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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长要没命了。王排长要没命了。是的,他整个人都被巨蟒拖进沼泽里了,我们眼睛不瞎,谁又不知道呢?
但我俩费力拦住旗娃,并不说见死不救。战场之上,战友惺惺相惜,在我眼中,军人除了服从命令以外,救护战友也应该是第一使命。但是,见到王军英被拖走,谁不想去救,我不想吗?黄班长不想吗?
都想,没谁不想。那穷尽气力拖拉旗娃的黄班长,心中的救助之情,恐怕还要比旗娃多上千倍万倍,但区别是,他的岁数比旗娃大,也比旗娃更加冷静、理智。
其实,从看清水中巨蟒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意识到,王军英这次是凶多吉少。甚至说,“凶多吉少”四字,已经不够形容眼前的严重情况。他这次,是无力回天。即便有我们的救助,那如龙般的巨蟒,也不可能轻易松口。况且,沼泽里的情况,让我们根本没条件上前救助。
其实不只是我,任何人看到那巨蟒的身体,都会有这样的想法。旗娃不傻,他肯定也知道,只是说,那急切的情绪,让他丧失了理智,不愿意承认这严重情况已无力挽回。
身后邓鸿超也踩进浅水里,加入拖拽旗娃的队伍。不断逼近的毛毯怪,是眼前最大的威胁。情急之中,我腾出了双手,端起冲锋枪,拨开保险,对那水面上的毛毯怪连开数枪。
“走!”黄班长直回身,脸颊被旗娃的胳臂弄满了污泥,“再拖拉下去不是办法!”
“老子不走!”旗娃还舞着手肘,奋力挣扎。
子弹在水面上激起水花,也打中了毛毯怪的身子。飞速游动的毛毯怪吃了痛,即刻停住了身。和之前那一只的反应一样,毛毯怪中了子弹,毯壮的身子立即紧缩,继而沉进了沼泽水里。
借着这段空隙,我一拳打向了旗娃的后脖子。
“拖着走!”我放下冲锋枪,双手又环抱回了旗娃的身子。这一圈下去,虽然没让旗娃晕眩过去,但也让旗娃松掉了劲头。三个人一起使劲儿,可算是将那壮实的身子拖出了水面。是的,咱们这番举动,是打算彻底放弃掉王军英,进而撤退。
这并不是说咱们见死不救。理智的头脑,在这种时刻尤为重要,是损兵一位,还是全军覆没,其实是一个很容易做出判断的选择。谁都不想王军英就这样光荣掉,但同时,谁也不想让第二个,第三个,接着往沼泽里送命。
壮士断腕,退而求全!
结合之前的经验,子弹并不能对毛毯怪造成致命一击。但那毛毯怪沉进水后,就再没浮上来。可那水面上的顶划出的水痕能说明,它已经潜入了水中,并未就此消停。更糟糕的是,那在沼中浮游的鳄鱼们,也瞧见了岸边的美味儿,好几只庞然大物,此时已经改变了航行,纷纷朝我们游来。
再他娘待下去,咱们都要丢掉性命!事实上,待在这里也没任何意义,那技能优秀的王副班长,兴许已经丧掉了性命。
三个人拖拽着呜喊的旗娃,慌忙退出了沼泽。
旗娃是真的在哭,很感人肺腑的、直入心腔的那种吼泣,情绪如大坝开闸泄洪,毫无遮拦。如果那扭缠的巨蟒,能听懂旗娃的哭喊,说不定都会放过王军英一马。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是错看这个小子了,在听到这哀伤的呜嚎之前,我以为他不过是个油嘴滑舌、满嘴马屁的东北耍娃。
但现在看来,旗娃对那经常数落自己的王排长,是有真感情。
其实军营就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大家都爱戴上一副冰冷的面具,赏罚分明,令行禁止。上下级间的感情,是在一道道铁令、一次次惩罚、一声声怒骂中悄然产生。待到需要摘下那副冰冷的面具时,你却会发现,自己曾经暗骂过的人、记恨过的人,现在又是那么可爱。
每年老兵退伍,都在上演着这样的桥段。当年我听闻班长牺牲的消息时,内心不也跟现在的旗娃差不多吗?
旗娃这种新兵蛋,第一次经历这种生离死别,情绪崩掉很正常。幸好剩下的三个,还保持着理智,在毛毯怪追上地面之前、在鳄鱼游至水岸之前,我们推着旗娃,慌忙向林子里撤退去。至于王军英,恐怕就该永远掉队,长眠在巨蟒的肚子里。
回到树林后,黄班长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胡乱的挑选了一个方向,带我们跑了出去。
接下来,便又是一阵不知尽头的奔跑。
回想起来,那是一段极为恍惚的奔跑。恍惚如梦,心理和生理似乎都要达到极限,我们却不能停下步子。直到现在,我甚至都回忆不起那段路究竟跑了多久,最后又跑到了哪里。脑袋感觉空荡荡的一片,却又不停闪回着那沼中巨怪的画面。
我只想远离这沼泽湿地,越远越好。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不过,那好不容易才拖回来的旗娃,倒是没再闹腾。奔跑,像是成了另一种发泄情绪的方式。他接受了王排长回不来的现实,便在奔跑中挥发汗水,在劲头中抛洒热泪,同时,也在穿林打叶中,无声言述那哀伤的心思。
王排长啊,一路走好!
