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回故地

顾西爵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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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机在跑道上缓慢地滑行,远方的埃菲尔铁塔一如既往地灯火璀璨。我靠回椅背上,看着机票上的名字,在国外这几年,我几乎都快忘了这个中文名——简安桀。这是我父母原本为儿子准备的名字,只是没想到最后出生的却是女儿。

    飞机终于起飞,我闭上眼睛,慢慢呼吸,总是要忍受一些事情,比如飞机起飞,比如回国。

    良久之后,我隐约听到有人在叫我。

    “咦?” 沈晴渝推门进来,“安桀,你在家啊?”

    “嗯。”

    “你一直待在书房吗?中饭有没有吃?”

    “吃过一点。”我随口应了声,犹豫着要不要先回房间,或者再等等,她可能马上就走。

    沈晴渝从书柜的抽屉里拿了一份文件,“阿姨现在还要出去,晚上跟你爸爸可能也不回家吃饭。”她看了我一眼,“那你看书吧,晚饭记得吃。”

    我点头,她就开门走了。

    “郗辰,你怎么也在家……你不是说今天要去……”

    书房外面的走廊上传来声音,远远近近,我无心细听,而一时也看不进去书,索性闭目养神。

    不知道叶蔺这时候在干什么?他说要去跟朋友打球,每次周末他总是忙得见不着面。

    由蒙眬中转醒,我看见沈晴渝站在面前。

    “抱歉,把你吵醒了。阿姨想问你,你有没有动过一份文件?跟这份差不多,都是黄封面的,放在那里。”她指了下之前取文件的那个抽屉。

    “没有。”

    “那就奇怪了,我昨天明明放在那里的,怎么就找不着了呢?”

    我俯身捡起滑落在地板上的书,打算回房。

    “安桀,你再仔细想想,是不是你动了,然后放哪儿却给忘了?”

    我摇头,“我没有动过。”

    “没道理的,今天就你一个人在书房啊。”

    我开门出去时却被她拉住,“等等,你这孩子怎么——哎,阿姨真的急用,你没看到过,也应该帮忙找找是不是?”

    我被她扯得有些痛,“你不要拉着我。”

    “我说你——我好好跟你说话,你怎么老是这种态度?”

    “你先放手……”

    “你是不是故意把文件藏起来为难阿姨?”

    因为不喜欢与人有太过亲近的肢体接触,尤其是跟自己不喜欢的人,所以我顾不得是不是失礼,用了点力抽回手。

    “等等,你别走!”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要来找我的麻烦,明明是她让我爸爸抛弃我妈妈,破坏了我的家庭。

    “你给我站住!”

    她追上来抓住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我从小就怕这种突然的大动作,所以下意识地用力推开她。事情发生得措手不及,沈晴渝向后跌去,后面是楼梯。我一惊,“小心!”我想抓住她的手,可是根本来不及!

    我看着她跌下去,我的脚步定在地上无法动弹,我只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发抖。

    我听到有人跑过来。

    我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影,我看不清楚他是谁,可是,不管是谁,可不可以拉我一把?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想要伤害她……

    “啪!”

    “小姐,小姐。”耳边有人轻声唤我,我有些吃力地睁开眼睛。

    空服人员俯下身,“小姐,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的脸色很不好。”

    “我没事。”

    这是第几次做这个梦了?第十次,第十五次,还是更多?

    我抬起手看自己的掌心,冒着冷汗,还有点颤抖。

    害人害己,说的是不是我这种人?

