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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开玩笑——那种连鬼都见不到的地方,谁会愿意在那里待着?”
伊诺克·泽维尔,此刻正在自己的独栋中惬意地享受着软绵绵的沙发;那似乎的确很惬意,以至于他会向后完全地躺在靠背上,翘起一条腿叠到另一条腿上,望着天花板,整个人陷入到松软的沙发里。
“待遇?待遇高又怎么样?谁爱去谁去,我可是受够了那地方——物资配给上稍微疏忽了些的时候——我可告诉你,好朋友——连想喝水都不敢随便下口!”
壁炉中的松木静静地燃烧着,偶尔因为残留在深处的水分而发出些噼噼啪啪的响声;即便如此,也在这宽阔的空间里很清晰地听到,但回声是微弱的,因为墙面用凹凸不平的纤维绒材质壁纸铺设过了,那营造出昏暗而温馨的感觉。
就在伊诺克的背后,那扇从他头顶开始、足有一人高的弧顶玻璃窗,内部的一侧凝着厚重的水雾,许多结成了珠滴后落下、划出一排排大致平行的痕迹。玻璃窗内部添加了些分辨不出的化学元素,那令这玻璃呈现出浑浊的黄色,视觉效果极好,极适合这样的一间房屋,尤其是在最深的冬季的夜晚。
“亲爱的朋友,你放心。”伊诺克放下手中的白瓷杯,在大理石的茶几上敲出一声脆响;明晃晃的,黄色的光斑附着在釉面上,时而随着火苗的颤动而微微地放缩一些,随后又如涟漪扰乱后的水面恢复了平静。“噢,国立大学?国立大学又能怎么样!‘国立大学’给了‘出版社’面子?他怎么不试试把自己校内的那些出版物拿到别的商业出版社印一印,你看那些出版社会不会连自费都不提地为他印那些靠着吃书本资料费的陈糠在肚子里生些油水的大学教材,愿不愿意起手落手就刊印厚得能够拿来垫椅子、却实际上只能摆在书架上充充门面的学术刊物?告诉你吧,朋友,你应该知道一个整天埋头书本、视野狭窄得局限在一副眼镜框里的人得到个一官半职时会是怎样的一种毫无来由的趾高气昂——不错,读哲学把自己读得愚蠢了的伦纳德·布拉德里克博士,他真的以为校方给每天还有些闲空来管学校文印事务的他一个所谓的名誉主编的位置——哦,也许还能使唤几个连他都不如的学生——他就有资格跨过那条马路到你的写字楼里,因为他也许真的剽窃了别人智慧的研究成果而受到了一个比他更有才华的人的质疑和指责,气量狭窄到觉得自己受到了这个世界都会为之愤愤不平的污蔑和诽谤,冲着你指手画脚、大发雷霆?省省吧,我可怜的朴奇正!我若是你,就推开了这什么国立大学的牌子,好生地经营两三个季度的上架畅销书,那岂不是要让这该死的蠢货窝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连他那剽窃来的论述都羞于刊印出来吗!”
听过了对方的回应,伊诺克哈哈大笑起来。“你真是太善良了,朋友!不过,谁让我的确被你的善良打动了呢——那我便帮你去和这‘不可一世的布拉德里克博士’‘交涉’一番吧,看看他还能使出些什么下三滥的招数来!不过,朋友,若是你何时厌倦了这愚蠢的出版社,我可是随时能为你量身安排一个职务,包你满意!”
宽敞的客厅里,此时已经随着那杯中热量的散逸着流失而逐渐地淡化了方才正浓烈地氤氲着的馥郁。挂断了电话,伊诺克端起白瓷杯饮了一口,便自顾自地喃喃起来:“嗳,嗳,怎么都凉了呢?还真是一通不短的来电呢!”
“哼。”
站在壁炉旁抚摸着青大理石壁炉外沿的丰川光希,冷冷地咧起嘴角露出些笑意。他望着烧得通明的炉膛,那光映得他脸上的细小绒毛都十分清晰。
“你,的确很得意呢,‘泽维尔课长’。”
丰川光希转过身望着沙发上的伊诺克,向前走过去坐在了他身边的另一条沙发上。
“啊啊,也许是我幽默惯了吧,措辞很夸张!”
