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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髻坠,凤钗垂。髻坠钗垂无力,枕函欹。翡翠屏深月落,漏依依。说尽人间天上,两心知。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元庆四年,四月初五,前线又传捷报,朝堂之上自是人心鼓舞。又及宣王册封太子,大赦天下。因战事频繁,国库吃紧,轩辕氏不好再大力封赏,便常召文武百官的家眷来皇宫聚会,而原氏女眷便常回邀轩辕皇室及众清贵到紫园赏玩。紫园东边的梦苑有一个大活水池子,称戏梦池,正中一个四方的大水心亭,匾曰:犀月渚。其亭角比一般湖心亭的亭角要更长些,弧度夸张地翘向天际,形似犀牛望月。也不知是哪位巧匠所作,巧妙地运用了水面和梦苑的环园回廊相结合的回声作用,增强了音响的共鸣效果,令人仿若置身于最豪华的歌剧院聆听现场演奏一般,人人皆暗议这犀月渚戏台竟比大辰宫那水中央戏台更强上三分。
彼时,那犀月渚中正演着时下的新戏《红钗记》,献唱的乃是西京最红的如意班,角儿们个个年轻貌美,身段柔美,步轻如燕。
正前方有一红影,穿着最华丽的戏服,头饰妆容皆尽美艳,扮相风流儇巧,放歌如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做尽悲欢的情状,可谓颠倒众生,乃是如意班的头牌名旦,名唤东哥。相传两京无论皇家贵胄还是布衣百姓,皆趋之若狂。
当时京城著名诗人蔡敏乃是东哥的戏迷,他曾经这样赞颂东哥的戏:莲花婀娜不禁风,一斛珠倾宛转中。
众女眷皆含笑倾听,眼神痴迷。绿衣小婢在一旁拿着纨扇羽拂,轻轻摇动,香风雅送,溢满整个梦苑。
东哥正好双目含情地转向台下众贵女,不由引来台下一片微弱而娇美的喘气声,“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可惜,台下的我却是昏昏欲睡,又挣扎着保持清醒,果然困与清醒间,妾身也是千万难。
不行了,我得走走,不然又会像上次那样,呼呼大睡,落得被众女眷私底下奚落一番,更有人怀疑我怀上了,还派御医来查了半天。
非白虽然没说什么,但也笑着委婉地劝我累了就在家歇着,不用去赴这种宴席。
我也不想去,可架不住锦绣亲自来拉我,可每次去,锦绣就让我一个人坐在雅座前听戏,自己则八面玲珑地招呼其他女眷。
正在这时,我听到后面有两位小姐正拿着丝绢掩着樱桃小嘴,细声道:
“这东哥唱得虽好,可还是比不上原驸马上回在大辰宫唱的那段好听呢。”然后,两人又发出一丝奇怪的轻笑。我的旁边正坐着凌波郡主,也就是宋明磊的嫡妻原非烟,再过去是正中央首席,坐着原驸马的妻子,德宗爱女轩辕淑仪。如果我这里听得见,想必她们也听见了。果然轩辕淑仪玉手一挥,戏台上便停了下来,小太监便宣告休息片刻。我也乐得站起来活动活动。原非烟也站了起来,冷漠而飞快地回眸看了一眼那两个窃窃私语的仕女。
那两个女子不过十五六岁,模样齐整,好像在册封仪式上见过,是当今宣王妃也就是太子妃的两位堂表妹,皆王家女儿,好像叫王沅穗、王沅蕙。看样子王家也是蕴含美女基因的大家族,这两位美人儿皆已被皇上指婚,所配人家亦为朝中权贵。
那两位王家小姐似乎注意到原非烟不悦的目光,无知而无畏地回望过去。好在这时太监唱颂声响起,“武安王妃请太子妃、凌波郡主及各位夫人小姐前往大丽园赏花片刻。”轩辕公主便微笑地轻拉原非烟,一如既往地忽略我,携一众女眷前往大丽园。
大丽园不仅开满各种浓艳的大丽花,还种了各色奇花异草,有些与我身上的伤相克,不便前往,当下便同小太监说明了,改往旁边的月桂园走走。
此时月桂园正碧叶成荫,清香扑鼻而来,我微有恍然——这里是一切开始的地方。我伸了一个懒腰,身后慢慢跟来小玉。小玉噘着嘴走近我,“先生走得好快啊。”
我知道她并不愿意跟着我,我的手无意识地抚向手上的那个金臂钏。一个月前,我大婚之日的前夕,君小玉满面尘土并泪水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她递上段月容给我的亲笔信,还有我君氏财产的一半信契。