    我让她的孩子胎死腹中,我害死了跟我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妹妹抑或是弟弟。而我也受到了惩罚,她那出色能干的外甥打了我一巴掌。这是我第一次被人打巴掌,只觉得很疼很疼。最后,我父亲给了我一张卡,我去了法国六年。

    六年后,我还是回来了。

    我深呼吸,望着出租车窗外冰冷的冬日瑟景,这里是我的故乡。

    我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踏足这里,可是母亲的一通请求还是让我回来了。

    她希望我回一趟简家。

    我在一幢老别墅前下了车。我看着眼前的房子出了会儿神,当初父亲买下的时候,就是图这里风景好、水好、空气好,一派柳丝细、岁月长的意象。所以外观的灰泥墙只是略略修缮了一下,完全保留了那种古朴庄重的历史感,红瓦也是按照旧制去寻访而来,一一铺排整齐,使整幢房子看起来就像一位不辨年岁的女人,明明不那么年轻却依旧不失华美。而花园里在春暖花开时关不住的春意更是惹人遐思。曾经我很爱这里,如今却是如此陌生。

    我推开铁门走了进去。走到屋檐下,我按了门铃,因为我没有钥匙。

    开门的是一个有点年纪的老太太,她看着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请问你找谁?”

    “我找……简先生。”

    “先生不在。”老太太顺势要关门。

    “林妈,是谁?”一道低沉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我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有点发抖,然而却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修长的身影踏至门口,他的表情有些意外,但不至于太惊讶。

    我拎着行李径直走了进去。

    “席先生?”用人带着疑惑的声音。

    “她是简叔的女儿。”

    女儿……我眯了眯眼睛,心中不免有些自嘲。

    感觉手上一轻,席郗辰走过来接了我的行李。我低下头看着那只对于男人来说略显白净的手,“你的手很漂亮。”我说。

    席郗辰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我转开头,抬步上楼。

    打开二楼我曾经的房间,看到里面熟悉的摆设中间夹杂了许多不该有的东西,玩具车、积木……地板上、床上、桌面上都是。

    “玉嶙好像很喜欢你的房间。”

    我回身看向身后的人,“玉嶙?”

    “你的弟弟。”

    胸口忽然闷得有点透不过气来,我想其实我可以去找小姨一起过圣诞节的。

    “你要不要睡客房?”他声音冷清地问。

    “客房?”我笑了笑,从他手上拿过行李,向楼下走去。

    席郗辰从身后拉住我的手,这举动让我浑身一颤,“放开!”

    “要去哪,回法国吗?”他的话问得有些急迫。

    我拉下他的手,“放心,我会回法国的,虽然不是现在,但是很快就回。”

    他看着我,目光冷沉。

    我别开头,“明天我会来见他。”

    “你爸爸应该马上就会回来。”他的声音波澜不惊,“你可以等一下。”

    “不用。”这样的对话让我意识到,即使我曾在这个家里生活了十七年,但是现在也只不过是一名过客,“更何况这么晚了,我也得去找地方住不是吗?”

    他停了三秒,说:“如果你的意思是你只想住自己的卧室,那么我会叫人收拾。”

    “怎么?我上面的话让你产生这种想法?” 我轻哼,“收起你的自以为是。”

    忽然,他向我挪近一步,我下意识地向后退开一大步!

    “你……怕我。”这是一句肯定句。

    我扫了他一眼,“你可真幽默,席先生。”说完我毅然地走向玄关。

    “对了,席郗辰,”走到门口时,我又回头笑道,“你一定要摆出这么高的姿态吗?”

    走出门,外面竟然在下小雪。

    我走到以前上高中时等公交车的站牌那里,等了一会儿,我上了第一辆来的车,不管它到哪里。车上没有多少乘客,公车前行,发出特有的声响。近黄昏,街道两旁的路灯都已经亮起,一道道光在车窗上折过,忽明忽暗。雪花从窗外吹进来,落到我的脸颊上,有些冰凉。

    我有了一个弟弟,但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是觉得没必要,还是已经避我如蛇蝎了?

    “小姐,终点站到了。”司机的声音将我从漫天冰雪般的思绪中拉回。

    我下了车,抬眼望去一片荒野,没想到这座城市竟然还有这么荒凉的地方。最后我拨了朴铮的电话。电话那头响了一下就接起,声音里带着火气道:“打你电话为什么不接?”

