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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此处,太夫人不禁暗道天授帝精明。他显然话里有话,明面上是拿庄氏开刀,其实是忌讳云氏罢了。太夫人心中如此想着,面上故意流露出失望神色,垂首摇头:“是我们承儿没福分,高攀不起国丈大人。既然圣上如此回绝,老身也不敢再提了,您就看着给指一门亲事吧。”
其实,天授帝私心里也想从文臣之中找一户人家,他更忌讳武将手握兵权,与云氏联姻会多生事端。他以为,若要给云府的世子赐婚,这家姑娘不仅要品貌端庄、担得起未来当家主母之名,身份血统上也不能太低,必须要门当户对。
在来云府之前,天授帝心中已有了一个合适人选,此刻他见太夫人给了一个台阶下,便毫不客气地一脚踩上去,噙笑问道:“太夫人,您看赫连氏的千金如何?”
赫连氏?赫连齐的妹妹?天授帝话一出口,太夫人尚且不动声色,出岫和沈予却是脸色发沉,尤其后者险要发怒。
然而,未等这几人反驳出口,聂沛潇已率先从座上起身,冲口而道:“不行!
我不同意!”
天授帝见自家九弟站出来拆台,心中很是不悦。但他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发作,唯有再对太夫人解释:“赫连氏百年公卿世家,族内出了文官无数,更有诸多才子、大家。云氏富贵满身,赫连氏书香世家,朕瞧着再匹配不过。”
最重要的是,自从姻亲明氏倒台之后,赫连氏手中已没了实权,在朝内所担任的都是虚职,看似官阶极高,其实可有可无。当然,这话天授帝不会说出来。
可聂沛潇却是不管不顾,继续接了话:“皇兄,赫连氏绝对不行!您不知道,前些日子明氏兄妹才来找过出岫的晦气,明璎更是一个疯妇。倘若云氏与赫连氏联姻,明氏兄妹又该借机惹事了!您也不希望看到明氏东山再起吧?这门亲事您要三思!”
聂沛潇说得如此急迫,竟比太夫人和出岫还要着急上火。有人将自己想说的话给说了,出岫也不好再开口,她忍不住与沈予对望一眼,两人目中都是一片担忧,各自沉默。
反观太夫人,依旧沉稳自如,终于接过话茬低低轻叹:“多谢诚王殿下为我云氏考虑。其实这倒是其次,圣上金口赐婚,难道那明氏兄妹还敢再闹不成?只不过……”
太夫人轻咳一声,又叹:“不瞒您说,赫连氏未出阁的几位千金,老身都已仔细打听过。一个十六,年岁太大承儿不喜欢;一个十二,年岁太小不好生养。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年纪倒合适,可听说命中主水……我们承儿命里带火,水火不容,这岂非夫妻不和睦?”
天授帝属意的正是那位十二岁的赫连小姐,听后不禁回道:“世子十四,赫连氏有位小姐十二,两人年岁相当,珠联璧合,很是般配。”
太夫人连忙摆摆手,渐渐浮起哀戚之色:“不行,承儿娶亲当务之急是要绵延子嗣,十二岁太小,再等几年才能生养。我老太婆是一只脚迈进棺材的人了,指不定哪天就合上眼了,倘若不能看见曾孙出世,老身死不瞑目呢!”
天授帝听此一言,仍不肯放弃,接着再劝:“其实那位十四岁的小姐也不错。这命中带火带水的,信则有不信则无,不能尽信吧。”
太夫人再次摇头否决:“倘若承儿主水、赫连小姐主火,那就好办了。水能灭火,我们承儿总能压在她上头。可两人偏偏反过来了!赫连小姐带水,是要灭了我们承儿的火啊!云氏本就阴盛阳衰,倘若再娶个这样的媳妇,承儿岂不是要被妻子压制住?云氏又该被人诟为‘牝鸡司晨’了……”
话到此处,太夫人再看天授帝,语中分明带了几分不满:“况且,不知圣上是否打听过,这位赫连小姐才貌平平,如此资质又怎能担得起云氏主母一职?”
