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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天吉的眼神彷若受惊的小鹿,欲转头向身后的宫人求助,但又觉得此举更是应证了李方明的话,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东方鸳朗笑一声,说道:“十三皇弟,你如此为难梁国质子,可有失地主之宜呀!”
“三皇兄此言差矣,自古尊卑有别,身为奴才就该守奴才的礼数和本分,在咱们郑国,可从来没有奴才替主子做决定的先例,真不知是这几个奴才太强势,还是他们的主子太无用了。”东方明扬了扬眉,一道犀利的目光朝楚南望来。
东方鸳一眼就看出东方明挑衅侯天吉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由得跟随他目光望去,只见楚南端坐于左边中位,眼神中隐隐露出一丝冷光,但却依旧镇定,不将情绪显露出来。东方鸳见他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而东方明跟一个孩子斤斤计较,实在有失郑国皇子风范,便想岔开话题:“好了好了,今天太子殿下在此设宴款待我等,别为这些小事坏了兴致。”
“既然是太子天下设宴,侯皇弟不是更应该应允吗?”东方明咄咄逼人。
那太监听到东方明的一番话,心知自己若再开口推托必会火上浇油,但侯天吉身份特殊,若是露出马脚……他思及此处,不禁出了一额头的冷汗。候天吉越发不安,不知所措。峥嵘见他双唇紧抿,鼻子皱成一团,眼神慌乱无处安处,顾盼之间露出女孩儿才有的柔弱神态,心头不由得一惊。
难道……
东方平乃是开明之人,本想借东方鸳之话将此事掠过,却被东方明一语抢了先,倘若他在此时再替侯天吉说话,难免有失长兄风范。东方城举杯坐在弹墨折枝花卉的蒲团上,神情淡淡漠漠的,看似丝毫不关心眼下的事,但眼里那抹精光却表明他正将每一个人的神态都收入眼底。
峥嵘有意替候天吉解围,但思及满公公当日教诲,一时间犹豫起来,就在此时,楚南站了起来,拱手说道:“太子殿下,臣弟几日前新学了一支箫曲,若诸位皇兄不弃,臣弟愿为诸位皇兄助兴。”
大殿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楚南,他一身鸦青色广陵锦布,神情自若,并未因那么多道审视、嗤笑的目光而露出怯色。东方平饶有兴趣道:“哦?楚皇弟年纪轻轻,居然有此才华?好,取本王的箫来!”
一名粉衣宫女双手托着一个长方锦匣上前,上面静置着一根碧中泛紫的玉箫,缀以红穗流苏,通体晶莹,油润精致,便是见惯了奇珍异宝的楚南,也不禁感叹此物珍贵,世所罕见。东方平抬手示意道:“楚皇弟,请。”
峥嵘明白,以楚南的性格,定是见不惯东方明如此咄咄逼人、指槡骂槐的,他挺身而出,不止是为了替侯天吉解围,更是为了维护自己和蜀国的尊严。峥嵘心中即是感动,又是忧虑,那个孤傲冷清的少年,到底还是学会权谋思量了。
楚南执箫走到殿正中,东方明一脸等着看好戏的表情,他觉得以楚南这个年纪,乐音造诣定然尔尔,他甚至已经想好了无数句冷嘲热讽的话,就等着楚南出糗的那一刻。
然而,楚南却非常镇定。
这玉箫是一管横吹洞箫,楚南的手指按在音孔上,清灵飘渺的乐声就从他指下涌了出来。
那似雨滴玉瓦般的声音,委婉连绵,有如山泉从幽谷中蜿蜒而来,静静流淌,又似明净的天空,沉淀着清澄的光。
箫声穿过重重叠叠的宫墙,在云卷云舒的彼端,轻轻拂落一缕洁白。
那清丽之音,忽高忽低,忽轻忽响,如珠玉跳跃,似鸣泉飞溅,每个音节却始终清晰可闻。
东方平和东方鸳脸上露出赞赏的神色,便是一直都沉默的东方城,都不禁投来诧异的目光,而东方明却是几乎要捏碎了手中的杯子。峥嵘愣在那里,她知道蜀国皇子从小都要学习琴棋书画,但她从来不知道楚南对箫有这样的造诣,那每一个音符,每一处起落,都充满幽远意境,全然不似他那个年纪该有的。