我不想同原非白再生嫌隙,便当着他的面,把段月容的信拆开,里面一个字也没有写,只是白纸一张,我还专门放到火上烤、水里浸,结果也找不出半个字。看样子他是什么话也不想对我说了。
然而,他把君氏财产全齐整地分为两半,名为恩赐,却更像前世的协议离婚一般,不多不少,财产一人一半。我万万想不到他会这般干脆地放我走。
小玉说段月容命她来紫园照顾我。段月容都这般大方了,原非白自然说不出半个反对的字,宽容地让小玉留下来,同病愈后的薇薇一起照顾我。那可怜的少女被王皇后的武侍击伤了肩胛,再不能做那些柔美而高难度的动作了,只得放弃舞者的梦想,老老实实地做了我的贴身侍女。趁没人的时候,小玉却流着泪转达了段月容的秘密口信,没想到还是那句话:真正的仇恨如何轻易得解?我默然无语,段月容是想告诉我,他必报这一箭之仇吗?小玉却告诉我,大理武帝本想亲自前来接我,可是身上大伤未愈,高祖皇帝驾崩前逼着他起誓,此后再不能为我花木槿而罔顾大理百姓及战士的性命,要彻彻底底地放弃我这个不祥的女人。武帝对先帝甚孝,自是流着泪答应了。
而高祖皇帝驾崩之日,我被赐封贞静公主及赐婚之事也传到了大理,段月容当场吐了一口血,痛苦地低吼着“这个没有心的东西”,便昏厥过去,不省人事。
段月容以隆重的天子仪葬了大理神圣文武帝,然后选择我大婚的同一日削发登基,册封布仲公主佳西娜为大理皇后,吐蕃卓朗朵姆公主为大妃。出乎意料,段月容仍册封我的夕颜为大理太女,也就是未来的大理女皇,而段承嗣为永寿王。万恶的洛洛最终被赐死。
我无法想象段月容的脑袋剃成板寸的模样,但肯定他再无法戴那支凤凰奔月钗了。
我问起那支钗时,小玉擤着鼻涕疑惑道:“什么钗?皇上没有给小玉啊?许是收起来了吧。”彼时原非白笑眯眯地走进来,手里端着一堆德宗、丽妃亲赏下来的喜钗,想让我试试,我便再也没有机会打听段月容的情状了。当时只觉得心情异样的沉重,我终是对他食言了。
我对小玉笑了笑,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桂园中。
四月初,离桂花盛开尚早,唯有玉兰花安静地绽在头顶,在阳光下恬淡地微笑着。
这么多天了,虽然时时与锦绣见面,却没有机会与她细谈关于她差点让我丧命的事,她倒是像没事人似的拉着我这个一步登天的亲姐姐到处应酬,嘿!
宋明磊同驸马在前线没有赶得及回西京参加我同非白的婚礼,前太子事败,对西营和宋明磊这一边的打击是致命的,他们更须以战功挽回败局。于飞燕在我大婚后三日便回了前线。据前线来报,现在编入元德军的燕子军正在攻克麟州的路上,而于飞燕已开始全权统率元德军,有燕子军充实的元德军已变成令窦周闻风丧胆的神军。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孩童的哭声,我同小玉随着哭声走去,却见当年我与锦绣、非白三角恋爆发的假山边上,两个小孩子正互相瞪着小眼睛对峙着,好像其中一个孩子霸道地抢了另一个的风筝。
其中一个孩子正哇哇大哭,鼻涕眼泪乱流,居然是宋明磊家的宋重阳,还戴着那把令兰生闻风丧胆的长命锁,一身宝蓝团福字锦袍上沾满了他的涕泪,正恨恨地瞪着对面那个抢了他风筝的孩子。
我细看那个欺负人的孩子,不由暗赞了一声。真正生得好秀丽的一副相貌,但见这孩子面如美玉,目似明星,唇红齿白,一身大红公子箭袖缎袍,光洁的额头上勒着二龙戏珠金抹额,乌油油的顺发上压着一尊掐丝紫金冠,项上戴着个贵重的金螭璎珞,也系着块金镶玉的长命锁,精巧至极。也不知这孩子是哪家王公贵族,敢抢昊天侯独子的玩具。
