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舍不得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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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纵然你淹没在人群中,只要你望向我,我便能寻到你。

    周一新一轮繁忙的工作又开始了。

    点缀这些生活的是各路闲言碎语、谣传八卦,比如疯狂购物的战利品、周末酒吧的艳遇、谁家的小三堕了胎、谁家的女人遭了打。虽然我整个大学都处于舆论中心,深知流言可畏、好奇害死猫的后果,但又觉得流言止于智者纯属鬼扯,如果我不参与一起扯,大众就会来扯我。所以大部分时间我该发言时就发言,该闭嘴的时候就闭嘴,该表明立场就表明立场,达到一个入世又出世的安全状态。

    这天无意间听见有人说策划部怀孕九个月的Sylvia姐得了疑似甲流,请假天数待定。现在中天的广告项目正好到了关键阶段,策划部失去一位得力门将,压力瞬间转嫁到其他同事身上,叫人苦不堪言。

    Sylvia是一位很好的同事,我跟她一起看过一次电影。她看电影的气度很好,她要是觉得这个电影情节很烂,就看电影里人物的服饰,服饰若是不好看,她就看摄影灯光道具什么的,真的看无可看时,她便闭目养神听听背景音乐,出了影院将那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忘得一干二净,丝毫不会像我们这样大骂脑残的导演累人的剧情做作的表演再感叹花钱花得冤枉。

    因为这位姐姐这么豁达,而这次项目又是中天集团的数个重磅广告并行,很多别的部门的同事纷纷摩拳擦掌,有意借机跳入策划部,借此一展才华,一炮而红,然后长期占据高薪职位不动摇。

    不知我染个疾病,会不会也有这么多人前赴后继地飞扑过来。

    没等我感伤完,林大人就叫我进了办公室。

    林大人今天穿了件浅蓝色衬衫,系了个法式领带结,一副商业派头。

    我一进去,林大人就快步走过来捏着我的下巴转了转我的脸,放心地点头道:“恢复得差不多了。”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因为我有些紧张。林大人的脸离我只有几公分远,我甚至看得见一根根朝气蓬勃的眼睫毛,翘翘的,长长的,黑黑的,勾引人的……我曾说过,任是他帅哥长得面如宋玉貌似潘安,任是我看得七窍流血、心如鹿撞,我们也应对帅哥抱着“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的态度。

    林大人见我不说话,自顾自地说:“Sylvia请假了,他们那边缺人,你过去帮忙吧。”

    我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一次是因为惊讶。我虽然在广告公司做了这么久,但决计不是那种留个心眼趁机偷师的人。让我现在去做广告策划,就跟让做了一辈子门卫的人拿着手术刀去开膛破腹救死扶伤一样。

    更何况,在我眼里,广告策划部是一个以加班为己任、以休假为耻辱、拿青春换绩效、拿生命换奖金的地方。

    我讷讷地说:“Roger,我什么基础都没有……”

    林大人立刻打断我:“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谁都不是天生会的。最近几天多看一些广告基础书。这一次是中天的几个广告同时进行,前一阵子开会已经确定了各个广告的关键理念,接下来就是头脑风暴了。每人都会有任务,你也会有。回头让他们部门给你布置吧。”

    说完他拿出几本厚厚的教程,继续说道:“这是我大学自学的书,旧是旧了些,但是基本理论没有变,有不懂的地方记得问我。本来想推荐你一本更实用的书,可惜没有出中文版,要是有时间可以帮你学习一下。”

    他自说自话着,我也继续编理由说:“Sylvia私下说过自己等这个项目很久了。我和Sylvia之间的关系不错,也许过几天她就回来了,我不想夺人之美……”

    林大人又打断我说:“没关系,Sylvia回来之后还有其他事情做,你就不要操心了。你还是想想怎么做你的工作吧。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我心想我有什么好说的啊?每次我还没有说完理由,你就反驳我……

    思前想后,万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了,我闭着眼睛说:“不是我不想参加,只是中天的项目我不便参与。”

    林大人凝眉看着我:“怎么不方便了?”

