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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暗的清风道观忽然又响起了“哒哒”的声音,老尼姑挪到院子里不安地望着破烂大门方向,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继而又“哒哒”地挪进了宝殿里。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老尼姑坐在门口喘气,如气筒漏气的声音充斥整个大殿。但除此声音之外,绝无其他杂音。
半晌。
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白牡丹提着框回来了:“师傅,您怎么不进去?”
老尼姑的喘息之音更为沉重,缓缓地回过头上下打量白牡丹:“以为你回来了——这个时候也应该回来!”
白牡丹面无表情地叹息一下,帮助老尼姑挪进大殿,点燃油灯关严大门:“您一定是饿了,我买馒头回来,还有枣子羹!”
“哦!我喜欢吃枣子羹!”
白牡丹麻利地把框里的蔬菜和食物翻出来,擦了擦黑乎乎的小茶几,把早已凉透了的枣子羹倒进瓷碗之中,馒头也是冷的。老尼姑挪到近前,抓起馒头咬了一口。
“您饿了吧?”白牡丹缓步走到神龛前,抽出三根香点燃,冲着三清祖师造像虔诚地拜了三拜,然后插.进香炉,又拜了三拜,转身之际才发现,瓷碗里的枣子羹已然见了底,老尼姑手里的馒头也只剩下两指之间捏着的部分。
“我不饿!”白牡丹沉默片刻,才走到小茶几旁边倒了一杯温吞的开水,顺势坐下来。
“枣子羹的味道还是那么香甜,十年前也是这个味!”老尼姑心满意足地笑了笑,本已经没有多少牙齿的嘴有些漏气,声音怪怪的。
“师傅,乱葬岗里木头碑的坟是谁的?”
老尼姑古怪地看一眼白牡丹:“碍你事了?”
“嗯!”
“明日把他挪开好了,哪里的坟很少立碑,都是穷苦人家的,随随便便埋在那的。”老尼姑见怪不怪地说道:“你若真要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得好好想想。”
白牡丹摇摇头:“木头牌子上写着字,天太黑,我看不清楚。”
“咯咯……胆子不小,这么年轻的女人走乱葬岗已经不容易了,而且还一个人独来独往!”老尼姑惊讶地看着白牡丹,干瘪的老手忽然拍了拍小几:“想起来了,那牌子上写的是鼓楼敲钟人无名氏老先生千古!”
白牡丹的心猛然一沉,脸色苍白,愕然地看着老尼姑,半晌之后才恢复。
那座坟自然是在西城贫民窟蛰居了近十年的“老掌柜的”,也就是张久朝没拜过的师傅,在鼓楼大火之中被活活烧死。与其说是给烧死的莫不如说是被石井清川带人开枪打死的,但这一层故事谁又能知道?
宋远航自然是知道。
“鼓楼敲钟人”一语乃是白牡丹“所赐”——当日白牡丹自带嫁妆进二龙山后入住燕子谷草庵静堂,临走的时候李伦提醒她鼓楼大火之事,既然是去“还愿”就做了个顺水人情的善事,特意嘱咐伙计老七给“老掌柜的”立一块碑。
是木碑——伙计老七揣测错了白老板的意思,把讲究的石碑换成了木板子,省下来的钱去逍遥楼找瑶姐去了。
善果皆因善因。
“你认识那个?”
白牡丹摇摇头:“我不会在这里久住,师傅要尽快找个帮手才是。”
老尼姑皱着眉头古怪地看一眼白牡丹,随即叹息着点点头:“送你来的人也这么说——今天的枣子羹味道着实不错啊,既然你意已决,我不妨提个醒儿。”
“师傅您尽管说。”白牡丹把雪白的手帕在水杯里洇湿,擦拭着脸上的妆容,很小心,似乎怕碰坏了面皮似的。
老尼姑思忖片刻:“一步错,步步错,一错再错,此为尘缘;为情苦,情即苦,万苦牵心,皆有因果。”
白牡丹的手忽然停下来,眼圈里露出一抹湿润之色:“您说我所做的选择是错误的?”
“选择自己所决定的就没有对错之分,今天你进城是不是看见了以前的熟人?”老尼姑的喘息声更为沉重,似乎一口气上不来就会气绝一般,但还是拍着前胸:“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看到的不是仇人就是恶人,但绝对不是恩人。”
白牡丹继续卸妆。
“以你的经历而言,完全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但世事无常啊,若哪天想明白了再找我。”
“我很累。”白牡丹整理一下杂物,忽然碰触到一块冰冷的东西,凭感觉便知道是镜子。她已经很久没有照镜子了。
老尼姑“哒哒”地挪出了大殿,周围又陷入死寂之中。
白牡丹拿起镜子,借着微暗的灯光看了一眼——她是最喜欢照镜子的人。形容消瘦,面色苍白,眉宇间拧成了一道暗纹,久久没有舒展开。
锦绣楼内外戒备森严。黄简人在一楼大厅大排宴席,给新到的驻军马参谋长接风洗尘,但凡营级以上的军管悉数到场——并非是黄简人有多大的面子,据说是耿精忠下达的命令:所有人等务必给我姐夫一个面子!
黄简人很有面子,至少到现在为止。
冷风拂面,夜色幽深。黄简人感觉有些头重脚轻,但意识清晰得很,眼前大街上的行人早就被赶走了,整条街没有半个闲人。耿精忠一身戎装地陪在黄简人的旁边,往常那种吊儿郎当的狗子形象一扫而光。
“精忠,这次回来……你……衣锦还乡啊,姐夫的脸上有光!”黄简人见风醉得更快,舌头有些撸不直,说话含含糊糊,一手抱着耿精忠的肩膀,在路中间摇晃着。
耿精忠打了个响指,后面上来两个当兵的,立即搀扶住黄简人。
“姐夫,我公务在身,不能远送啊!”
