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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似乎分外漫长。
姚蔓青竖起耳朵听绣楼外的动静,风晃动檐上空灯笼挂架的声音、楼上破了的栏杆接合处吱呀的摩擦声、窗外突然掠过的夜鸟喈喈的叫声……
忽然……
噗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敲在窗上。
姚蔓青一骨碌从床上翻身坐起,披上衣服趿拉着鞋子匆匆下楼。拨开楼下门闩的时候,她注意到自己的手在抖,纤瘦苍白的手指,带着病恹恹的青色。
迎面一股混着胭脂的酒气和寒气,刘向纨动作极快地侧身进来。姚蔓青慌张地向门外看了看,急忙把门掩上。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场景,已经有过许多次了,但她仍然压制不住自己的心慌,每次开门关门,都像有一座山迎面压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急着叫我来,到底什么事?”刘向纨压得极低的声音中透着三分不耐。今晚万花楼的饮宴未能尽兴,临走时那个叫雪娇的红牌阿姑脸上写满了不舍,送他到门口时,小指在他的手心里挠啊挠,挠得他现在心还痒痒的。
最好三言两语打发了姚蔓青,没准还能赶回去和雪娇鸳鸯帐暖,共此良宵。
“我……”姚蔓青两只手绞在一处,羞耻和难堪让她无从开口。
“你什么你?”刘向纨更加不耐烦,“有话就说……”
姚蔓青心一横,豁出去了:“我像是害喜了……”
“啊?”刘向纨疑心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这个月癸水没来,老是犯恶心,奶娘说,怕是有了……”姚蔓青急急说着,“这才找你过来,向纨……”
刘向纨心里打了个突,有些发愣。
“向纨,你快央家里上门提亲啊……”姚蔓青手心背后密密渗了一层汗,“这事叫我爹知道,会活活打死我的……”
“你有了身孕,找我过来干什么?”刘向纨忽然斜着眼睛看她,声音里透着一股子阴阳怪气,“你不会抓服红花喝了吗?”
“不能喝红花,奶娘说会死人的。”姚蔓青没有留意到刘向纨异样的语气,只是溺水样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慌乱之中,“我爹要是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那找我算个什么事?”刘向纨慢条斯理地掸了掸下襟,似乎要把他和姚蔓青的关系给掸个干干净净,“谁知道你这肚子里,到底是谁的种?”
“你、你说什么?”姚蔓青有点蒙,她这一辈子,怕是都没听过这么粗鄙下流的话,猝不及防间,竟不知道生气,只是愣愣道,“你说什么?”
“我说,”刘向纨睥睨着她,“你这绣楼的门,既是能为我刘公子开,自然也能为那些个什么张公子王公子开。经手了这许多人,出事了抓我做便宜爹,这活计我可揽不来。”
姚蔓青的双唇唰地没了血色,浑身哆嗦着抬起手来指向刘向纨:“你、你血口喷人。”
“若没我的事,那我就先走了。”刘向纨没事人般,“你不妨把什么张公子王公子的也找来问问,兴许有人乐意当这个便宜老爹。”语罢作势就要去拨门闩,姚蔓青顿了半晌,忽然疯了一般扑过去,死死抓住刘向纨的袖子:“你不能走。”
“叫啊,叫得再大声点。”刘向纨冷笑,“把你爹给吵醒,让他看看他女儿做的好事。你们姚家可不是普通人家,听说你有个姐姐,还在宫里头伺候皇上,这事如果宣扬出去,我倒要看看你老爹丢不丢得起这个人,你的皇帝姐夫丢不丢得起这个人!”
姚蔓青脑袋嗡的一声,嘴巴张了张,眸中掠过极其惊惧的神色。刘向纨冷哼一声,一把甩开她的手,开了门扬长而去。
说扬长而去也不尽然,出门之后,他还是极尽小心之能事,包括踩着凹窝攀墙出去的时候。
姚蔓青瘫坐在地,地上冰凉,心中凉得更甚,面上却是火烫得厉害。她抬起头看着大梁,想象着自己单薄的身子被白绫吊起,晃悠悠地在半空荡来荡去。
再不然,前院还有一口废弃的井,井里还有水,沤着经年的恶臭。爹嫌那味道瘆人,差下人用青石板盖了。那石板不重,挪开了,一狠心跳下去,也就一了百了了,要多少时日以后,才会有人发现自己鼓胀惨白的尸身?
姚蔓青像是魇住了,恍惚中,她似乎看到自己被一席破苇子裹了扔在乱葬岗上,一只脚上失了鞋,突兀地伸出来,几只离群的癞头野狗,围着苇席吸嗅扒拉着。
眼前模糊起来,牙齿深深刺入唇中,鲜血的味道迅速在口中蔓延开来。不知为什么,血腥的味道竟让她莫名兴奋。
眼前的场景似乎又有变换,冲天的火,血一样赤红,心中涌动着要把一切烧尽的罪恶渴望,还有锃亮的尖利刀锋,一下下捅进刘向纨的身体里,发出好听的声音。温热的血喷溅在脸上,亲切得像娘亲的抚摩。
她的身体颤抖起来,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兴奋,忽而炽热得烫人,忽而冰冷得可怕,就在这样持续的冰火两重天的循环往复之中,忽然听到奶娘的惊呼:“小姐,这是干什么?”
