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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冲进典当行,直奔二楼凉生的办公室。负责接待的余秘书一见是我,并没阻挡,而是微笑着同我打招呼,说,姜小姐,程总在二楼办公室呢……
此刻,我满脑子都是推开办公室的大门后,只见凉生满身鲜血的景象。
当我走到他办公室门前的时候,里面传来的谈话声让我停住了步子——办公室的门居然就那样大喇喇地敞着。
那声音是凉生的。
他似乎在抚摸着什么,然后传来一阵小狗撒娇的哼哼声。他不紧不慢地对来访的不速之客说道,看样子,外公这是要逼死人啊?
我背靠在墙边,偷偷望着门内,竖起耳朵。他一提“外公”,我就本能地感觉,来者与程家有关,与我有关!
来人就笑道,三少爷说笑了。老爷子说过,只要三少爷让姜小姐离开您身边,小鱼山纵火的事情就既往不咎,您的朋友北先生也自然就没事儿了。
凉生说,用姜生换北小武,这就是你们说的为了我好?!
来人默认。
凉生抱起小狗,转头看着老陈,说,老陈,我说什么来着?这认识的人越多,你就越喜欢狗。
然后,他转头看看来者,说,我不是说你。
来人讪讪一笑,也不好发作。
凉生说,看样子,程家上下真是为我们心思费尽、用心良苦啊。
来人忙点头应和。
凉生正色道,可我要是不呢?
来人就笑道,老人家一片苦心,三少爷还是不要辜负得好。北先生要真的被判刑的话……
凉生一面抚摸着怀里的宠物狗,一面缓缓地说,我最恨别人威胁我。
他抬头对老陈说,送客。
老陈很无奈地看看来人,说,老龚,这边请。
我一听,立刻飞速躲入旁边的洗手间里,心怦怦乱跳。
来的人是龚言,钱伯半退休后,程老爷子上下的事务便由他贴身打理。他在程家是很有分量的人,只是人不如钱伯圆融,更刚愎自用。
龚言退出门外,对老陈说,你多劝劝他吧,年轻人,行事太过,不是好事啊。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问道,我刚刚好像看到周家的大公子了。怎么,最近三少爷和他这位哥哥来往很密切?
龚言知道陆文隽素来与周慕不合,大抵也推测出了陆文隽对凉生的不喜。
老陈摇摇头,颇有替凉生向程家示好的意味,对龚言说,他这可是第一次来这里找三少爷。他来的时候,我心里也奇怪,你不是不知道,三少爷现在的身体有些弱,这事跟他脱不了干系。唉,也怪我当时不在……哦……所以,我觉得啊,三少爷跟他的关系是密切不了的。
龚言点点头,关于这坊间传闻他也多少有所耳闻,想来也并非是空穴来风。那时候,程老爷子在香港养病,周部长躲风头潜居法国,凉生在此地根基未稳,想来,陆文隽为护财产对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动过什么手脚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老陈说,三少爷虽然性情孤僻,不与外人亲近,但到底是从程姓,况且老爷子对他比自己孙子都上心,我自然也是尽心尽力的,这点儿还请老爷子放心就好。
龚言心下觉得老陈说得颇忠心,却也作势叹气,说,就怕老爷子苦心孤诣,却为别人做了嫁衣裳啊。
老陈连忙说,陆文隽的事情,我会替老爷子留心的。
龚言点点头,不过嘴上却托词道,到底也是兄弟,骨肉相亲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我就是怕三少爷这人嘴冷心软的,别人若是怀着一颗满是恨意的心,倒害了他。
老陈忙点头附和,说,我们这么做也全是为了三少爷。
龚言说,那自然是啊。说到这里,他又想起刚才的不快,话锋一转,说,可是,你说,他怎么这么拧的脾气啊?
老陈叹了口气,一副左右为难的表情,说,其实,老龚啊,你也勿怪,三少爷他今天之所以这般脾气吧……唉!
龚先生看了他一眼,说,怎么了?
老陈摆出极为难的表情,遮遮掩掩道,您怕是不知道吧,三少爷现在正糟心得不得了,那姜小姐她……
他的话没说完,龚先生就止住了他,说,老爷子那边倒是有此风闻了,还以为这两位在做戏给程家看呢。然后他睨了老陈一眼,试探道,不是做戏吧?