一曲吹毕,东方平带头鼓掌,连声称赞,其余人也纷纷跟着拍手,只是表情千奇百异,各有不同。
楚南将玉箫放回到锦匣中,躬身行半礼道:“臣弟献丑了。”
“蜀国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本月今日总算开了眼界,如此箫声,当称得上一绝!”东方平毫不吝啬赞扬之词。
“太子殿下谬赞,臣弟班门弄斧,让各位皇兄见笑了。”楚南一笑说道。
侯天吉向他投来感激的目光,在与楚南对视之后,脸上一红,匆匆低下头去。楚南见到峥嵘眼中的欣慰和赞赏,对她笑了一笑,回到案几后坐下。
东方平迈下台阶,从宫女手中的锦匣里取出玉箫,走到楚南面前,微笑道:“自古宝剑配英雄,此管玉箫是用上等白玉制成,乃司造局得意之作,本王今日便将它赠予你。”
“臣弟愧不敢受。”楚南忙站起来垂首说道。
东方明一脸欲言又止之色,但又找不到话头,闷得猛灌了两口酒。东方平执起楚南的手将玉箫放在他掌中,说道:“唯有楚皇弟这般灵性之音,才配得起这管玉箫。”
“谢太子殿下。”楚南躬身谢礼。
宴席一直持续到午后膳后才结束,自楚南一曲之后,倒没有人再为难各国质子,众人在永宁宫门口相互道别,便乘上轿辇,向各自宫房走去。
鲁玉昌和庞弘扬两人身为属国皇子,却如同宫人一般走在东方明的轿旁,鲁玉昌愤愤不平地说道:“那个楚南还真是会给自己找机会,十三皇子明明在说侯天吉,他却非得冒出来抢风头。”
“没想他小小年纪居然有这般深的城府,咱们以前真是小看了他。”庞弘扬附和道。
“就是,他今天不但在太子宴上出尽了风头不说,还白白得了一件宝贝,真是便宜了他!”鲁玉昌朝地上啐了一口,好像楚南就站在那里似的。
东方用力捏着轿椅扶手,眼里一片阴鸷:“这个楚南,三番四次跟我作对,我绝不会轻饶他!”
回揽星殿的路上,楚南坐在轿辇之上,手中握着那枚玉箫,低低叹了一声,问道:“峥嵘,我今天做的对吗?”
“对或不对,我相信殿下自有衡量。”峥嵘微微一笑,“我只是觉得,殿下跟过去不同了。”
一行宫人垂首从旁边匆匆走过,高大犹如朱色巨龙的宫墙下,他们的身影愈显渺小卑微。楚南的目光望向天边那丛浮云:“这里不是蜀国,我亦已不是蜀国的七皇子。峥嵘,前路或许还有许许多多的艰险和挫折,你可愿与我同行?”
他俊秀的脸庞仍未脱去少年的稚气,可那眼神却如同磐石一般坚定。峥嵘眼眶一热,悄悄低眉掩去那抹湿润,扬脸笑道:“殿下,自我选择陪伴你来到郑国开始,便从未想过后退。这条路,我们都会陪你一同走下去。”
楚南的话中,带了丝丝酸楚和期待,然而那却是被峥嵘忽略掉的一部分。楚南知道,峥嵘现在的心思仍然在楚尧身上,但他会等,会继续努力,直到有一天,能与楚尧哥哥比肩,届时他一定会把心意完完全全告诉峥嵘。
而现在,只要她仍在自己身边,便好。
揽星殿门口,一条人影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远远见到轿辇过来,转身欲走又停下脚步,看似十分纠结。峥嵘认出来他是侯天吉,楚南示意停轿,搭着太监的手迈下来,缓步过去问道:“侯皇兄是在此等我吗?”
侯天吉抬起头,他个子小小的,几乎比楚南还要纤细,一双眼睛水润剔透,怯怯地看着楚南,说道:“今天……谢谢你。”
“皇兄客气了。”楚南拱手行平礼。
侯天吉脸上一红,也不去看他,扭头匆匆走了,远处,他的侍从太监正警醒地观察周围情况,见侯天吉走过后,他急忙将他揽到身边,朝楚南这边感激地躬身示意,两人转入另一条道路离去。
峥嵘记得,侯天吉是梁国第十一皇子,年约十五,乃侧妃所出。梁国善耕织,喜埙乐,并不注重养兵,因此在郑国举兵倾犯之际,梁国国主为保根基,几乎不战而降,备了几车金银珠宝随质子一同赴往郑国。
若说蜀国的战降是悲壮下的无奈之举,那么梁国便是自保下的权宜之计。
峥嵘看着侯天吉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眉头渐渐蹙紧。
这个侯天吉,他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