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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此处,出岫脱口而出:“这主意不好。”“哦?夫人为何有此一说?”天授帝终于来了兴致,挑眉问道。出岫沉吟片刻,只好找个借口:“刀剑无眼、攀高凶险,若是再争抢拆招,万一失手不慎……”她未及说完,天授帝已笑道:“堂堂诚王和威远将军可不是等闲之辈,夫人别小瞧他二人。”聂沛潇亦是自信满满:“我们赤手空拳,点到即止。夫人放心。”他想了想,又蹙眉自言自语,“要将什么物件放到摘星楼顶,才能既明显又容易争夺?”“出岫夫人今日随身携带了一把匕首,甚为小巧精美,方才进园时被岑大人扣下了。微臣以为,那把匕首作为彩头甚好,沙场之人本就该以利器相争。”沈予不紧不慢,看似云淡风轻地接了话。
他边说边朝出岫看来,目中蓦然流露出一抹灼烫的热度,仿佛是有千言万语,耐人寻味。
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出岫心底流蹿开来,心虚、焦灼、赧然、无措……她想要避开沈予的目光,可偏偏对方的视线直直射来,令她无从躲避。
恰在此时,天授帝也看了出岫一眼,意有所指:“原来夫人还有携带匕首的习惯?”
出岫见沈予步步紧逼,天授帝也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只得勉强笑回:“妾身的女护卫近来有了身孕,行动不便,因而妾身才会带上匕首防身。”这理由合情合理,也算事实。
天授帝似是信了,转对聂沛潇道:“既然如此,便让岑江将匕首送过来吧。”聂沛潇立刻命人传话,须臾,岑江捧着匕首而来,径直送至天授帝面前。后者手握匕身摩挲其上,赞道:“果然是把好匕首,怎么瞧着有些眼熟?”他依稀记得这是哪个世家的家传之物,但到底是在哪儿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了。
出岫听到天授帝说“眼熟”二字,心中不禁“咯噔”一声,忙道:“这匕首几经辗转,被一个友人买下赠予先夫,也许是您从前在别处见过也未可知。”
她这般说着,更不敢去看沈予的表情。天授帝也没在此事上多做纠缠,将匕首递给聂沛潇:“你和沈予好生看看,可别认错了。”
聂沛潇接过此物,又是赞叹一番才传给了沈予。后者倒显得很平静,接过匕首面无表情道:“微臣已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开始。”
天授帝闻言,便让岑江从楼梯拾阶而上,将匕首拿到楼顶放妥。继而,他从座上起身,率先往楼下走,边走边道:“清园子,今晚这一出必定精彩至极。”
聂沛潇与沈予随步跟上,两人刻意慢下脚步,前者对后者悄声道:“这场比试我不会尽全力,你要把握机会,请求皇兄不予追究你离京之事。”
沈予稍微蹙眉,只道:“殿下用心良苦,末将不胜感激。”出岫见几人都走在前头,才在淡心的搀扶下往楼下行去。待她走到园子里时,下人们已重新摆了一张八仙桌和数把椅子,天授帝径直走到主位旁,大马金刀地坐下。此时岑江也去而复返,端着个香炉放到案几中央,对天授帝回道:“都已准备妥当。”他又取过两条长得骇人的绳索,对聂沛潇和沈予道:“为防万一,还请殿下和沈将军将绳索系在腰间,另一头会系于楼顶的扶栏之上,防止您二人脚下打滑。”岑江此言,聂沛潇与沈予却不领情,两人异口同声回绝:“不必。”天授帝见两人皆是自信满满,颔首笑道:“那便开始吧。”说着他伸手对出岫相请:“劳烦夫人发号施令。”话音刚落,岑江已将香炉点燃,一缕烟气袅袅升空,最终消散于清爽微凉的夜风之中。出岫心中一紧,勉强笑道:“一炷香的工夫,二位当心。”“心”字一出口,她直感到面前飒飒生风,连带发丝都飘扬起来。再定睛一看,聂沛潇与沈予已奔至摘星楼下,同时纵身跃上了第二层。
“好轻功!”天授帝立刻低声赞叹,目不转睛看着他二人比试。出岫也不敢分神,唯恐他们脚下一滑,从楼上掉下来。
再看聂沛潇与沈予一路上行,间或不忘出手过招。两人皆是一手攀着扶栏,另一只手与对方比试。从拳到掌、从掌到腕,出岫只看到两人的手臂来回舞动,却看不明白他们使了什么招数。
聂沛潇原本还存了谦让之意,想故意让沈予胜出,可一路比试一路攀楼,他竟也来了兴致,不禁认真起来。
此刻但见沈予单足使力向上一蹬,另一只腿大跨一步跟上,倾身向前一翻,竟还领先几步。他俯身看向脚下的聂沛潇,笑道:“殿下切莫让我,各凭本事吧。”
聂沛潇仰首而笑:“好,即便我赢了,也是要替你求情的。”说着他便借力使力,伸手拽住沈予的足跟,大笑一声借力攀爬。
沈予险些被他扯得失足坠落,稳下心神附和道:“这才有意思!看谁先到顶楼!”两人真正开始比试起来,沉心摒除一切外物,聚精会神地过招。时而上、时而下、时而结结实实凌空一掌、时而闪身出拳虚晃一招……直让楼下观战之人看得眼花缭乱。
尤其出岫看不出其中门道,若是见谁“失足”下滑,都要忍不住心中一紧,再看原来是个障眼法,又不禁安下心来。她用眼风悄悄去看天授帝,见他正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与身侧的岑江低语几句,评价一番。
而楼上的两人也各出奇招,越发兴奋。聂沛潇胜在腿部力量与腰部力量强劲,每每起于足、变于腿、发于脊背、出于掌,但他这种招式袖风太强,总能令沈予先知先觉躲避过去。
而沈予则是臂力惊人,不仅能长时间攀于扶栏之上,还能负重全身力量在空中变幻身法。他出拳劲猛沉稳不动,总是在意料之外发拳进攻,却失于下盘太弱,每被捏住弱点。
那幽光紫金和深静湖蓝的身影在空中屡屡交错,映着每一层的琉璃灯火都是炫目非常。不知不觉,两人已齐头并进攀至第九层,而出岫去看案上的香炉,此时才仅仅烧了一半而已。
最后一层,两人都是屏息凝神。聂沛潇掌风越发刚劲,面上带笑:“你真的不让我故意输给你?”