    我咬了咬牙继续说:“有个事情瞒了你很久了,不到这份上,我也不会说。中天集团的王轩逸是我的初恋。要是做行政助理,不涉及广告实质性的东西,倒没什么关系;但是这次让我去想广告文案什么的,我怕受干扰。何况我一点儿经验也没有,不想砸了公司的招牌。”

    林大人面色一下子变得阴郁起来:“你怕他对你失望,还是怕你们旧情复燃?”

    我无法直视他,只好低头说:“都怕。”

    林大人又问我:“那天晚上,你跟我说的妾身有意郎心似铁,是不是指他?”

    我惊悚地看着林大人,想着林大人不愧是广告公司的头儿,联想能力这么丰富,前天晚上我随意的胡诌都能被他发挥到现在的言谈中。

    想着这莫须有的感情被我数次拿来做挡箭牌,不知轩逸他知道后会不会想告我诽谤。但形势逼人,我将前一阵子看的言情小说情节做了一次回顾,说道:“他是我这辈子无法逾越的坎,他曾伤我至深,我一度深陷在感情的漩涡里无法自拔,好不容易拔到这个份上,我是能不见就不见,能不听就不听。大概‘见者伤心,闻者落泪’说的就是这种状态。”

    林大人低着头仿佛在思考。我想他是不是识破了“见者伤心,闻者落泪”根本不是这样的用法。

    他想了大概有那么几秒钟,抬起头时又是晶亮漆黑的眼眸:“妖子,你有这方面的才能,不要为了一个过去的男人毁了你的前途。何况,你还年轻,不必那么死心眼。我保证,我不会让你和王轩逸有见面的机会。”

    我心想,这个保证真是脆弱得很。我现在家里垃圾袋一满,都会自觉放在王轩逸家门口,让我不当面感谢他确实不近人情啊。

    我正想推卸,林大人打着手势让我不要说了,又按了按太阳穴,问道:“妖子,我在想我是不是老了,已经追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步伐了。情啊爱啊的,已经不好意思像你们一样大大咧咧地说出口了。”

    我心想,你长得一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模样,还敢感叹自己老不老的,你让像阿宝他们大把大把的老百姓情何以堪?

    我张口安慰道:“Roger你才三十三岁,正是大好年华。人说男人三十一枝花,女人三十豆腐渣。按我们家的虚岁算法,过了年我就二十九了,也没心虚到怀疑自己已经老了的程度,何况你现在事业有成,家庭美满,老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林大人苦笑道:“我要是说我的家庭不美满呢?”

    这下我终于哑口无言了。这几天我曾多少次龌龊地想过他家庭不和睦,生活得不快乐,然而每次想到这个,脑子里就分裂出一丝元神,叉着腰骂我无良,又冒出一丝元神晃着我的胳膊让我一定要从良,并威胁我破坏婚姻的小三终将死无葬身之地。现在全国推行火葬后,每个人死后也只落得一个骨灰盒的面积,差不多也是死无葬身之地的意思,所以这个威胁没有多大效用,我便放纵自己多想了几次,可等想完了,我就烦躁得想和自己打一架。甚至我想着不然告诉我父亲算了。他肯定不远万里地飞过来举着标尺将我打得遍体鳞伤,让我寻个葬身之地的机会都没有,便挫骨扬灰个干干净净。

    可是现在林大人说他的家庭不美满,虽然前面有个假定的限制,但毫不影响这句话在我心中的威力。我瞬间动摇了。

    动摇的同时,我心里立刻给自己抽了个大嘴巴,妖子啊妖子,人家家庭不美满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是个有妇之夫,你就是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第三者!