面对太夫人的不满质问,天授帝无从反驳,况且对方说得合情合理,滴水不漏。今晚与之一席对话也使天授帝明白,无论自己指婚哪家千金给云承,谢太夫人都能找出一大堆理由来反对,唯有叶家和庄氏的女儿才能正中她的心意。
是要冒险得罪云氏,将云承的亲事丢出去,还是遂了谢太夫人的心愿,将叶家小姐或者庄家小姐赐婚云承为妻?一时间,天授帝陷入了两难之中。
前思后想,他只好做出一副斟酌的模样:“这可为难朕了,朕平日对各家小姐不大上心,也不知究竟谁最合适。不若您将世子的生辰八字写给朕,朕务必给您物色一个最合适的孙媳人选,不知您意下如何?”
“事到如今,也唯有如此了。”谢太夫人点头,再次表露出无力之意,又命云承去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写出来。
待云承一走出宴客厅,太夫人立刻肃然,再对天授帝郑重地道:“其实想要迎娶叶家小姐,最大的障碍是在太后娘娘,只要她老人家点头同意,这桩婚事不会太难。老身知道圣上不好开这个口……老身愿意亲自走一趟京州,也有信心劝动太后娘娘,不知您意下如何?”
闻言,天授帝也被噎了一道,他发现竟然寻不出拒绝的理由!于是,他故意执起酒杯自斟自饮,借此机会来拖延时间,等到一杯酒入腹,才想出一个借口:“您年事已高,舟车劳顿实在辛苦。您若信得过朕,便交由朕来斡旋此事如何?”
太夫人还是不肯罢休,亟亟再问:“那您多久能给个答复?老身实在等不及了,万一这期间老身有个三长两短……”
天授帝还没顾上接话,沉默了一整晚的沈予终于适时开口,为两方人马缓和气氛:“太夫人千万别说丧气话,云氏昌盛繁荣还得靠您指点呢!再者圣上金口已开,必定会给世子选一门好亲事!”
出岫也怕太夫人将天授帝逼急,便出言附和:“姑爷说得对,您精神矍铄身体康泰,可不能自己咒自己。”
太夫人见两个小辈按捺不住,不禁暗道他们沉不住气。如今南北统一在即,天授帝忌惮云氏,又岂会轻易翻脸无情?也唯有出岫这个吃硬不吃软的脾气,才会将三两句威胁放在心上。
太夫人越想越觉得两人坏事,可又不能表露出来,只得硬生生收回这个话题,故作恹恹地道:“那就有劳圣上了。”言罢还不忘再看出岫一眼,轻斥一句:“都是你这个做母亲的失职,若不是你下手晚了,那些个好姑娘怎会都许了婆家?”
出岫连忙垂眸认错。天授帝见出岫替自己解围,有些看不懂这婆媳两人的招数,但总归让他松了一口气。他顺势问起出岫关于生意上的事,后来又说了些别的话题,云承也将自己的生辰八字递上。
这一顿宴席在各自的心思中热闹散场。
走出宴客厅,天授帝依旧是在最前面。太夫人觑着空隙瞪了出岫一眼,无声斥责她的软弱怕事。两人正用眼神互相交流,走在前头的天授帝却倏尔停下脚步,转身肃然道:“来云府一趟不容易,朕想去祭拜两任侯爷。”
无论天授帝这番话是流于表面,还是出自真心,太夫人与出岫都很动容。尤其太夫人,面上虽无伤感神色,可话语已逐渐无力起来:“请恕老身精神不济,不陪圣上去祠堂了,让出岫带您去吧。”
天授帝也看出了太夫人的克制,再想起她痛失丈夫与独子,也能体谅一二,便收起成见客气道:“今夜是朕叨扰了,连累您操劳一个晚上。”
太夫人笑着接话:“您离府时,老身再来恭送。”“不必。”天授帝摆手,“朕去祠堂祭拜之后会直接离开,由出岫夫人相送即可。”
太夫人没再出言客套,事实上今晚云承的婚事没能说成,她到底是对天授帝有所不满,不愿勉强自己,也自问没这个必要:“多谢圣上体谅,那老身先行告退了。”说着微一躬身,作势要往荣锦堂方向走。