姚蔓青战栗了一下,茫然地向发声处看过去,却被白昼的日光刺痛了本就酸涩的双目——天已经亮了。
她居然就在这里坐了一夜。
奶娘张李氏动作麻利地扶着她起身,半架着她回到房中。姚蔓青身子软软的,无根骨般倒伏在床上。张李氏给她盖上被子的时候,她的眼睛微弱地掀开一条线,忽然就伸出手去握住了张李氏的手。
“奶娘,”她觉得自己就快死掉了,“刘公子他,不认。”
张李氏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恨恨道:“我就知道这是个孬种!”
“奶娘,”姚蔓青缓缓合上双目,两条水线自眼角处缓缓滑开,“我要死了,爹不会放过我的。”
“乱讲!”张李氏啐她,“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有什么办法?”姚蔓青惨然一笑。
“老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张李氏宽慰她,“小姐,总有法子的。为什么你要死?听奶娘的,叫别人死都不能叫你死。”
“叫别人死都不能叫我死?”姚蔓青喃喃,细密而又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茶香悠悠,虽不是什么名茶,却别有一番味道。展昭用茶盖在沿上微微扇了扇,擎起茶碗,向着姚知正略一致意,低首品茗,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掠过姚知正的脸,眉心却微微蹙了起来。
姚知正,曾任廉州陇县知县,现已离任,膝下无子,长女姚蔓碧,入宫经年,封美人。
先前他同端木翠说,皇上走失了个妃子,此话并不妥当,一来美人离妃子的级别相差尚远,二来姚蔓碧并非走失,她打晕了居处守夜的宫女和小太监,卷了细软,不知所终。
圣上言及此事,恼怒非常:“朕可不知姚美人竟有这等本事!”
好在并无株连下罪之意,将此事交由开封府暗中查办。
宫中一番查问下来,这姚美人,竟是最寻常不过的一个主了,性子寡淡,从不在后宫争风吃醋,或许也是因为她出身普通,不似其他嫔妃贵人般有势大的娘家作倚仗。圣上对她亦是平淡,虽有恩泽,不曾隆宠。是以她本分行事,不敢逾矩,姚家也不曾因她得过什么了不得的富贵——这一点从姚家略嫌老旧的家宅可见端倪。
这么多年本本分分,怎么就突然一反常态,打晕下人,卷了细软,杳然无踪?就算她出得了自己的居处,又怎么出得了戒备森严的偌大宫城?
诸多疑点,本待一一勘查,只是圣上加了一句:“姚美人在京城并无亲眷,亦无友朋,展护卫不妨去她的家乡一趟。”
这才有了廉州陇县之行。
其实在展昭看来,这一行实属多余。预谋出逃,唯恐带累亲眷尚且不及,怎么会回到自己的家乡?
只是圣上既有此意,又驳他不得,只得受这一趟累。
陇县天高地远,已近荒凉之境,距开封三日夜行程,多尘沙,街道亦显寥落,客栈老旧,只几处销金烟柳之地,称得上十分气派。
晌午之前到了,递了拜帖,只说是偶经陇县,特来拜会。府上想必很少有从开封来的客人,还是四品武官御前行走,姚知正大喜过望,殷勤有加。
一巡茶水,数句寒暄,察言观色间,展昭更加确信自己之前的判断,姚家对姚美人之事浑不知情,尚且要向自己打听姚美人的消息,串通出逃之说,实属无稽。
搁下茶碗,心中已有了计较:再在此处耽留一日,向邻人街坊打探一下姚美人入宫前的讯息,即刻便返开封。
要查姚美人的案子,突破点还是在皇城。
哪知尚未露出请辞之意,姚知正已是殷勤挽留:“外间客栈老旧,怕是不合展护卫的身份,若是不嫌舍下粗陋,不妨在此小住几日,亦让老朽尽些地主之谊。”
说得倒也在情理之中,展昭略一思忖,含笑拱拳:“如此叨扰了。”
姚知正欣喜非常,忽地想到什么,忙吩咐下人:“让小姐出来见客。”
见展昭面有疑惑之色,姚知正忙向他解释:“若是旁人,自然不好让小女抛头露面。只是展大人是京城的贵客,又是御前行走,让小女见见世面亦是好的。”
姚蔓青来得很快,身边有个老妇人陪着,看得出是个知书达礼的闺阁女子,行止有度,向着展昭微微一福,低声道:“见过展大人。”
起身时,她身子略晃了晃,旁边的老妇人忙上前扶住。这一下许是让姚知正觉得有些失礼,他面色沉下来,只是有客在,不便发作。
姚蔓青与那老妇人很快便下去,一切稀疏平常,如同任何一次本应没有下文的会面。
姚蔓青同张李氏慢慢走在通往后院的甬道上,迎面过来几个下人,抱着新的被褥什物,恭敬退在一旁,候着姚蔓青二人过去了,才又匆匆往前头去了。
姚蔓青若有所思,停下步子,向那几人看了看,问张李氏道:“奶娘,这是做什么?”