    于是我仰着头问他:“你哪里不美满?儿子聪慧,妻子贤惠,正是旁人艳羡的生活。”

    林大人的笑更加勉强,他说:“过些天,我带你去见见我那贤惠的妻。”

    我不小心平地里一个踉跄,失态之后又立刻站好,说:“荣幸得很,荣幸得很。”

    最后我还是收拾办公用品去策划部报了到。部门里面每个人都像打了鸡血一样,马不停蹄地穿梭在各个办公桌之间,跟交易所一般忙碌。而我觉得最近自己的生活被泼了狗血。同样是动物血,效果却是明显不同。

    见了部门总监,了解了中天的广告项目。中天本来是建房子起家的,后来又涉足了房子装修产品,这次涉猎得更加末端,连厨具也要染指了。我真怕以后我们涉及住房的所有产品都是中天集团的了。想着以后上至每日住的塔楼板楼下至每日用的锅碗瓢盆都将由中天制造,我立刻愤愤地觉得王轩逸昨晚欠我两块钱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好不容易熬到吃饭点,总监忽然宣布开会。各位同事神色平静地走向会议室,仿佛早已习惯了中午加班。这位总监姐姐大概是我初中政治老师的亲戚,想当初那位灭绝师太专挑下课时间洋洋洒洒地布置下一次课堂测试的重点,连我们上厕所解决内急的时间都要剥夺,长此以往,无形中给我们同学,尤其是男性同学种下了肾脏疾病的祸根,间接摧毁同学们将来的幸福生活,真正做到了断子绝孙的灭绝师太。

    我耷拉着脑袋走进会议室,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只等这位大姐长话短说。

    不料刚一坐下,余光就扫见林大人端坐在总监的一旁,专心致志地翻阅各项文件。其他同事一看老板亲临此等小会议,不由得有些神色不定。有些女同事神色不定之余,还能跟叮当猫一样变出化妆盒来补妆,真真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会议室灯光一暗,幻灯片开始自动播放中天集团历史、系列产品以及新产品的特性。总监在幻灯片旁口若悬河,侃侃而谈。我听着听着就习惯性地开小差,心思飘向午饭的同时,还有一丝精力惦记做完这个项目,中天会不会送我们每人一套厨具,这样刚好和我的新家配套。等总监说到“中天要求此次厨具的系列产品仍然遵循原有人文关怀的广告策略”时,林大人忽然示意她停一下,远远地看着我说:“张耀华,你是从中文系毕业的,我想听听你作为外行人,对人文关怀与广告的想法。”

    所有人的眼神“唰”一下全射向了我,有惊讶这里还有个外人的眼神,有艳羡我被林大人点名的眼神,还有林大人看好戏的眼神。

    他肯定看出来我走神了。我小时候经常有被训话的机会,长此以往,我练成了走神的神功:走神时我的目光更加炯炯,并配合对方的停顿,有节奏地点头示意,表明自己积极聆听并反馈的状态。倾听时,我不会闭起耳朵,而是让这些话保持一种左耳进右耳出的状态,一旦对方停下来问我一个开放性的问题时,我能迅速回忆起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只因这句话还没来得及出右耳。可惜林大人太聪明了,当时跟他认识不久,在他面前走神没多会儿就被他一眼识破。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孙悟空翻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说的大抵就是此类情况。

    他让我讲什么想法来着……哦,广告,还有人文关怀。这有什么好讲的,你看电视上那么多花花绿绿的丰胸减肥增发的广告,多以人为本,多关怀备至啊。

    因为沉默了太久,各路眼神渐渐统一为刚才林大人的嘲讽风格,让我压力颇大。尤其是我旁边刚抹完鲜红唇彩的Cindy咬着翘唇忍住笑,不小心将洁白的牙齿蹭出了血染的风采。我想我要是不说出点儿有实际内容的话,真是对不起诸位表情如此到位、神情高度紧张的看官。况且,现在看林大人,眼睛里有了温柔似水的光,有期待、鼓励,好像还有点儿宠溺?