伊诺克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三年里,他明显地有了胸部和小腹之间的曲线。
“靠着一张吹出的画皮来盖住自己,这可不是什么幽默。”
丰川光希望着自己放在壁炉上的那杯咖啡,也仅仅是望了望,最终并没有去取它。
玻璃窗上又结好了一滴水珠,无声地沿着之前的无数次已经开辟出的路线滑了下去。他朝着那里望了望,于是走到那扇窗户前、用手抹出一片可视的区域,就像是切破了浓雾的口子,一双眼睛正从其中窥视着外界。
“不过,托幼卡瓦桑,”伊诺克转过上半身看着丰川光希的背影,有些肥肿的手扶上了沙发的靠背。“上一次,我提出加入‘虚无之人’……”
“……”
丰川光希并没有回答他,只是走到了他身边。他拍了拍伊诺克的肩膀,便取下披在沙发靠背上的大衣,离开了这里。
“好好享受你的调职吧,以后这种机会可不多了。”
伊诺克向前微微地倾下身体,两只手的手肘顶在大腿上、支撑着自己的上半身。“嗳、嗳,得快些好好享受呢。”他叹息道,便又饮了一口凉下来的咖啡,眼睛里洒下些颓丧。
“雷克斯……你须得自求多福罢——谁让那本被猎人打伤的狡猾老狼找着了躲藏的地方,现在又要回来清算清算了呢?”
夜色浓重的公路,一辆车从滨海别墅群一路朝着中环区驶去。在市区中而关闭着的远光灯令车辆只能探照出前方并不宽阔的一片区域,余下的便是穿梭于立交桥和十字路之间路灯和黑暗构成的斑驳之中。因为繁华而绽开在夜色中灯红酒绿的梦之花,随着车辆不断地靠近了商座、高层写字楼和摩天大楼的高密度聚合区而越发清晰地勾勒出这座不夜城以霓虹、大幅电子广告屏和落地玻璃展窗浓墨重彩绘出的摩登风尚。每半月将会完全颠覆的当季爆款,奢侈如端起浅盛了金酒的高脚杯后拖着一席金缕长袍走过水磨大理石之宫殿的玉肌白骨,排列为蒙太奇剪影而从车前窗上流光溢彩滑动过去的全球品牌,用纸醉金迷的外衣包裹起来的辉煌或暗淡,穿梭在虚幻与现实之间的人们并不容易察觉得到。而丰川光希并不在意这些;于他,这里只是一片处处候满了塞壬的汪洋,而他要抵达目的地的道路只有一条。
转过这一个路口,就在眼前了。
丰川光希向着从车内看不到顶的大厦望了一眼,那景象似乎远比他想象得要冷清得多——他记得的那个早在迪娅科威什风暴前穷奢极欲、挥金如土的疯狂已经被平息,留下的是失去了光泽的金属,甚至开始生锈。并非不知道那种为金融家蒙蔽了双眼后的疯狂宛如一杯接一杯劝君进的鸩酒,却如何舍弃得了那一份令人上瘾的体己、对于物欲终究可以碾碎脆弱精神的都市人类们而言?梦之将顷,醒得也便痛苦。
放眼望去,稍微地用力吸入一些空气,冷刀便将鼻腔最上方的呼吸道刮得生疼,嗅到丝丝黏膜表面娇嫩皮肤中充盈了的血的味道;每一次吸入和吐出都在酷寒与温暖之间徘徊而迷惘着,宛如一个受过一夜虐待的妻子为丈夫轻轻捧在手中时的感激与依赖,哪怕下一秒又是更加猛烈的捶打与凌辱,亦是值得。
“丰川先生。”俊朗的前台稍微地向前倾着身子以示谦恭,妍丽的额头和着从容的微笑,用钱买到的尊敬不会引起任何一方的反感。他用双手递上一张磁卡,“请到73楼A29。”随后便又是一鞠躬,标准化的弧度。
“嗯。”
习惯性地回过礼,丰川光希便径直穿过了那令人的神经在亢奋和萎靡之间不断以伤痕延展极限的奢华装潢的大厅,向左转入一排在这个时间颇为冷清的电梯之间。
沿着垂直的方向快速地向上升去,从开放式的电梯中隔着合金不锈钢与钢化玻璃拼接出的外壁望去这座城市可为他所见的一切,始觉这安静喧嚣着的繁华宛如隔绝在辽阔而寂寞的精神之海中,无所质量的弱水掀不起一丝波澜。天上,地下,不管是虹光映得紫红的穹顶、亦或是鳞次栉比排开的地标,最终都隔着一层梦呓的边缘,为无边无际的漆黑所吞没——而只有在这时,你才会发觉:所谓人类对旷野的征服与改造,原来不过是形同一个装置在颅内的大脑;没有一点知觉,只不过通过那些延展到自己不及之处的神经,靠着电相位的递质传达给自己的震颤来幻想出一片红尘桃源。究竟,自己是生命或尸骸、存在或虚无,被深囚在这满溢了液态物质的颅骨中,一场无法醒来的梦中,没有人得以知晓。
“叮。”
73楼,A区左转。丰川光希踩上了这里的地毯,高大而宽阔的走廊一直通向这层楼的最深处。原木色的双开门,竖着有一人多高的把手左右镶在上面;摸上去,细小的凹凸手感源自磨砂的工艺。他打开了它,步入其中,那扇门随着他走入后自动地关上。正前方的办公桌后,背对着自己的转椅被从窗前走回到那里的人抓着坐了上去;一抬头,是那个三年未见的、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