黄简人猩红的眼珠子盯着耿精忠,咧嘴一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有出息!精忠,你对陵城的形势了如指掌,现在你姐夫我是陵城副县长兼任警察局长,你是驻军团长,我看看谁还敢惹!”黄简人忽然大笑:“这就叫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有兵,正好……”
耿精忠皮笑肉不笑:“姐夫,几天不见收货不小啊!孙县长嗝屁了成全了您,现在锦绣楼又收入囊中日进斗金,官运亨通,财运也亨通,真是可喜可贺!”
“屁!那些都是他娘的浮财——首都都沦陷了,陵城县衙门快成了乱葬岗,倒是锦绣楼是块肥肉,哈哈!”
“您的手段我还不知道?宋载仁和白牡丹一死,锦绣楼成了无主的财产,谁有权有势就是谁的,您够眼力。”耿精忠点燃一支烟,微眯着眼睛看一眼黄简人:“我可是浑身上下穷得溜光,跟您比都没法活了!”
黄简人看似醉得很深,心里却清明得很:你小子看老子发财不顺眼吗?楼子还没有焐热呢就来削肉?想得美!如果放在以前,黄简人早就破口大骂了,不过现在的耿精忠不是当初,他手握兵权啊!
“精忠,有话直说,少跟老子拐弯抹角的!”黄简人喷出满嘴的酒气:“别他娘的当上团长了就翘尾巴,有啥困难的?不就是钱吗,我给!”
耿精忠冷笑:“钱对我而言毫无意义,率兵打仗要钱干嘛?”
“那要什么?”黄简人惊愣一下,心里开始范合计。
“您把锦绣楼借我几天,一来呢作为马参谋长的临时行宫,他可是第六十军的实权人物,总不能让他去城外吧?二来我也有面子,您更有面子!”耿精忠吐出一串烟圈,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黄简人,眼中却多了一抹狠色。
黄简人什么市面没见过?这小子狮子大开口——这儿哪是借锦绣楼?根本就是“要”!黄简人是何其老谋深算?耿精忠饶腾半天要借锦绣楼,一张嘴黄简人就知道个中意味。
“哈哈,这都不是事儿!从今儿起,锦绣楼给你用了,缺啥少啥的跟姐夫直言——不许绕弯子!”黄简人强自稳定住身体哈哈一笑:“精忠,老子还有件事儿还没弄明白呢,你跟马参谋长究竟是啥关系啊,一句话让你捡了个团长当!”
“姐夫,这事儿说来就话长了,一宿都说不完,明天有时间我跟您细说!”耿精忠摆了摆手,两个当兵的搀扶着黄简人上了轿车,一溜烟地远去。
蓝家大院。
书房内,灯光幽暗。蓝笑天坐在椅子里,清瘦的老脸阴沉不定,望一眼站在窗前的那个背影,心里却痛苦不堪。
如蓝笑天这把年纪的人,心里的苦本应少之又少,事实却相反。几十年积攒的家业在数天之内便灰飞烟灭,发生的一系列灾难性事件一下将其击倒,没在鬼门关里走一遭已是十分侥幸了。
“蓝伯父,方才您说的与王陵古墓有关的七大姓氏早已分崩离析,是何年何月的事情?”宋远航转过身幽幽地看着蓝笑天:“据我所知,十年前军阀混战,二龙山遭劫,我爹说七大姓氏也终没有凑齐,只是侥幸保全而已。”
蓝笑天似乎陷入了深沉的回忆:“应该是明末清初的事情,几百年过去了,都成了陈芝麻烂谷子,知道的人寥寥无几。传说当初七大姓氏齐聚陵城,那时候的陵城破败得紧,没有现如今的规模。王陵传说最盛的时代也没有多少人,久而久之这里成了被人淡忘之地。”
宋远航微微点头:“如此岂不是对王陵保护甚好?”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啊,越是荒凉之地并非愈是安全,打王陵古墓主意的人大有人在。”蓝笑天苦涩道:“七大姓氏的主脑便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法子,东移山村而设镇,吸引庞杂姓氏群聚,各司其责,促其繁华,便有了今天的陵城。”
宋远航苦笑:“陵城繁华了几百年,当初的七大姓氏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结果吧?军阀窥伺,惹火烧身,都把王陵当成了肥肉互相争斗,恨不得一口吞下。”
蓝笑天漠然地摇摇头:“你错了,他们早就想到了这个问题,在建镇之初便想到了。七大姓氏各司其责,有的为官,有的为商,有的为农,有的为医,有的为学,还有的为兵。”
“您的意思是七大姓氏围绕建镇成立了各家为业的营生?”
“对,促进繁华引进百家姓氏只是第一步,如何垄断经济命脉才是最紧要的。他们以此联络,相互牵制又共同护卫王陵,如此便让王陵古墓竟然安生了百年之多!”
“的确是绝妙的办法!”宋远航赞叹不已:“他们为了护佑王陵可谓是煞费苦心啊!”
蓝笑天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昏花的老眼闪烁一下看着宋远航:“为商者,米氏一族,到了可儿母亲这代已然百年已过。所以在陵城,有许多以米记商行为名的铺子,当初都是聚为一体的,民初军阀混乱的时候才逐渐分崩离析,到现在是散的散逃的逃,可儿的母亲惨死之后,米氏正宗也就完全没有了!”
蓝笑天的声音里有一种沧桑的意味。无风无雨,却见百年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