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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需要休息一下。那么,为什么不去绿叶树生活馆喝一杯咖啡呢?
沿着与海岸线平行的道路一直向着北方骑行,你可以从这个视角将破碎列岛的全景一览无余。饱满而成熟的麦子随着海风的吹拂而轻轻地涌动着,好像你的行程正在将蔚蓝色的浪潮和金黄色的浪潮一剖为二;而伫立在麦田里守望着的巨轮风车总是那么轻缓不急地转动着,将从不远处黛色山岚上淌下的河水汩汩浇灌到混合着浓浓阳光暖味和淡淡放线菌腥味的土壤里;河水注入浅海,进一步便是咸水。
绿叶树生活馆就坐落在破碎列岛的最北端,那里是离着陆地最近的地方。时至今日,很多人早就忘记了它原来是由浮坦希利亚合众国最大的财阀樱花国际投资而建成的连锁实体销售店;尽管如此,那些来自樱花的侵略也是馈赠却完好地保留了下来,作为了人们一直以来青睐的对象:后现代主义的简约装潢,玻璃原木基调的流畅设计;高光,喷漆金属,丝绒草,轻质建材。仅仅是走入这里,你便有一种浸入了温暖清水中的感觉,尤其是在一个工业的顽疾日益深重的时代。
然而那显然是不适用于我们这些岛上居民的。尽管聚落已经零星地分布在了这些支离破碎的土地上,但尚未完全开化的荒野气息仍旧弥散在空气里,每每随着麦浪翻滚着并非霜霾而是阳光的味道。对于这样一个甚至见不到巨大钢铁骨架的地方,绿叶树生活馆意味着我们仅存的一点对着现代文明,那个似近似远、似有若无的现代文明的追寻;哪怕,我们毫无疑问地是身在一片早就被遗忘和抛弃的土地上的人们。
就连这座破碎列岛上唯一的一座绿叶树生活馆,大抵早已遗忘了一切关乎它投资方的种种。所谓浮坦希利亚,亦或是樱花国际,究竟存不存在,被遗忘的人们没有发言权。我们唯一可以抓住的,只不过是一次又一次被拭得妍丽清洁的白瓷杯的把,或者木制与金属制的刀叉勺;馥郁浓香的咖啡混合着牛乳制品的醇厚,可以尝出阳光味道的意大利面,那是我们的特产,仅有的特产。
从任何一个方向朝着地平线望去,那里被海水淹没。无边无际的蔚蓝映出苍穹的颜色,天与地一样的空灵与沉寂,连波浪轻抚巉岩的声音都如此地温柔而悄然。虚无,落寞,好像一切都染上了时间角落的灰尘,被遗弃了太久,连我们自己也浑然不觉。
但是,《真实》记得一切。
那本名为《真实》的书,的确是由一百年前陆地上的人们所刊印。时至今日,它仍然被放置在许多相信它的人们的书架上,我是其中的一人。每每将它放置在摊开的手掌上,出自前人之手的设计直到今天仍然不过时;内里的纸张质量很不错,泛黄而未起皱。简约的封面上,鎏金的“真实”二字,以及它的作者,“寒蝉”。
“……狂热之泉,那是萦绕在每一个人的意识中的,仿生神经网络和它所滋养的精神的源头。由樱花国际投资控股的企业,世界之眼娱乐信息有限公司,发现了将狂热之泉当做交流媒介使用的方式;由此,‘语神者’得以塑造——它为人类的交流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但是,这种方式会剥削人的意志?——很多人都这么认为。”
“樱花国际对于反对它的人们进行媒体良化的镇压。它的麾下有一批名‘虚无之人”的工作者,是很久以前归属于通用能源公司的情报系统,为环北重工集团工作的一批商业间谍。有许多很早以前便从事了这个职业的,一批非常优秀的特种兵;当他们得知了仿生神经网络诞生于一项由樱花国际主导的、名为‘人体重构计划’的恐怖实验时,便开始憎恨为了利益而不计后果利用它的樱花国际。随着‘世界之眼’与仿生神经网络的利益纠葛加深,他们也便憎恨到不惜一切代价毁灭樱花国际。”
“很多人竭力阻止他们,带来了无数交错在精神与现实之间的战斗。意识湮没,肉体腐烂,死亡和毁灭形影不离,我最爱的人也化作了狂热之泉,从此巡游在那个不会醒的梦中。终于在那一天,命运之日,仿生神经网络动用自己的力量化解了干戈;汹涌的狂热之泉自精神深处喷涌而出,将纷争,野望,悲伤统统吞噬,如未存在过。”
“‘我们用悲伤划上了句点。’这种说法,是从很早以前开始的了。”
在财阀支持的官僚政府日益垮塌时,颖乐川找到了“寒蝉”,并为他出版了《真实》。一年以后,浮坦希利亚大陆军组建了军政府;他们没有找到“寒蝉”,便将颖乐川作为祸首——按照军人对待政治犯的方式,惩办。也是自那时起,颖乐川幸存下来的家人被流放到了破碎列岛,与更多同行业的人们一起;从此,执笔的双手握上了锄头、簸箕和镰刀,磨出了老茧。
破碎列岛上唯一一座现代化的建筑,绿叶树生活馆——据说在那里,仓库里的每一个家具里面都藏着一支枪。但是现在它确实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立场,与我们这些失落的下一代人一起。不是因为我们选择了抛弃,而是抛弃选择了我们——“狂泉症候群”,那场灾难,已经彻底地摧毁了陆地上的人们。我们,回不去了。
但是,《真实》记得一切。
又一次,同样也是相信着《真实》的人们。他们无法选择回到空间上的过去,便选择回到时间上的过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数人渡过浅海去往荒芜的大陆,至今没有人回来。
——明知看不见的便是不存在的,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人执着于这段尘封的历史?他人我自是不知,但我唯一的愿望是希望能够亲眼看一看爸爸,看一看他的国家。
我的名字,是颖好水。
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黄昏的光线已经从我来时的方向追了过来。令人不舒服的冷风大抵是从北方刮来的,好像从我踏上这片土地开始就一直没有停过。刀片一样的气流从你的面颊上划过,很快地带走无论你如何为肌肤补充过的水分,随后便是一层近乎是要脱落的干壳;而嘴唇是最痛苦的,因为你随时都能够舔得到血的味道:先是咸腥的,在往后的日子里渐渐地开始带着甜味。
直到淡水所剩不多的现在,这唇血的味道里已经只剩下鲜美的甜味了。那令我止不住欲望,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舐着,聊以***。
我究竟,还能走多久?