最后,毛毯怪并没有追上来。一身污泥的四个人,在一处泥包上,瘫坐下来。
我们跑了多远、这里究竟是哪儿,没人再去关心。泄尽气力的奔跑后,四个人现在是一种恍惚、透支的状态,个个瘫坐在地上脸色煞白,大气猛喘。一闭上眼,脑袋就尽是那黑蛟巨蟒的鳞光硕身。我看着树隙间的天空,绝望得如行刑前的狱中囚。
天空似乎变暗了不少,鸟叫声好像一并消失,再未传入耳朵。
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但眼前的一切,又是那么的真切。你看啊,王军英说不见就不见,然后,真的不见了。呵,这威力,真还像越南军队的迫击炮呢。
我忽而想起刘思革,忽而想起王军英,脑浆凝成一团浆糊,再不能思考任何问题。
就这样听着几人的喘息,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我觉着喉咙有些干渴,便找出了水壶,准备大饮一痛。
糟糕的是,一路过来险事相叠,全然忘记补充水源。几小滴尾余的液体入口,水壶便就空了。各种交杂的情绪在这时发生了化学反应,忽然混成一股烦闷的戾气,让我将水壶猛摔在地面。
破几把玩意儿!我骂着。
响动引来了四人的目光,四个人一齐看向我。但我觉得还不够解气,说着就咬牙捶打了一下地面。
真他娘的破事儿多!我像一个水沸而响的铁壶,就差脑袋上冒蒸汽了。没人来劝我,也没人附和我的举动。事实上,四个人心里都是百感交杂,比我好不到哪里去。黄班长低下头,邓鸿超喘着气,旗娃无声的抹着泪。
看着他们,我又叹了一口气。好端端的五个人,转眼之间就被捞走一个。但比起刘思革的牺牲,王军英的突然离去,并没在我的心里带来多少属于生离死别的波动。眼下的情况是,他的骤然离去带给我们更多的,是焦虑的恐惧。
毕竟,大家都还困在这口破天坑里,谁也不知道,王军英之后,还会不会有下一个。这股恐惧的焦虑,让我心中生满了戾气。
头顶开始有归家的鸟儿在鸣,树林也渐渐有虫鸣在响。这段奔跑,让四个人跑回了天坑的荫蔽区域,虽然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但有岩壁遮挡、没有阳光的照耀,这树林下已然是傍晚时分的昏暗光线。昏暗的光线,更是为四人增添了一股落魄失意感。
“现在怎么办?”邓鸿超忽然冒了一句。
这个问题,其实跟沉默没多大区别,因为没人答得出来。现在怎么办?这五个字,对我们来说就如一个巨大的哲学问题,谁也指不出明路。我从背囊里找出了一包香烟,准备解解闷。出发时背囊里塞了好几包烟,都用防水胶袋裹得好好的。
但沉默一阵后,旗娃忽然抹了一把眼泪,站起身来。
“咱们应该回去。”他的话语中带着泣后的鼻音。
“回哪里去?”黄班长立马抬头问道。
“回去救排长。”旗娃两眼通红,很是严肃。
黄班长对这回答有些意外,他眨着眼,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的排长,已经死了。”我夺口而出。这话虽然很难听,但确实是事实。香烟被挤压得有些皱,我抚顺一根香烟,放在嘴里点燃。
旗娃不为所动,他说:“我不信,排长不会死。”
黄班长伸出手,在空中按动着,对他道:“你先坐下。”
“你他娘脑袋秀逗了吧?”我猛抽一口烟,有些好笑的反问道。这时我憋着戾气,说话自然不好听。
“先坐下!”黄班长说着站起了身,向旗娃走去。
但旗娃这时不顾劝解,立即扭头转身,说走就走。那样子,就像一个叛逆的初中娃,嚷嚷着要离家出走。
“回来!”黄班长迈着大步,想制止旗娃,“张旗正!回来!”
那又像一个耐心的家长,在呼唤叛逆的孩子。
“听到没有,这是命令,回来!”
谁知旗娃这时候步子一停,甩手将背囊重重扔到了地面。然后,他背对着我们,宽厚的肩膀如一道墙立在那里,两只手掌忽然捏成了拳头,而粗壮的臂膀,则像是在愤怒的颤抖。
“我操你妈了!”他用东北腔大吼着,说着转过了身。
大步追赶的黄班长,被这番举动惊得停住了步子。而抽烟的我,也僵住了捏烟的手。这气氛,好像有些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