    好吧,是你让我扯的。我整理了一下思路,打了打腹稿,站起来说:“我觉得一个好的广告,像一颗富有生命力的滚烫精子,而商家的信誉产品像是一个卵子,两者一结合,才能诞生一个富有灵魂、富有张力的新产品。这个新产品不是一件冷冰冰的物质,而是一个融入了生活态度、个性理念的载体,这种载体代表厂商向使用者传递企业的信息,这种信息一旦被气息相仿的人接受,这部分人就变成了厂商的忠诚人群。因为气息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忠诚度不会轻易动摇。比如李维斯的粗犷性感和魅惑,路易威登的高贵典雅和理性。说到人文关怀——这个可能已经被现在的媒体炒烂了——我对人文关怀类的广告理解很简单,好比我现在看见一把菜刀,我会自然地想到雾气深重的冬夜里,母亲正在厨房里忙碌,准备给全家做一顿年夜饭。菜刀很冷,回忆很暖,这就是人文的力量。”

    说完,我不安地坐下等着林大人的指点。

    林大人安然地坐在那里,双手抱拳,眼里是盈盈的笑意。他说:“张耀华,这次中天有个意外的模块。中天旗下的子公司推出了一系列多功能的剪刀,中天要求给他们厨具做广告时,顺带把这剪刀的广告创意也给他们做了。现在策划部人手紧张,来不及这么几个广告同时进行,剪刀创意你一个人做吧。剪刀方面的耐用品广告在国内还不多见,竞争不会激烈,而且子公司只要求纸面媒介广告,先期市场调研也已经做完,不要太有压力,写完文案后,给我看一下。”

    林大人果然看出我是个没有团队精神的人,这么快给我一个单独的任务,让我自生自灭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过得很是忙碌。一手是林大人给的广告基础教程,另一手是数据烦琐杂乱的调研结果,我一下子不知从何做起,加班加点地做也是跟无头苍蝇一样。这种感觉不由得让我回忆起五年前四级考试前的一周,那时也是崭新崭新的模拟考题,也是一长串一长串的必考单词,同样让人不安、紧张和彷徨。总以为熬出了头,没想到人生苦境也是可以触类旁通、回旋往复。

    周四晚上又是加班到凌晨,实在撑不住,只好垂头丧气地折回家。但拐了个弯,远远看见林大人办公室的玻璃门透出暖暖的光,如同一个不可抗拒的磁场作着吸星大法,我鬼迷心窍地拧开了门锁。

    屋子里空无一人,桌子上散落着几张废纸,咖啡杯里的蓝山还留了些残渍,派克钢笔没有盖上笔帽,像是人刚走没多久的样子。我径直走到桌边,将桌子收拾利落,又检查了一下各项办公用品是否够用,咖啡豆是否充足,窗台上的那绿色盆栽是否在温室里开了花。本不该是我干的活,做起来却比那恼人的广告让人心情愉快得多。

    后面突然响起林大人的磁性低音:“怎么做起了田螺姑娘?”

    我脊背一凉,连忙转身道:“刚路过,以为你在,就进来看看。看着看着就收拾上了。职业习惯,职业习惯……你有东西落下了?”

    林大人摇头说:“没有,不放心。过来看看。”

    说完他打量了一圈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桌子,看完后,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这绝不是群众发现做好事不留名的英雄时投来的赞赏眼光,这眼神太锐利,快要透过层峦叠嶂、万水千山望进我心里了。我那扎了根、发了芽、卑微的龌龊小心思跃跃欲试,亟待拨开缭绕的云雾,抖搂腥臭的霉味,见上天日见上阳光。

    林大人转而一笑,面目柔和地说:“妖子,你是不是着急回来了?策划部待不下去了?”

    我沮丧地低头。不知道是为了惹人烦恼的策划还是为那长草的心意。

    林大人拿起车钥匙,说:“要是没信心,就回来。我还舍不得你走呢。走吧,吃消夜去。”

    嘻嘻,他说,他舍不得我走。

    嘻嘻。

    楼下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粥铺人烟稀少,一两个附近下了夜班又没赶上末班车的人正趴在餐桌上睡大觉,来打发漫长的后半夜。粥铺里放着一首粤语老歌,音乐凄婉舒缓,催人泪下。玻璃窗外,步行街卸去白天繁忙的浓妆,如同更深露重的古镇小道般清幽。如此良辰美景,不偷情幽会,实属可惜。

    林大人却不懂风情,问我:“那天讲得那么出色,为什么迟迟不见你动静?”