从破碎列岛一直向着大陆的深处行进,一路上遍地的钢筋残骸上从未生长出过一点生命;大风也只是裹挟着细小的白沙卷入苍穹下厚重的雾霾中,这片混沌即使是在一百年后的今天也竟然没有因为这样猛烈的风而消散开——倘若这片污染真的是一百年前便留下了,一如《真实》中所记述的那样。
我伸手拂去了身旁一块巨锈铁上带着锐的渣滓,坐了下去。随手摸了摸挂在腰间的那只2000cc的旅行用水壶,它竟然和插在我牛仔裤上露了一截刃出来的刀碰出了空壳里特有的回响。我始料未及,仅仅在犹豫了0.1秒后便飞速地拧开了瓶盖;倒过来,还不够润为唾液的纯净水在干燥的地上打出了一个颜色稍深的点;疯也似的猛抖动起手来,几根指头也攥得紧,然而完全没有了。
“砰——咚、咚、咚,咚。”
我一把将这东西丢到了地上。
颖好水,是不是马上就要死了?
这已经是第十二个月了。从我登陆开始,我便一直朝着东方行进,而直到现在仍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远。所幸那只需要电池便可以运作的电子表能够安慰我许多,令我不至于盯着每日东起西罗的太阳数数。我想,这趟旅途能够进行到现在,我还没有至于疯掉,它的功劳不小。
如果有导航仪,如果有人造卫星,我或许会轻松到不过是走了这一遭观光旅游而已。但是,这些东西真的存在吗?还是说,它真的存在过吗?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人造卫星,互联网,智能机器人,一切的一切,我只不过和所有曾经踏上了这片土地的人们一样,从那本名为《真实》的书上读到了那些我这三十年的生命里从来不敢想象的东西——曾经聚落在陆地上的人们究竟是以一种怎样的姿态在生存?他们是不是只需要坐在精致而舒适的驾驶舱中便可以轻松地游览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是不是只需要面对着一方光线柔和的屏幕便可以将这世界的一切异彩纷呈在自己的面前?他们是不是只需要动动手指按下键盘便可以得到这世界上任何一种商品,是不是只需要对着还不到自己脸颊大小的机器呼出一席话语便可以尝到浓浓淡淡的食物?
一百年前的人们,你们究竟是以一种怎样的姿态在生活着?为什么你们的世界如此令人着迷,以至于不过是一本《真实》便足够吸引千万人不顾性命地来到陆地;哪怕面前的是漫天遍地的白沙,霜霾,怒风,苍凉,我们也执着地相信着你们那让我们心驰神往的世界——那个,“后工业化时代”的世界?
我的肩膀已经被压得酸痛,便只能将那已经快要磨损穿孔的背包放下,层叠的帐篷和衣物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让人觉得是一种负担。大塑料瓶里只剩下几粒丸子;取一粒放到嘴里,压缩得致密的坚果粉末迅速地吸干了口腔中所有的水分。我不得不迅速地将它吞咽下去,那圆球宛如生了根般黏在了食道上,几乎卡得我窒息。我用手一把捂住了嘴,浑身的震颤让我发知晓我可能将它咳出来——但是不能,因为那已经是三日需要的口粮了。
我将它咽了下去,乏力得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已经不需要骗自己了,我不日就会死掉。
透过厚重云层的幕帘拍打着的阳光终于乏力了。它因为窒息而开始泛紫,随后变得乌青,那便是现在天地的颜色。仅有的一点气力还足够撑开帐篷,然而我早已不愿如昨天一般将长钉固定到地面上。我知道夜间的大风将会把我冰冷的尸体卷到另一片并无不同的荒芜中,但我欣然接受了。
对于一个要死的人而言,如果死是在梦中,没有太多痛苦,或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我现在唯一的愿望是能够给妈妈留下些遗言——如果有人能够发现我的话,但“语神者”的芯片毕竟比人血肉的大脑来得长久——早已不存在的仿生神经网络服务,单机能够储存一些信息。
顶着强烈的疲倦,我凭借所剩不多的意识将这有些反常的设备——它泛起了异样的蓝光——草草地戴在了头上。一觉以后,我便不会痛苦了——还真是……令人安心。
十二个月以来,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睡袋这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