“就是那个展大人,老爷要留他用膳,还要在此地住两日。”想起方才厮见的场景,张李氏啧啧,“小姐,京里头的官,派头什么的就是不一样,人品相貌也出众,老婆子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亮堂的人物,若是小姐能嫁了他……”
姚蔓青一声冷笑。
张李氏省得自己说得造次,忙刹了口。
“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世上有什么好男人,通通该送去喂狗。”姚蔓青咬牙切齿,像是要咬上谁几口才解气。
张李氏不再多言,陪着姚蔓青回了绣楼。恰灶房那头因着要待客,央人来寻她帮忙,便匆匆去了。
姚蔓青一级级登上梯阶,抚着楼上老旧且摇晃的扶栏回至房中,这才觉得疲乏得厉害。方才强撑起最后一丝力气表面鲜亮地去见父亲口中的贵客,此刻,她真是再多一分都扛不下去了。踉跄着行至床边,伸手将衾裘拉盖上身,胳膊一带,将床头的腰形瓷枕带到了床下。
旁侧的几块瓷片脱落下来,里头藏着的包扎得方方正正的纸包掉出来。
这是刘向纨带来的春药,名曰“颤声娇”。二人春宵夜度之时,略服少许,聊以助兴。刘向纨曾言绝不可多用,怕失了神志,于己有损。
昔日床帏欢爱场景,如今想来,讽刺非常。
姚蔓青咬了咬牙,猛地抓起药包,就要往窗外掷过去。
方扬手间,忽地动作一滞。
站在绣楼临窗处,恰将前院场景一览无遗,西厢客房处,几个下人正忙进忙出,张罗待客。
姚蔓青动作极慢地缩回了手。
她努力去回想方才见到的那位“展大人”的样子,只觉模糊。方才厮见之时,她精神恍惚,并未留意眼前人。
“让别人死,也不能叫我死。”姚蔓青喃喃,目光有些许茫然和迷离,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攥着药包的手指愈收愈紧,指节处透出泛白的颜色。
哪怕是这样,她的手,依然是很好看的。
满满一大勺的猪油膏,入锅瞬间便在灶火的热力下融化开来,不多时滋滋滚开,香气四溢。
张李氏动作麻利地将砧板上切碎的葱白蒜瓣和着姜片倒入锅中爆香,就听刺啦一声,烟气腾起,饶是早已掩了口鼻,还是被油烟熏得呛咳不止。烟气蒸腾中,她似乎看到二小姐姚蔓青的脸,在正对着窗的瓜架下一闪而过。
不是吧,张李氏有些愣神,小姐怎么来了?
揉了揉眼睛再看,却不见有人。
张李氏有些不放心,昨夜发生的事不是小事,万一小姐想不开……
还是谨慎些好,如此想时,忙让边上的婆子顶了自己的活,两手在衣侧抹了抹,三步并作两步往灶房后头走。
四下张望了一回,却不见有人,张李氏暗笑自己杞人忧天,掸了掸手,正待回去,身后忽然传来压得极低的声音:“奶娘。”
循声望过去,墙角处露出姚蔓青略显苍白的脸来,只是那么一下的工夫,又退了回去。
看情形,她是让自己过去。不知为什么,小姐的行动如此反常,张李氏竟也有了见不得人的心虚感觉,惴惴地方到跟前,姚蔓青忽然抓住她的手腕,使力将她拽了过去。
这是灶房同柴房之间的夹道,宽不逾丈,少有人来,即便是阳光大好的日子,也总是阴阴的,墙体下方长满了青苔,潮湿黏腻。
“奶娘,这一次务必帮我。”不待张李氏反应过来,姚蔓青已附到她耳边。
她说了很久,张李氏茫然地听着,每一句话她都听得很清楚,但是组合起来之后的内容,让她觉得自己只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甚至于姚蔓青说完之后,她都不觉得荒唐,也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可笑。
“小姐,”她带着一股子好笑的神气,“你是说笑吧。”
姚蔓青没作声,只是将手里的东西轻轻塞给张李氏,然后笑了笑,姿态极其端庄大方地离开。
张李氏还是觉得好笑,这丫头,从哪儿想来的这么不着调的点子?见天地胡思乱想,可别癔症了。
于是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然后去看手里的纸包,心中忽地咯噔一声:若真的是一时兴起的说笑,给她纸包干什么?
张李氏有点不安,将纸包抠了个破口,凑到鼻子前头嗅了嗅。
作为过来人,她对这东西不陌生:这不是春药吗?
小姐刚刚,好像的确提到了“春药”两个字。
于是方才姚蔓青对她说的,每一个她认为无意识的字,每一句她心不在焉听着的话,重新在脑子里排列、组合,逐渐成形,耳边似乎又响起姚蔓青方才的声音。
张李氏突然就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