    我说:“数据太多,要表达的东西太丰富,一下子没法表达干净。”

    林大人喝了口水,笑着说:“数据是你的工具,不是你的目标。你被数据困扰,就成了它的工具了。表达的东西太多,才要你发现最精华的东西,然后将它绚烂地提出来。说得太多,不如不说。”

    我看着他,消化着这些晦涩理论。

    大厅里换了一首歌,梁静茹的《第三者》,主题是假装豁达地宽容,让我无处遁逃。

    林大人继续说道:“打个比方,有人喜欢你追求你来了,写了封情书,就好比写了一个文案,将你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所有的器官漫无目的地夸了一通,你很高兴,但这些赞美声随着时间流逝,很快会慢慢模糊,最后被你忘记。同样的道理,如果没有一个好的广告,目标商品也会逐渐被顾客忘记。如果我写情书,可能会选择角度地写:纵然你淹没在人群中,只要你望向我,我便能寻到你。因为这是一双世界上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眼睛,来自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你。我想至少这样的情书比那个人更能打动你的心。”

    一口刚吸上来的可乐不小心回流到了透明杯子里,冒了几个气泡。前几天还跟我说情啊爱啊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他,信手拈来的一句话就能直达女人的要害,可想而知他要是动点儿心思花点儿时间,哪个女人不为他义无反顾、死心塌地、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红颜的祸水啊……

    林大人蹙了蹙眉,拍拍我的头:“妖子,你不觉得这样很恶心吗?”

    我讪讪地笑:“主要是你的情书比喻太恰当,我甘拜下风。Roger你毛头小子的时候,是不是经常用这样的手段骗取小女生啊?”

    林大人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连你都骗不到,还能骗到谁啊?”

    我想起我人生中唯一一封情书内容低俗、主题模糊、下落不明,好不容易明了后还被人放了鸽子,空蹉跎了一颗七上八下的少女心足足四个小时,真是一封彻头彻尾失败的情书。我笑着跟林大人说:“我的情书可比你逊色多了,不仅骗不到人,还让人把自己给骗了。”

    林大人沉默了一会儿,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沉默片刻后,他问道:“你指的是王轩逸?这么多年还放不下吗……”

    林大人肯定是误会了“让人把自己给骗了”的意思,只不过人家放了我鸽子,让我失望愤怒了些,却不至于到歌里唱的“你骗走了我的心”那样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刚想张口解释,突然又想到几天前刚跟人家编派过一段痛彻心扉的虚拟恋情,一个谎言总需要千千万万个谎言来支撑,我只好歪着头装忧伤。没想到很快进入角色,文艺腔汹涌而来,我指着窗外极目处通宵闪烁的霓虹灯,对他说:“Roger,你看那几道孤单执着的霓虹灯,明明早已无人欣赏,却硬是要变换着亮丽的身姿。它本是别人眼里的尘世浮华,现在看来,却是尘世浮华的落寞背影……”

    林大人托着腮,看了霓虹灯很久,幽幽地回过头来问我:“你想表达什么?”

    真是个好问题!

    我眨巴了一下眼睛,也托着腮看了那忽闪忽灭的霓虹灯好久,仔细回忆了一下刚才对话的来回,施施然地说:“我的意思是,现在夜深人静,光线昏黄,闭着眼睛想象一下张爱玲笔下三十年代的上海:精致的旗袍,轰鸣的电车,胭脂粉黛,柴米油盐。也许《花样年华》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下拍摄的。普普通通的物件被王家卫的镜头一扫,就有了灵性,多有意思啊。”

    林大人静静地听我说完,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妖子,其实你这样挺好。”

    我不明所以,问道:“哪里好?”

    林大人接着道:“哪里都好,因是个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你,所以哪里都好。”

    我刚喝了一口的可乐差点儿没喷在林大人的名贵衬衫上。我终究是个普通女人,再怎么装文艺腔,照样被一句陈旧的暧昧击毙。

    林大人连忙抽了几张桌上的纸巾,擦我的嘴角。

    他的话还未散去,他的手又触到了我的肌肤,我一紧张,那半口咽下的水也不安分地翻了翻,我涨红了脸,咳得半死不活,差点儿背过气去。

    气息将近时,我喘喘地说:“Roger你真爱开玩笑。当我小女孩耍我玩呢。”

    林大人叹了叹气,慢慢地放下手,低声说道:“对,我逗你玩呢,玩得你的脸成了油焖大虾,真好玩啊。”

    我抚着胸,偷偷想,他是不是也动了心?因为我刚才忧伤的气质,怀念了旧年代的白墙黑瓦?

