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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听颂多少有些惊讶。
他开口的当下,就知道这里的多数人都理解不了他在想什么,要做什么。毕竟他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在别人眼里只不过是个不好惹的硬茬。意外的是,方觉夏竟然是了解的。本以为他最多只是猜到自己会不满这个潦草敷衍的策划,但真正始料未及的是,方觉夏完全明白他的所有想法。
就好像两个意外被接通的频道。
他们是矛盾的。不是互为仿生的重影统一,是个性强烈的分离对立。
方觉夏有属于他自己的温度和风格,不应该被粗暴地同质化。
这些想法仿佛在两人的脑中流通了。裴听颂把这种没来由的默契归因于他们共同度过的这两年,即便他们之间近似零交流,但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纯粹孤立的事物。他和方觉夏之间的确存在着某种微妙的联系,复杂,难以察觉。
或许是在逻辑层面上有共同点吧,他试着给出合理解释。
林墨像是很满意方觉夏的提议,他脑中出现了画面和灵感,这大大提高了他对此次工作的热情,“春和冬,很好。”他确认着方觉夏这张脸,很仔细地观察,最终得出结论,“你确实适合冬天的概念。andy。”
“哎~来了,我也觉得这一版更好,冬末春至也符合最近的时间点,而且他们两个本来就不是一个型儿的。我得好好想想这次的妆面造型。”andy在圈里混了十年,是个实打实的人精,一看林墨的脸色就知道他这次要干票大的,一开始划水的念头也打消了,毕竟这次合作的可是大摄影师和两个圈内新贵。
娱乐圈里最忌讳低看,谁也没法预料一夜爆红的对象,何况这两位的爆相已经显而易见了。
他们花了两个多小时重新讨论,这一过程在追求高效率的娱乐圈不常见,大家都希望能直接开工,然后飞快收工。不过这很值得,毕竟从一开始的敷衍流水线变成每个人都认真对待的创作,这种经历难得一见,也足够有趣。
撰写花絮的编辑简直要偷笑,平时没东西写还得东拼西凑,现在这种戏剧化的转折简直是摆在面前的大好素材。
裴听颂的妆面干净简单,andy还特意突出了他下眼睑和眼下皮肤的两颗痣,“你这个痣长得真好,现在流行说的又纯又欲就是这种了。”
正从更衣室出来的方觉夏听了只觉得奇怪,这个词他目前还没办法从裴听颂的身上体会到。不过纯和欲语义上完全相反,这种矛盾感倒是符合他的个性。
“你这眼角的疤……”andy看着这一块凸起的结痂犯了愁,“遮瑕也盖不住的,后期p掉吧。”
“怎么方便怎么来吧。”裴听颂又开始犯困,懒得管这些细节。
方觉夏盯着化妆室里偌大的镜子,那里面映照出坐着的裴听颂,还有他眼角的伤。他换上了一件奶咖色针织衫,乖张的气质柔和了许多。
“觉夏,咖啡。”程羌出去了一趟又回来,放下一杯在裴听颂跟前,然后领着还没开始造型的方觉夏在造型间的角落坐下,“困吧?”
“还好。”方觉夏发现这个角落的小木桌上空空如也,可墙角的地面却摆着一个小盆栽,里面种了株粉色花树。
他手捧咖啡盯着花树认真地看,正巧造型助理过来给他头发夹固定夹,他轻声问,“你好,这是什么花?”
“这个啊,这是前两天有人送给andy老师的早樱,今天人多我们怕摔了就放在地上了。”
早樱。
固定好最后一个夹子之后,方觉夏蹲到那株小小花树边。花盆的泥土上覆盖着一层落下的花瓣,很柔软的淡粉色。
团综的摄像还对着裴听颂拍摄,裴听颂化妆化得无聊,开始和摄像小哥聊起来,“石头剪刀布输了讲故事,怎么样?”