老陈一惊,不敢相信地看着龚言,说,啊!怎么,传到老爷子那里了?!这事情小程先生是极度保密的啊!
显然,老陈的反应让龚言又十分满意。
老陈又叹了口气,说,做戏?怎么能是做戏?姜小姐在老爷子那里就是个不祥之人,就是人死了,老爷子那里怕也是觉得在做戏。
龚先生收了收身子,更加满意了,他看着老陈,那表情就是:这话太对了,你真乃我知己。
他说,老陈,小程先生这油盐不进的样子,你说该怎么办?老爷子可是动真格的了,他不是真想姓北的那小子一辈子都待在监狱里了吧?
没等老陈回答,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匆匆忙忙折回头去。
他走到门口,却没迈进去,他觉得这个年轻人的冷漠和不近人情,让他又头疼又无奈。
于是,他只在门口说道,三少爷,六月二十九,是您和大少爷、二少爷他们例行半年体检的日子,我来提醒一下,您别忘了。
老陈将他送下一楼后,我才缓缓地从洗手间走出来,直愣愣地站在凉生的办公室门前,望着那扇敞开的门。
刚刚,老陈与龚言之间的一串对话,刀不血刃,却又绵里藏针,相互逶迤又相互试探,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让我无比清醒地明白,时间用一双残酷的手,改变了太多人。
现在的凉生,已经再也不是当初魏家坪里的那个少年。
不仅仅是他越来越少地同我们这个小团体一起活动。
不仅仅是在我喊“陈叔”的时候,他会淡然地纠正我“喊老陈就行了”。
他不会像我们一样抱怨油价涨了,工资被克扣了,喜欢上某件东西又要攒几个月的工资了……
即使我想固执地去以为,我们还是当初的我们,不曾改变;但我们的身份地位已经是天差地别,再也回不去那时的时光了。
办公室里,凉生正在抚弄那只小狗,脸上表情竟是无比的淡然,然后,他轻轻地俯身,将小狗放到一旁。他焦躁地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回头,狠狠一拳,捣在玻璃窗上。
顷刻间,只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响彻整个楼道。
我的心黯然一酸,知道此时的他痛苦无比——被挟持的命运,谁都想摆脱,可是,怎么摆脱?
而我的眼泪,终是没有掉下来。
我默默退后,转身,飞速奔下楼去。
刚到一楼前厅,就跟送客归来的老陈撞了个满怀。他一见是我,跟见了鬼似的,说,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我说,你看到的是鬼!
然后就追着大门前那辆缓缓启动的私家车而去。老陈在身后,并没有任何阻止我的意思。
我喘息着拦下那辆私家车的时候,龚言在后座上示意司机停车,落下车窗,一看是我,愣了一下,你是……姜小姐?
我点点头,我就是姜生。
我说,北小武的事情,你完全可以找我谈!
他一愣,打量了我一番,稍作思忖,微微颔首。然后,他微微往左侧一靠,示意我上车。
我长吸了一口气,回头望了望荣源典当行。初夏长街,窗影依稀,那个眉目如画的人……心底轻轻一叹。
我打开车门,上了车。
39 牵挂。
你没有与我血脉相连的姓氏。
你不是与我情生意动的男子。
但,在这个世界上,你也是我为数不多的牵挂。
你不会知道。
我也不会告诉你。
这年夏季,这条长街,曾有过的秘密。
40 妥协。
老陈回到典当行,刚走进凉生的办公室,就见余秘书正在那里用纱布给凉生包扎手上的伤口。
老陈一惊,说,这、这是?
余秘书说,程总,包好了。
凉生点点头,礼貌地说了句“谢谢”。
余秘书见老陈进来,心下便知他和凉生必然有事要谈。这一日里来的人,无论是陆文隽还是龚言,无一不是与凉生关系微妙的人,于是,她很知趣地迅速离开了。
凉生看着那层纱布上渗出的红色血迹,仔细地端详着,不无嘲弄地笑道,很多年前,我一无所有,一颗小小的麦芽糖,一碗淡到无味的水煮面,却可以让她幸福开心;如今,我拥有了很多,很多,别说幸福开心了,就连一点儿最基本的保护都给不了她……
他说,老陈,你说,这可不可笑?
老陈没接话,半天后,他说,先生,现在看起来,老爷子那里,根本就不相信小姐失忆忘记你这件事情……
凉生低下头,说,我也不相信!