沈予右手攀着扶栏,颀长的身形向后一仰避过掌风,继而伸出左手捏住聂沛潇的手腕,猛然抬腿攻他下盘,口中不忘笑回:“诈赢有什么意思?”
这句话仿佛惹恼了聂沛潇,他冷哼一声,收手上攀:“你这口气挺大。”沈予不甘示弱随步上移,笑而不语。
摘星楼的最后一层灯影流照,两人过招之余将灯笼打掉了好几盏。那些灯笼从高处倏然落下,在夜风的吹拂中迅速自燃,宛如颗颗坠落的星辰。再看摘星楼顶层那两个男子,犹如主宰星辰的两尊神祇,在一盏盏灯笼之间来回穿梭。
此时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聂沛潇抢先一步登上楼顶,沿着琉璃瓦的阶势亟亟上行,想要寻找那把寒光冷冽的匕首。而匕首搁放的位置十分惹眼,恰好就在楼顶的制高点上,聂沛潇心中一喜连忙上前,正欲出手去取,便听到身后传来琉璃瓦被踩动的声音。
聂沛潇情知沈予追了上来,不敢怠慢连忙伸手去握那柄匕首。然而楼顶是阶梯状的斜坡,聂沛潇上来时还没什么,待到沈予的脚步沉沉踏上,几片琉璃瓦已不堪负载两人的重量,连连碎裂,最后竟震动了那柄匕首,顺着琉璃瓦的斜坡直往下滑,势不可当。
匕身上的红宝石犹如一道红色闪电,在夜空中迅速划出耀眼的红痕。眼看匕首已滑到了檐牙边儿,再有一寸便要从摘星楼上掉下去,沈予霎时变得惊慌失措,竟是不管不顾地纵身跃下,想要去捡起那把匕首。
聂沛潇见状大为吃惊,不禁惊呼阻止:“子奉!”说着他亦是躬身向前,奋力想要拽住沈予的衣袖。奈何这楼顶的斜坡实在太滑,被那重量一带,聂沛潇也不由自主地向下滑动,难以遏制自己的身法。
此时此刻,沈予眼中只看得见匕首,唯恐从十层高的摘星楼上掉下去,这把匕首会有所损坏。因而,他在匕首即将跌落楼顶的那一刻,及时揽手握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是摇摇欲坠,而聂沛潇也被连累,站在斜坡上拽着自己的一截衣袖苦苦支撑。
“放手!”沈予一手握着匕首,另一只手死死抓住屋檐。其实若换作别人,这一刻必定会借力使力,借着聂沛潇的搭救而旋身向上。这样做的后果是——自己会安然脱困,但施援之人可能会被拽下摘星楼。
显然沈予没有这样做,他宁肯整个身子悬空向下,也不肯借助聂沛潇的半分力量。眼看对方将重心不稳一头栽下去,沈予再次大喝一声:“殿下松手!”
聂沛潇拼尽全力阻止自己下坠的趋势,脚底的琉璃瓦又被他踩碎了好几片。他额上青筋暴起、俊目瞠得欲裂,狠狠对沈予斥道:“为了这把匕首,你不要命了!”
沈予面无表情并未回话,不由自主垂目朝下看去,他此刻视野有限,便也看不到出岫和天授帝的反应。他只能望见自己脚下悬空,而那一片土地离他很远很远。
此时此刻,摘星楼下,从出岫的角度向上看,仅能看到沈予摇摇欲坠,却看不到楼顶上的聂沛潇也在奋力援救。她惊得双腿一软,忍不住出声求援:“圣上!救人要紧!”