    “我迷路了,朴铮。”

    浸泡在热水中的身体总算有了些许暖意,紧绷了一天的神经也开始慢慢放松下来,变得有些恍恍惚惚。

    听到敲门声我才发现自己竟然睡着了。等我穿好睡衣出去,等在浴室门口的朴铮取笑我道:“我还以为你在浴室里玩自杀呢。”

    “你想多了。”我笑笑,然后说,“我要睡了,累。”

    “知道累还跑去那种鬼地方?”

    我不知道朴铮说的鬼地方是简家还是那个人迹罕见的终点站。我这样想着,又听到朴铮叹道:“客房里的床单跟被套我都给你换过了。洁癖真的没有药医吗?”

    我无奈地说:“你就当我比较爱干净吧。”走了两步我又回头问,“你没有其他的话要跟我说吗?”

    朴铮作势想了想,“check out时别忘记付住宿费、伙食费……”

    我的回应是直接转身走人。

    隔天清早,房门外传来的声音让我转醒。声音不响,断断续续的,但是对于我来说即便是小得像翻书的声响都会严重影响到我的睡眠。

    当我打开卧室门看到客厅里的人时,僵立在了原地。

    英俊的面孔,高瘦的身形,配上一身设计简洁的米色休闲装,真的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这时那人也发现了我。

    叶蔺的手一抖,资料撒了一地。

    我跟叶蔺从初一就认识,然后相知、相熟、相恋六年。

    曾经,他能轻易影响我的情绪。而现在,我希望他不再有那个能力。

    叶蔺回过神,“什么时候回国的?”玩世不恭的笑容恢复,他开始捡掉在地上的纸张。

    “昨天。”

    “真是不够朋友,回来也不跟我说一声。”

    “本来就不是朋友了。”

    “是吗?”他的语气慵懒,夹带着讽刺。

    朴铮朝我走来,“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我叹了一声。

    因为朴铮的无意提示,叶蔺看了眼朴铮又看向我,“没想到你跟朴铮的关系已经好到这种程度,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

    “这似乎与你无关。”我平淡道,我与朴铮的关系知道的人的确不多,不是刻意隐瞒,只是不刻意地去说明罢了。

    朴铮抓了下头发,“叶蔺啊……”

    “朴铮,我饿了,有东西吃吗?”

    朴铮看了我一眼,“有,等会儿。”不再试图解释,他转身向厨房走去。他总是能明白我的意思。

    “你怎么会在这里?”叶蔺看着朴铮的背影问。

    “没地方住。”我走到餐桌前倒了杯水喝。

    “别告诉我你们简家大到没空房间让你住。”

    我手指一颤,险些将手中的杯子摔落。

    “不渴就不要喝太多水了。”他皱眉,随即又笑道,“在法国待了六年总算知道回来了。”

    我只是喝着水没作答。

    “我还以为你会一直待在那里。怎么,简家大小姐终于出国深造完毕,回来报效祖国了?”见我不搭理,他的口气开始不满。

    “我还没毕业。”不回答他,他就会一直缠下去,所以我挑了一个最可有可无的话题敷衍一下。

    “你还要回去?”

    “嗯。”

    他忽然将手上的资料扔在茶几上,“跟朴铮说一声,我有事先走了。”

    “好。”我不去在意他的反复无常,也没有打算相送。

    “好?呵,对了,有空出来吃个饭,亚俐挺想你的。”他说完开门就走。

    而我手中的玻璃杯终究滑落,溅开一地的碎片。

    “我跟他也是偶尔联系,这段时间他要买房子,看中了我们房产公司下面的楼盘,所以最近来往得比较频繁。”站在厨房门口的朴铮看了眼地面,走过来,放下早餐后,去拿扫帚与簸箕收拾了地上的碎玻璃,“原本我以为你会睡到下午,抱歉了妹子。”

    我有些发愣,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去洗漱下再来吃。”