    我心想林大人真是太仗义了,非要在我人生低谷的时候,推我一把,让我跌到人生更低谷的地方去。

    周五真是混乱的一天。

    首先是我因为前一天晚上失眠,彻底迟到了半天,日上三竿到的公司,部门总监因我是林大人指定过来的人,不好开口骂,只好公报公仇地让我今晚之前递交广告文案。我私下里认为她肯定是林大人庞大雌性粉丝团团员,而同性粉丝团能够团结友爱且长期存在的前提就是任何一个粉丝都受偶像的同等恩泽;如果某位幸运粉丝破例和偶像产生了超越粉丝与偶像之间蛊惑和被蛊惑的关系,即便只晋级成了普通朋友,一众不幸落单的粉丝也会将这位幸运的粉丝作为丢人现眼的叛徒一路黑你到底。这么说来,总监肯定恨我入骨,表面上是工作惩罚,暗地里却是给我穿小鞋。我不禁感叹,妒忌真是女人心中的一条毒蛇啊。

    其次是据Wendy姐报道,中天项目的Kelly过来捣乱了。她说:

    “妖子啊,你别看她穿一身职业装,看似是来视察工作的。但凭我这么多年看人的经验,这人就是冲着我们家林大人来的。你看她来了之后哪里也没去,径自去的林大人办公室,到现在还没出来。你说视察工作至少也象征性地见见策划部的同事们呀,装也装不过关。有钱人就是玩得起,哪个刺激哪个引火上身就玩哪个,连有家室的林大人也不放过。众目睽睽之下还要做小三,真是丧尽天良,迟早要遭报应。回头等林大人的老婆提着中天新出的菜刀结果了这个狐狸精,看她还笑不笑得出来。妖子你要是有机会和狐狸精见上面,一定要揭穿她的真面目。”

    此情此景下,我只好再次感叹:“妒忌果然是女人心中的毒蛇啊。”

    为了完成第一条“毒蛇”布置的超级任务,我在办公桌前一阵忙碌,连林大人什么时候站在我面前的也不知道。倒是尾随过来的Kelly款款的一声“妖子升职了”把我彻底惊醒。

    很多人鄙视秘书的工作,哪怕你从五千块一月的秘书做成了两千块一月的美工,也叫升职了。目前我坐在办公桌前,煞有其事地写点儿东西,那更叫升职了。

    Kelly打扮得和那天在机场时差不多,除了今天的口红艳丽了些,香水浓了些,还是那天一副端庄优雅的样子。

    此刻,她端庄优雅地跟我说:“妖子,我们一块儿吃个饭吧。我对你很有兴趣。”

    我心想,你要是知道我大学时期的种种传闻后,恐怕不会轻易跟我说“对我很有兴趣”之类的话。

    我看了看满桌子的文件资料,合计着我是做中天子公司的广告还是陪中天总公司的经理吃饭,想着中天子公司的老总恐怕也巴不得能和这位经理一块儿吃饭,我要是拒绝了Kelly的邀请,此事传出去后,子公司经理是绝不可能通过我的文案的,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我立刻站起身收拾东西,跟在Kelly后面去附近的鹿港小镇,并思考着要不要执行第二条“毒蛇”布置的任务。

    没想到林大人居然没有和我们一块儿吃饭,我有些惊讶。我以为我只不过是个避人耳目的电灯泡,吃几口饭就可以找个理由将我撵走的龙套。

    等我坐定,Kelly仍是笑得一副慈祥。她将我打量了个仔细,看得我汗毛竖起,心想着她不会真对我有兴趣吧。

    点完菜后,Kelly问我:“听说现在,轩逸和你住一块儿呢?”