老陈微愕,却也显得平静。
沉默了一会儿,凉生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缓缓从座位上起身,对老陈说,你去准备一下,我今天晚上要去见一个人。
老陈小心翼翼地问,先生……要去见谁?
凉生沉默了一下,苦笑着挤出了那个名字——周慕。
然后,他唇角微微一斜,自嘲一般,补充了三个字——
我父亲。
41 我知道,有一些人,我终将失去,却无从告别。
北小武出来那天,我们夹道欢迎。
金陵做了一横幅,叫“欢迎英雄重返人间”。
柯小柔横看竖看不顺眼,上去把“英雄”俩字给画上大大的叉号涂抹掉,然后又涂改成“北极熊”三个字,端详了一下,又加了一个“熊”字,觉得更萌系。
他弄完后又独自欣赏了三四遍,越看越满意,然后就翘着兰花指,颠着屁股离开了。
大铁门前,八宝的脖子都快扯断了,望眼欲穿。
柯小柔拿手挡着嘴,冲我耳语,瞧她那哈巴狗的样儿,长出条尾巴都能给摇肿了你信不信!
他说,哎,姜生你有没有在听啊,发什么呆?
我一愣,忙回过神来,说,哦,哦。
柯小柔狐疑地看着我,说,你没事吧,情绪有些不对啊?
我摇摇头。
突然间,大门开了,北小武被警察从里面带了出来。
八宝冲上去就是:警察叔叔好!警察叔叔万福金安!
我还没回过神来,警察叔叔也没来得及教导一番,八宝又已经冲回来扛着大扫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上去,跟个扫地僧似的,在北小武身上好一通扫。
北小武抱着脑袋,说,哎呀,你这是要弄死谁啊!
待北小武跳过柯小柔弄好的火盆,她就像只猴子一样,嚎叫着,蹦到北小武身上,挂着不肯下来了。
北小武想挣脱,他说,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你这是干吗啊?!闪开!闪开!
八宝就哭了,她说,北小武,你知不知道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让老子守活寡,老子死也不会放过你的!
她说,我以为你就要完蛋了。你烧了小鱼山的房子啊,你傻啊!
哭着哭着她又笑了,抱起北小武的脸,乱亲一气,鼻涕眼泪都抹在了北小武的嘴上。她说,你不愧是我爱的男人!俩字!爷们儿!
柯小柔在一旁纠正道,是仨字!爷——们——儿——来,跟我念!爷——们——儿——
八宝转头说,柯小柔,我杀你全家!
柯小柔说,好啊,如果杀,请奸杀!
八宝:……
柯小柔转脸对我和金陵说,我怎么就这么爱看她生我气却干不掉我的小模样儿呢?
警察同志一看这么一窝牛鬼蛇神,干脆就不做教育了,转身走人。反正就在里面等着我们就是了,铁定不日之后一个一个排队蹲的货。
北小武走到我眼前,一副玉树临风的小贱表情,指了指八宝,说,看她吃柯小柔的瘪,我心里无限爽啊。
八宝说,你跟柯小柔天生一对!
北小武说,你骂谁啊你?你才跟柯小柔天生一对!
柯小柔直接疯了,说,你们俩给我说清楚!怎么跟我天生一对就是骂人了?不说清楚,这日子就没法儿过了!
北小武看了他一眼,说,解释个啥,要我跟你说“老婆大人我错了”吗?
我看着他活蹦乱跳地跟柯小柔斗嘴,没忍住笑,可笑着笑着,突然,我又哭了。
他一看我哭,就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说,这不是活着出来了吗?好了好了!姜生,场面点儿,别哭!
我突然走上前,紧紧地抱住了他。
我知道,有一些人,我终将失去,却无从告别。
北小武一愣,他的手瞬间不知道该往何处放,只能故意说着不着调儿的话逗我,你看看,还抱上了!唉、唉……差不多、差不多就行了,别弄得咱俩跟有多大奸情似的!
我没有松手,依然紧紧地抱着他哭,像是要把眼泪流干一样。
北小武继续想逗我笑,说,好了好了,哥也表扬表扬你,你比八宝好多了,那家伙,一抱你,能给你把胸膛戳俩窟窿。
八宝说,你说什么呢你?!
北小武说,我称赞你发育得好!