摄像小哥平行地摇了摇摄像机,表示拒绝。
“你怕输,我知道了。”裴听颂故作冷酷脸下了结论,妆也差不多化好。他一对上镜子,就看见方觉夏朝他走了过来,他换了件宽松的黑色衬衣,把皮肤的冷白色调衬得更明显。
他好像在找化妆助理借东西,最后拿了个很小的瓶子挤了点什么在手上。
“差不多了,就是这个疤麻烦了。”andy正说着,方觉夏忽然说,“我想试一下。”
“试什么?”裴听颂刚问出口,方觉夏就已经自作主张弯腰凑到他跟前。
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间缩短到不到五公分,空气好像被狠狠压缩了一下。呼吸间,那种雪糕拆开后散发出阵阵冷气的香水味再次涌现。他满眼都是方觉夏眼角的红色胎记,好像冰天雪地里唯一一抹红。
怔忡是短暂的,方觉夏的动作也是短暂的,短到他的意识来不及加工这份感觉。他的指尖已经离开了裴听颂的皮肤。
认真端详了几秒,方觉夏直起身子,又看了看。
“这样呢?”结束艺术发挥的他抬头去看andy。
andy扶着裴听颂的下颌看向镜子。裴听颂这时候才发现,他眼角结的痂被一片粉色花瓣掩盖。
方觉夏的声音没太多感情,只是陈述自己的观点,“正好是春天概念,花应该不会违和。”
andy左看右看,很是惊喜,连说了几个perfect,用可卸胶固定好花瓣,“而且贴了这个,和觉夏脸上的胎记也有了呼应了。”
这一点方觉夏倒是没有想到。所以他怔了一下,低头的时候眼神不小心对上裴听颂。
裴听颂抬眼,手指摸了摸遮住疤痕的花瓣,“你故意的吧。”
“没有。”方觉夏反驳的速度很快。这和他以往的反应力大相径庭。
裴听颂的眼懒懒扫在他素净的面孔上,最后停留在他泛红的脖颈,他没有作声,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有了眼角的花瓣,的确和方觉夏有了某种共同点。
“听颂的妆面比较盐系,追求的是那种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做但其实小心思很多的感觉。”andy开始给方觉夏做造型,“觉夏的妆就要特别一点了。”
裴听颂端起咖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难得得闲正大光明盯着方觉夏看。
andy没有给方觉夏上底妆,“你肤质真的太好了,上底妆反而把纹理感磨没了。”
镜子里映着方觉夏无表情的脸。
趁着做发型的时间,裴听颂肆无忌惮地从镜子里观察方觉夏。他发现其实他五官拆开来看都有着很重的偶像感,漂亮,精致,没有生活的负重感。可眉骨和鼻梁生得特别,纵横连接起来,在那张窄小的脸上呈现出一个纤细而挺拔的t字形,介于男性的粗犷凸出和女性的柔和平缓之间,如同平坦雪原中拔地而起的一棵孤松。
这种伶仃挺立的骨相支起他孤冷的倔强感。
裴听颂想,这眉骨与鼻梁假如配上一双甜感的明媚大眼,或许还能中和。可偏偏他生了双漂亮的冷眼,重睑窄而薄,瞳色淡薄,眼角不扬也不落。都说眉目传情,可方觉夏的眼神似乎隔着层透明冰壁,传不了情,只有凝固的理智和疏离。一切组合在这张苍白的皮相上,像朵坚韧又脆弱的白色花朵。
那柄等着被折断的枯枝,好像顽强地用最后的生命力开出了一朵花,凄艳的白。
方觉夏的眼妆并不复杂,andy甚至没有夹翘睫毛,而是直接拿出一只白色睫毛膏,细细刷在他纤长的睫毛上。颜色一点点沾染上去,好像雪花落在眼睫,冬天的感觉立刻出现。
方觉夏抬眼的瞬间,裴听颂不得不承认他的确被纯白的美感所触动。原本他身上的冷就无所遁形,现在寒意更加浓郁。
连一旁的造型助理语带惊异,“好仙啊,又仙又冷。”
andy在方觉夏的下眼睑扫了些许腮红,一直延伸到他的红色胎记,又沿着他下眼睑内侧勾了条不易察觉的白色眼线,在他眼角下缘点上水滴形状的银闪液体眼影,一直淌下去,像条凝固的泪痕。
有种哭过的感觉。裴听颂心想。
可方觉夏大概是不会哭的,他想象不到这样一个没有情绪的人哭起来是什么样子。
从出道到现在整整两年,他几乎回忆不起来任何方觉夏情绪外露的时刻。尽管他们的关系只能算作是营业的队友,可他们相处的时间不比任何人少。
搜寻之下,他竟然还真的想起了什么。
一年前团体商演,化妆前他出去透气,不小心在走廊遇到方觉夏。他就站在自动贩卖机一侧通电话,好像不太愿意让人看到所以故意躲起来。裴听颂隐约听到他叫了妈妈,言语间提到外公看病之类的话题。
本来他也没兴趣听,只是纠结这样子自己还要不要买喝的。可对方正好转身,两人视线尴尬相撞。
那时候方觉夏的神色错愕,眼角泛红,眼神里的冰化开,蓄了水光。他握住手机低头匆匆离开,像阵擦肩而过的冷风。
也是那一次,凡事都追求逻辑自洽的裴听颂给方觉夏的潜规则传闻也找到了原因,家庭不易,没有背景,只能走这种捷径。一开始他也笃定这个逻辑是完备的,可现在他却越来越怀疑,甚至想直接推翻。
他只想知道为什么方觉夏从不解释。
这个人身上的矛盾太多了。明明流言缠身,浑身却透着股无欲无求的淡漠。明明生在夏天名为夏天,却像一场绝不消融的雪。
裴听颂的脑子里没来由冒出一首他很喜欢的诗,眼睛瞟上造型助理记笔记的笔和便签。
“弄完了。”
他听见方觉夏的声音,这才从椅子上起来。方觉夏见他盯着自己,眼睛略微睁大了些,雪白的睫毛闪动一下。这是他自我怀疑时会露出的表情。
“我这样……是不是挺奇怪的?”
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已经缓和到方觉夏可以放心向他询问看法的程度了,这是一个可喜的进步。裴听颂没有言语,嘴角勾起,将一张折叠的纸片放进他衬衫前襟的口袋,然后在助理的催促中擦肩离开。
方觉夏停留在原地,打开那张纸。上面字迹萧散,寥寥数行,是一首诗。
[请你尽情地,
以雪来款待我。
每当我与桑树并肩,
缓缓穿过夏季,
他最稚嫩的叶片,
就会尖叫。]
作者有话要说:这首是德国诗人保罗·策兰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