其实岑江早已在摘星楼的每一层都安排了侍卫,只要天授帝一声令下,便会齐齐出动救人,但……帝王不言,他们只得待命。
与此同时,天授帝也发现了异常状况。他倏然从座椅上起身,却没有及时发号施令救人,只是一动不动仰首看着楼顶,作壁上观。
看到天授帝一直沉默,出岫心中顿时一凉,再次亟亟劝道:“圣上!晚了就来不及了!”
天授帝这才徐徐看向出岫,沉声开口:“朕要的是良才而非庸才。沈予若连这点自救的能力都没有,朕为何用他?为何要许他高官厚禄?”
两句质问,出岫哑口无言。是啊,对方是皇帝,高高在上掌握生杀大权,人命于他如同草菅,更何况沈予还是罪臣之后……出岫的心死死揪到一处,抬眸紧紧盯着摘星楼上。她暗自告诫自己,天授帝最恨旁人忤逆于他,挑战龙威。此刻绝不能派竹影上去救人,否则即便救下沈予的性命,事后也不会有好果子吃,还会连累云氏一族。她唯有寄希望于聂沛潇。
时间缓缓流逝,桌上的香炉又烧掉了一段香灰。香头上星星点点的颜色仿佛并不是香火,而是凶兽的血盆大口,正一点一滴吞噬掉一个人的生命。
摘星楼檐牙上的身影仍旧没有动静,就这么悬空吊着,也将出岫的心高高吊起。她几乎要忍不住了,正打算冒险开口命竹影救人,然就在此刻,忽有一阵夜风从背后吹来,依稀掺着隐隐的荷香。
能将两园之隔的池塘荷香吹送到摘星楼,可见这股风力不小。出岫撩起挡住眼帘的发丝,只一眨眼的工夫,但见那高高悬空的湖蓝身影忽然松了手,眼看就要往下坠落。
出岫再也忍不住惊呼出来,淡心也是“啊”的一声。就在众人以为沈予即将摔得粉身碎骨时,他却在半空中向前倾身,凭借腰力将身体弯成弓形,下坠的同时蓄势发力,一头撞进第五层的扶栏之内,滚落进了露天的廊台。
这一套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身姿变幻迅雷之势,中间不见一分凝滞,细节也算得极为精准——首先,要有这阵夜风助力,吹着沈予向楼内靠近。其次,要将动作设计得连贯,身法不能有半分迟钝。再次,要算好撞进哪一层楼内,早一步或晚一步都会撞到楼体的岩壁上,血溅当场。
而且,力度要把握得恰到好处,使力太轻难以自救,使力太重必然会加重下坠趋势。
尤其,下坠的过程中没有着力点,整套动作无法运用腿部力量,只能凭借腰部以上发力。
出岫无法想象,沈予需要斟酌多久,而且还是在悬空的当口。此一时、此一刻,她油然生出一种敬服,为了沈予的身手,更为了他这份沉着冷静。
竹影和淡心亦是看得瞠目结舌,为沈予捏了把冷汗。饶是天授帝征战无数,身边高手如林,见了这等功夫也是肃然赞叹:“好身手!”言罢再看侍立一旁的岑江,问道:“这功夫你能比得过吗?”岑江早已看得目瞪口呆,摇头道:“臣自愧不如。”
摘星楼下,几位看客都沉浸在惊叹之中,聂沛潇也已跃入第十层的露天廊台上,顺着回旋楼梯走了下来。
再看第五层,沈予径自从地上起身,轻拍自己衣服上的灰尘,又躬身拾起了一样东西。然后,他从五层高的楼上凭栏一跃,似蹑云逐月般轻身落地,步伐沉稳走到天授帝面前,下跪行礼道:“微臣罪该万死,让圣上受惊了。”
天授帝没有即刻回话,缓缓看向他手中的匕首,笑道:“为了赢朕一个承诺,你算豁出性命了。”
闻言,沈予将头埋得更低:“方才是诚王殿下君子仁义,没在微臣坠楼之时夺走匕首,否则它早已不在微臣手中……”他顿了顿,沉声再道,“这一次比试,微臣认输。”
出岫瞧不见沈予此时的表情,仅能通过他的身形和语调来判定他的心情。他虽是跪着的,但身姿依旧挺拔清俊,铮铮骨气难以遮掩。他语调沉稳铿锵有力,并无半分惊慌埋怨,甚至连一丝后怕也无。
可出岫自己却觉得后怕,越想越是一身冷汗,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
此时聂沛潇也从摘星楼里走出来,径直来到天授帝和出岫面前,亦是下跪请罪:“让皇兄受惊了,臣弟领罪。”
天授帝露出寥寥笑意,道:“你来得正好,沈予正在夸你没有乘人之危去抢匕首。”
聂沛潇干笑一声,郑重回道:“其实子奉也是君子,方才臣弟见他坠楼便有心拉他一把,他其实可以借力上攀,但他宁肯自己悬空,也不愿借力。”
原来还有这一出!出岫更觉虚惊,天授帝却是冷哼一声:“沈予若敢借你之力攀回楼顶,害你坠楼……即便他活着下来,朕也必定要他偿命。”
这话说得重了,聂沛潇立刻打圆场:“这不是虚惊一场吗,再者子奉与臣弟相识多年,他绝不是那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