努力寻找张敖的下落。
周市的视线,则死死盯着那些牛马车上拖着的东西,看上去,的确是一包包麻袋装的粮食,压得车轮咯吱作响。每辆车上还夹杂着一些刍稿,大概是带着喂牛马的。
这时候,陈馀身体一滞,瞪大了眼睛!
他终于找到张敖的下落了,这可怜孩子正本绑在一辆车上,仍在抽泣不止。那车没有拉粮食,一个戴冠披甲的黑面秦吏坐在车舆里,神情轻松,似乎在憧憬将张敖送去大梁后得的赏钱。
陈馀顿时咬牙切齿,看向了周市,意思是能动手了么?
周市则摇了摇头,让他稍安勿躁,等粮车和秦人彻底进入林子再发难不迟。
陈馀只好继续忍耐,三十步,二十步,十步,眼看载着张敖的那辆车已经越过他所在的埋伏地点,陈馀再也忍受不住时!身旁突然传来了一声大呼!
“杀寇!”
周市掀开了伪装,挺身而起,他手持剑盾,指着路面上还没反应过来的秦人大呼!
“诛秦!”
随着话音,周市就像他早前向众人承诺过的,又是第一个冲了上去。
“杀秦寇!”
陈馀也连忙一跃而起,跟着大喊一声,但因为跑得太急,他踩到了一块石头,脚下打滑,差点没跌倒。待他站稳脚跟时,已经有不少魏人、轻侠跟着周市,冲到他前面去了!
“先救吾侄!”
陈馀连忙大喊,但他这时候才突然发现,那些本该受惊四散的“魏人民夫”,此刻却没有慌乱,而是五人、什人地聚集到了一起,并从牛马车上,娴熟地抽出了藏在里面的兵刃!
而在那黑面秦吏尖锐的铜哨音中,牛马车的车舆里,也有扎着右髻或左髻的秦卒猛地掀开草杆,他们蹲在车内,手里端平的弩机,竟是早就上好了弦,蓄势待发!
“不好,上当了!”
陈馀这才惊觉,这个防备空虚的运粮队,乃至于他那侄儿,乃是一个香饵,为的就是钓他们上钩!
然而不等陈馀示警撤退,车上的众秦卒,已经瞄准大步冲过来的魏人、轻侠,扣动了悬刀……
如同梆子般的弦响,沉闷的利器入体之音,接着是笨重的倒地声。
一阵惨叫过后,跑在陈馀面前,那些悍不畏死的轻侠壮士,竟然倒下了十多人,横七竖八……
陈馀呆愣之余,不由想起了那句话。
“香饵之下,必有死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