“夜路难行,还是让沈将军送您回去吧。”明明太夫人身边跟着丫鬟,云府也是灯火通明,可天授帝偏说出这句话来。
太夫人隐晦地看了沈予一眼,倒也没反驳:“还是圣上想得周到。”沈予亦知天授帝之意,便护送太夫人一并返回荣锦堂。余下的几人,除了天授帝和出岫之外,还有诚王聂沛潇和世子云承。云承见状也识趣地道:“母亲,今晚我刚写过生辰八字,不宜去祠堂祭拜。”南熙自古有个规矩,当天论过亲的人,不能进阴晦之地。这借口说得很是时候,天授帝也对年纪轻轻的云承刮目相看。后者则一直垂首敛目,礼数十足。出岫听了云承的话,也颔首而回:“你去吧,早些休息。”云承就此恭谨退下,返回知言轩。而此刻只剩下天授帝、聂沛潇和出岫,以及各自带出的侍卫。三人一路无言往祠堂方向走,越是靠近越是心情沉重。如此默默走了半晌,天授帝才忽然开口问道:“谢太夫人究竟看上了叶灵媗,还是庄怡然?”这一问出岫不好接口:“她老人家的心思,妾身摸不透。”天授帝冷笑一声,不再多问,直至走到祠堂门外,才转对出岫幽幽评价:“你与太夫人皆是妇人手段,要论光明磊落,还是云辞。他从不用阴谋,只用阳谋。”这该当是一句极高的评价,遑论出自帝王之口。只可惜被夸赞之人如今已变作一堆骸骨,便使这句夸赞显得极为悲戚,令出岫忍不住想要垂泪。天授帝没再注意出岫的表情,兀自迈步走入祠堂。聂沛潇这才低声劝道:“皇兄不是针对你,他是在恼谢太夫人。”“恼谁都一样,恼的都是云氏。”出岫低声接话,言罢亦跟进祠堂。云氏宗祠内供奉着历代离信侯的牌位,由于牌位都是木材制成,为避免祠堂走水,这屋子内并未昼夜点灯。守祠人没想到出岫会夜里前来,连忙端起一盏烛火出门相迎。
饶是云氏再繁盛荣耀,饶是世代离信侯再文韬武略,也终究逃脱不过生老病死,化作这祠堂内的一座座牌位。这里是云氏的主心骨,同时又是云氏的伤心地。
天授帝与聂沛潇皆为这肃穆的气氛所慑,竟也无端感染了黯然情绪。就着微弱烛光,两人分别上了一炷香,又默默站了一会儿才走出来。
自始至终,出岫只说过一句话:“妾身代先夫谢过圣上,谢过诚王殿下。”天授帝此时是感慨万千:“走吧!”这是要摆驾回诚王府了。出岫默默跟上,一路往外院方向送行。聂沛潇从祠堂出来之后,心情也变得五味杂陈,亦是一语不发。几个侍卫跟在后头,更似隐了形。
夜晚的云府显得很寂静,甚至寂静得近乎诡异。那些隐在暗处的护院如同行走在人世间的鬼魅,暗暗注视着几人的行踪,悄无声息。
从云氏宗祠往外院而去,途中要经过知言轩。走到那处垂花拱门时,天授帝再次停下脚步,举目打量门上的瘦金大字:“知言轩?云辞写的?”
出岫点头:“正是先夫所书。”天授帝凤眼微眯看着这三个字,似在缅怀云辞其人。最终,他只发自肺腑说了四个字:“天妒英才。”语毕,一股药香缓缓飘来,是浅韵端着一盅汤药从对面走近,看样子刚从药材库出来。汤药在夜里冒着丝丝热气,烟雾袅袅很是明显,也将浅韵整张脸隐在了雾气之中。她步子走得极快,又被烟雾扰了视线,并未发现对面有人,径自走入知言轩内。
出岫不知天授帝想起了什么,只听他忽然侧首问道:“这是给谁的药?”出岫方才让浅韵去照顾淡心,自然猜到这是给淡心的伤药,便脱口回道:“是淡心。”
话出了口,出岫又后悔了。她面上浮起些微紧张,既怕天授帝对淡心有意,又怕他对淡心的顶撞耿耿于怀……于是忙再解释一句:“妾身只是猜测而已。”
然而这一次,帝王没再回话。闻着空气中弥留的药香,他再次陷入沉默之中,半晌,似笑非笑再问出岫:“她住哪一间?”
出岫迷惑一瞬,才恍然大悟,帝王口中的“她”,指的是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