八宝则以一副“老子天生咪大难自弃”的表情回他。
金陵走过来,将我从北小武身上扒拉下来,对北小武撇撇嘴,说,你可真敢啊,哥们儿!
北小武摊摊手,哈哈一笑,说,做都做下了,想怂也晚了。
金陵说,报社的工作也没了。其实我本来跟主任撒谎说你生病了,谁知主任就直接把小鱼山纵火案的报纸糊我脸上了……
北小武故作懊悔不已的表情,说,点火的时候,我怎么就忘记还得指着这饭碗吃饭呢?!
金陵就笑道,为庆祝你失业这么愉快的事儿,今晚我请了!
北小武说,哈哈,好啊!别人放血的事情,我最爱掺和了。
北小武带着大家浩浩荡荡闯进荣源典当行时,凉生惊呆了,问,怎么?你?怎么?这是?
北小武捶捶他的胸膛,说,谢了!我知道这些日子,你没少为我费心!
凉生看看北小武,又看看老陈。
老陈的视线刻意跳过我,回望着凉生,表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不是老爷子总归还是珍惜你这外孙呢?
老陈没有说这是周慕的作用,虽然他知道,那天凉生为了北小武,走投无路之下找了周慕,但周慕再神力通天,也不可能这么神速。
凉生抿着嘴,紧紧地,不说话。
一群人出去吃饭的时候,凉生喊住我,微黯的眼眸闪过一丝幽冷的光,问,你去找他了?
我不解,找谁?
凉生盯着我的眼睛,不说话。
我瞬间顿悟。我去找他?那也得他愿意理我啊。我已被他弃如敝履,不是当初那个“御宇多年求不得”了。哥,真没这么打脸的。
我心下苦笑,这话却不能说。
这时,八宝探过脑袋来,问凉生,噗,帅哥,你手怎么了?
我一看凉生的手,故作不知,也问,哥,你怎么受伤了?
凉生抬手看了看,说,没事,余秘书已经帮我处理过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点儿安慰的话,八宝就摇头叹息,说,这做老板的秘书可真是个技术活,保不齐你就得兼职点儿啥。有的人兼职医生包扎个伤,有的人啊,兼职情妇上个床。
说着,她还拍了拍我的肩膀,差点把我的心肝肺都拍出来。
北小武看了看凉生微微难堪的脸色,拍了八宝的脑袋一巴掌,说,你说话能不能经下大脑,别直接走直肠行不行?
42 妈!今天是你的忌日,我给你带儿媳妇们来了,男款、女款都有……
凉生中午要飞广州,所以就没同我们吃午饭。
他说,他尽量晚上就赶回来,如果实在来不及就第二天。北小武说,没事,咱兄弟来日方长的,不必那么急。
我看着凉生,微笑着,道了声“再见”。
北小武说,别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吃过午饭,北小武突然宣布,各位亲AND亲们,请允许我隆重地邀请你们去月湖公园划船!
柯小柔挑剔地看着北小武,说,这么“乡非”的事情,我才不去呢!
北小武怎么会突然臆想去划船?去了我们才知道,原来,今天是他母亲的忌日,而月湖,他曾将母亲的一部分骨灰洒落于此,为了长陪伴,这是他母亲的遗愿——有生之年,她没能离开魏家坪;死后,她很想去看看大城市,那带走了她儿子、丈夫的城池。
八宝白了柯小柔一眼,说,土鳖!你才“乡非”呢!然后,她噘着嘴对北小武扮可爱状,说,小武哥哥,我去!我去!
柯小柔一副看不下去的表情,说,真装!
北小武看看我和金陵,说,你们俩呢?
金陵说,既然这样,我舍命陪君子了。
然后她戳戳在一旁走神的我,说,你呢?你呢?怎么又发呆?今天你是怎么了,老走神啊?
我回过神来,看着北小武,说,哦!你能回来,别说划船,你就是让我变成艘船,我都同意!
去的路上,金陵问我,咱们是不是电灯泡啊?是不是人家北小武单独约八宝不好意思,硬拉着我们来凑数啊?
她说,喂!姜生!你今天到底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我回过神来,看着金陵,为了表示自己其实在听她说话,没那么不专心,就接着她刚刚的话题,问,你觉得他们俩……有戏?
金陵摇摇头,说,不知道啊。
她又说,对了,那九千万是怎么回事儿?
我说,不知道啊,柯小柔不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