    这话说得太容易让人引起不好的联想,我摇头说:“只是邻居而已。凑巧碰上了吧。”

    Kelly又问:“你觉得轩逸怎么样?”

    问到这里,我算是有些理出今天这顿饭的思路来了。这位贵妇以为我这只小麻雀妄图高攀到她家做凤凰,这是过来找我谈判呢。电视剧里演的不就是这样嘛,贵妇穿金戴银趾高气扬地拿出一沓钞票或者再豪气一点,让女主角自报身价,拿钱远走高飞,离开男主角的视线。传统脚本里女主角视金钱如粪土,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正义凛然地指出自己的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绝非贪图一时的荣华富贵。我想这句话的意思是她要贪图一世的荣华富贵而已,此乃放长线钓大鱼,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推了区区几十万,转身赚回一个可持续发展的大银库,傻子才会放弃这种买卖呢。

    果然Kelly掏出一个薄薄的白色信封递给我。

    现实比艺术的高明之处在于,现实它是不需要作秀给观众看的。薄薄的一个信封虽然失去了厚厚一沓人民币的视觉效果,但是一张几百万的现金支票携带方便、用途广泛、结算便捷,签发时银行手续费又低廉,是不少商家青睐的支付方式。

    我哆哆嗦嗦地接过信封,手按在信封上的时候,还在思考要不要像杉菜那样来一段:“西方曾经有位哲人说,女人啊,华丽的金钻、闪耀的珠光,为你赢得了女皇般虚妄的想象。岂知你的周遭,只剩下势利的毒、傲慢的香、撩人也杀人的芬芳。”

    转而想想,考验意志力的不是对方跟你说要给你钱的时候,而是你看到数额庞大的金钱的刹那。那才是赤裸裸的诱惑,就像你跟男人说,今晚来的是一个国色天香的女人远远不如直接把女人送到男人面前让他自己判断是否国色天香来得有冲击力。

    考验我的时候到了,我闭了闭目,凝神打开信封,跟开奖一样激动,只不过这个中奖率100%,且我估计鼓励奖都不会低于六位数。

    等我看见一张满满都是各项生活习惯清单的打印稿件时,我有梦魇一场的感觉。

    Kelly笑道:“上面写的都是轩逸的各种生活习惯。他一人在外住着,我也不太放心。想叫人过去照顾他,他又不答应。只好拜托你多多走动。这孩子命苦得很。”

    我挑着眉看她,实在没忍住,只好问:“你说的命苦,是指他背井离乡到了临西读书?他生得天庭饱满、眼角上扬,一看就是大富大贵的面相,实际上确实也是大富大贵的人,怎么命苦呢?好多人投多少次胎也换不来他的好命啊!”

    Kelly脸上闪过一丝沧桑,叹了口气:“命好不好,跟面相没什么关系。我跟你说个故事吧。以前有个小女孩,有勤劳的爸爸和贤惠的妈妈,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等到小女孩无忧无虑地长到七岁时,小女孩的妈妈忽然病了。爸爸把她送到医院,不分日夜地守候。这份真爱感动了很多人,包括医院里一个年轻貌美的护士。妈妈的病情越来越重,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有一次昏迷的时间太久太久了,很多人以为她再也醒不过来了,爸爸快要崩溃绝望时,那位护士为了安慰他,每天有事没事地找他谈话,谈着谈着两个人也谈到了一起。讽刺的是,他们忘情的时候,妈妈却清醒过来,看到眼前一幕后什么也没有说,第二天神志清明地将此事告诉了小女孩。小女孩半懂不懂地听完,妈妈就去世了,去世的时候,因为不甘心眼睛一直没合上,直到小女孩说她记住了,她才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后来,这位护士就成了小女孩的后妈,还给小女孩生了个弟弟。等这个弟弟长到十八岁快成年之时,这位爸爸又背着护士爱上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女人觉得这是老天的报应,当晚写了一封忏悔书便离开了这个世界。这封忏悔书里详尽地描述了她当时怎么勾引了病床边的男人,她请求老天原谅她的过错。可惜老天没有原谅她,因为她的儿子除了看见那一摊血,还发现了这封忏悔书,他放弃了原先安排去美国上学的计划,离家出走去了一个偏僻的大学,至今还受着良心的拷问和谴责。”