    “其实,叶蔺并非他所表现的那般玩世不恭。”朴铮算是实话实说,“他人挺好的。”

    我笑笑,没说什么。他怎么样,现在跟我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六年的时间可以淡化一切,包括本以为会天长地久的感情。

    那年九月,母亲送我到中学报到,那个时候的夏天还远没有现在这么炎热,滑过树尖的风也是微凉的。在我的记忆里,那时的母亲很美丽,也很温柔。

    教务处外面长长的走道上,我站在窗前等着母亲出来。

    我的成绩有点差,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从小上课总是比别人上得少,考试偶尔也会缺考,之所以能进入这所数一数二的重点中学,也只是金钱万能下的一个例子。对这种用钱来买进好学校的事,一开始我会感到羞惭,但父母并不在意,渐渐地我也麻木了。

    “原来女生也有买进来的。”一句夹带着明显讽刺的话语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侧头看过去,是一个相当抢眼的男孩子,软软的头发、白净的皮肤、好看的脸蛋以及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

    “我在跟你说话你没听到吗?说话呀!”

    “你是聋子吗?”见我不理,不耐烦的话一再抛来。

    事实上我只是在想着怎么回答他,可他的耐性似乎特别少。

    “你笑什么?”

    “你很吵。”我说,他的声音虽然好听,但当拔高了音调叫出来时却异常古怪。

    “你说什么?”

    这时母亲从教务处出来,朝我招手,“走了。”

    我对他说了声“再见”就向母亲走去。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叶蔺,性子急,又张狂。

    往后的六年,这个叫叶蔺的男孩子横行霸道地闯入我的生活,占据了我大部分的时间以及心神。

    我在卫生间的镜子前面看着自己有些苍白的脸。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那么我还会不会要那样的六年?答案是否定的。

    甜蜜后的孤独比硫酸还能腐蚀五脏六腑,所以如果能早知结局,一开始我就不会走进这局里,因为我太怕思念的折磨。

    好在,如今已不会再想念。

    “安桀,你的电话一直在响,要不要给你递进来?”朴铮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

    “不用,我马上就出去。”

    收起恍如隔世的回忆,我开门出去,接过朴铮递来的手机,七个未接来电,同一个号码,没有显示姓名。正要回拨过去,手机又响了,还是这个号码,我按下接听键。

    “简安桀。”

    果然是他,叶蔺。

    “刚才为什么不接电话?”虽然没有质问意味,但是口气却听得出来不太高兴。

    “找我有事?”我不想浪费时间,既然心里早已决定不再为他介怀,彼此相安无事最好,那么如今以及往后任何的牵扯都显得多余。

    “没事就不能找你?”

    还是那么喜欢装腔作势啊……

    “不方便说话吗?朴铮在你旁边?”语气柔了一些,也有几分试探的味道。

    他问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其实没必要,“没事的话,我就挂了。”

    “你敢挂试试看!简安桀,如果你敢挂,我现在马上立刻出现在你面前砸了你那手机!”他不再调笑,过大的怒火令我有些错愕,虽然从一开始我就明白那阴柔的语气下是压抑的不满,却没有想到会是这般的歇斯底里。

    “那你想说什么?”我不再妄图能将这通电话轻率带过。

    电话那头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不适当的失控,“抱歉。”语调又恢复到先前的漫不经心,“我还在朴铮家楼下,你能下来一下吗?我想跟你单独谈谈。”

    “不行。”不想再牵扯不清,而我也不擅长找理由与借口,所以干脆拒绝。

    “好,很好,简安桀你总是有法子让我觉得自己在犯贱!”没再等我回答,电话被挂断。

    紧握手机的手有点痛,我想起两人分手那天他说的那些话,比冰雪更刺骨的冷言冷语。在法国的第一年,我只要想起他,就好像被人用尖刀刺入心脏。

    他说:“法国,美国,随你去哪里,越远越好,眼不见为净最好!”

    我希望这句话他能自始至终地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