    Kelly的眼里泛出晶莹的光,顿了顿,说:“因为报应太多太复杂,女孩早就放下了仇恨,男孩却纠结着很多事情,不曾迈过那个坎。大学时叛逆,毕业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想,也许你能好好对待这个男孩,即便不是情侣,也照顾照顾他。一个人在外住也不回家,太孤单了……”

    我习惯在听到一些虚幻缥缈的事情时做不必要的联想。在听故事的时候,出于中文系的本能,我情不自禁地会为故事添油加醋、添砖加瓦,让狗血更狗血,让绝望更绝望。

    这个冗长的故事以“爱情与亲情、背叛与原谅”为主题,要是充实一下细节,让矛盾冲突来得更加激烈一些,比如护士知情病床上小女孩的妈妈在他们忘情的时候清醒过来的事情,或者更进一步,小女孩的妈妈病情不见好转,正是嫉妒成恨的护士在药品里做的手脚,那么这就将成为一部活生生的TVB豪门恩怨年度大戏。

    亚里士多德在几千年前就说悲剧能因其强烈的震撼效果洗涤人的灵魂、净化观众的心灵,因此这个剧本的最高潮应是,那位儿子不是死于车祸,就是死于抑郁,最好是被喜欢的女子劈了腿后郁郁而终,以其母之道还治其子之身。

    但当我想到这个故事的受害者是王轩逸,所有的联想就此夭折截断。

    我第一次知道如此纷繁复杂、跌宕起伏的故事离我这么近,我几乎怀疑,这个故事是Kelly在网上看了一篇荡气回肠、虐人虐身虐心的宫廷争斗小说而有感编造的。

    可是,Kelly的眼神如此忧郁,忧郁得快要拧出泪水来。那种忧郁我在另一张相似的脸上看到过,是那个曾周旋于形形色色美女中的少年,说着空荡荡的房子让人寂寞的孤单背影,想着他可能午夜梦回时,仍在噩梦中见到母亲身前的一摊血,我就觉得这如同悲剧性戏剧一样震撼着我的灵魂,让我久久失语,任搜肠刮肚多长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人最无力最绝望的事情莫过于一出生便是一场原罪。不符合道德伦理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注定不会得到祝福。

    讽刺的是,这个得了报应、得不到幸福的孩子现今住在我的对面,像是古时菜市口行刑完后,尸体不被运走,仍要高挂于竹竿上警戒民众一样,警示着我,莫为小三。告诫着我这样的爱情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也不是两个人的事情。它是一张巨大的网,一不小心,被困在天罗地网里,毁了自己,毁了他,还毁了各自的家庭。

    回到公司后,王轩逸的故事还没来得及深度回味,总监一道催命符下来,文案必须今天做完。我又迅速投入工作中。如同行刑后的菜市口在迎来第二天的太阳后,照旧恢复成熙熙攘攘的闹市一般,不管我们多伤春悲秋,仍要前行。

    晚上十一点半,我终于在截止时间前完成了任务,写完了方案,给总监和林大人发了邮件。

    我的文案主题是:剪断一切你不愿放手的过去和现在。

    我提供了两个平行策划方案。一个是戴着婚戒的女子看到自己的老公和别的女子卿卿我我的画面,另一个是一位年轻的女孩听到自己喜欢多年的男人说他有家庭的画面。画面的右下角都是中天的logo、剪刀图还有随图片各异的广告语——

    cut off your desperation/anger.

    广告的文案很有可能通不过。小三已经成为这个社会不容忽视的一个现象,可惜大家都在探讨——探讨是因为有人在讨伐的时候,更有一部分人在声援。声援的人会讨伐我的广告,如同讨伐的人会声援我的广告一样。广告是个商业行为,很少鲜明地表达社会立场,舆论压力太大,有可能炒作了商品,也有可能毁了商品。有风险,但是我仍然固执地定了稿。

    这很有可能是我人生中唯一一个广告文案,上面被我牢牢地封上了诀:从良吧,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