“重阳,你叫我一声舅舅,我便把风筝还你。”那漂亮孩子有些蛮横道。重阳不停地抽泣着,一路追着那漂亮孩子,“不要,重阳不要你这个坏蛋做舅舅。”“啊呀呀,”那漂亮孩子急得跺着小脚,“你还学会顶嘴了你。”那漂亮孩子两只小手高高地举起风筝,一下子把那只美人风筝给撕成两半。重阳立时肝胆俱碎,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你把姣姣撕坏了,你赔你赔!”“啊呀呀!”那孩子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你怎么还给风筝取这么难听的名字?我娘亲说得对,你就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傻娃娃。”我听着觉得心里难受,走出来,抱起重阳,“重阳不哭,三舅母再帮你做个姣姣好吗?”重阳扭头看了看是我,像找到靠山一样,扑到我肩膀上委屈地哭着,“紫眼睛妖怪帮我杀了他、杀了他。”这是我同重阳相处一个月,见了五次面培养的结果,他每次见我都称我为“紫眼睛妖怪”。“叫三舅母!”我板着脸,点了他的鼻子。他哇哇地扭着小身体,心不甘情不愿地叫了声:“三舅母,帮我杀了他。”那漂亮孩子也正摸着小尖下巴仔细看我,一双乌溜溜的凤眼,狐疑地盯着我的紫眼睛,那样子倒有几分非白疑惑时的神情,“你是何人……怎么也长着紫眼睛呢?”我正要严肃地开口,这孩子却忽地一拍脑门,大喜道:“我知道了,你是我娘亲的亲姐姐,花西夫人,新晋封的贞静公主吧?”我一愣,那自称是非流的孩子却扑到我的脚下,亲亲热热地仰头对我叫着:“非流见过姨娘,呃,三嫂嫂。”原非流是锦绣的孩子,这还真真正正的是我亲侄儿啊。再一想……呃,当然其实也算我小叔。我也觉得这辈分挺乱的。当下我没有多想,开心地蹲下来,一手抱着重阳,一手抱紧原非流,亲亲两个孩子粉嫩水灵的小脸,“乖非流,姨娘可第一次见你。”当时我一下子感到挺幸福的,抱着两个粉嘟嘟的小奶娃,一时感叹:岁月如白驹过隙啊,一转眼宋明磊和亲妹妹的娃娃都这么大了。
重阳见我亲非流,不乐意了,趁非流不注意,推了他一把。没想到这孩子不怎么聪明,但力气很大,一下子把非流推倒在地。我一时没站稳,也一屁股坐在地上。
“紫眼睛三舅母是我的,你这个坏孩子靠边站。”重阳如是狠狠说道,小身子挡在我面前,那眼神同宋明磊生气时一模一样,亮得惊人。原非流眉毛倒竖起来,欲扑过去,但眼珠子一转,恨声道:“小傻子,你以为就你会喊打喊杀吗?你敢打我,我就要你好看。”他对身后大叫一声:“初喜,快出来替我杀了这个忤逆长辈的不肖子孙。”一个极俊俏的劲装丫头凭空闪了出来,腰间挂着紫玉腰牌,沉着一张俏脸,玉指纤长过头,瘦得见骨,却如白骨精一般,还特地戴着银指甲套,阳光下如蛟龙闪电般抓向宋重阳。
我不及救护,重阳早哇哇大哭起来,“初信,救我。”初信?不是那个死在段月容画舫上的丫头吗?果然另一个身着劲装的丫头从假山背后闪了出来。我当时一下子就觉得毛骨悚然,还真是长得同那个初信一模一样。
那“初信”一把抱起宋重阳,戴着钢腕套的手臂快速格开了初喜的银指甲套,然后护着重阳到玉兰树的树荫下,还不忘扶起我,又略行一礼,再挡在初喜面前,一整套动作干净利落,冷冷道:“初喜,你疯啦,敢伤害阳哥儿。”那叫初喜的丫头长着一副讨喜的姣好面孔,手下却毫不留情地攻了几招,状似嘻嘻哈哈地说道:“初仁姐可别怪我。王爷可说了,谁敢动六爷,就立时处死。”那个长得像初信的初仁眯着眼道:“哟,王爷可也说了,谁也不许讥笑阳哥儿,违者立斩。”二人话不投机,便你死我活地又拼斗起来。记得以前非白同非珏经常斗得你死我活,连带下人也你来我往,这是原家打小培养强者的一种特殊的教育方式。这时陆陆续续有下人经过看到了,都吓得绕道而行,有几个不及退避的,被两个武功高强的凶丫鬟波及池鱼,一下子被打得老远。那两个孩子也不示弱,在我身边追来逃去,玩猫和老鼠的游戏。这果然是一场别开生面的认亲大会啊。
我把长帛披风卷一卷,扔给小玉,捋起我那缀满燕吹牡丹的广袖,一把抓起宋重阳,一脚勾起原非流,先把两个孩子给拿下,虎着脸说:“让你们的丫头停下来,我、你们的舅母和三嫂嫂,有话说。”原非流和宋重阳被我唬住了,叫住了各自的丫头。我索性就抱着两个孩子飞到假山上,腿上一边一个孩子。“先说你,非流,你既是做舅舅的,就该爱护弱小族胞,宽宏大量,方可做长辈之表率,可是嫂嫂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动辄欺凌弱小、唆使丫头殴打族侄?你说你父王知道了,会怎么想你还有你娘?”非流眨巴着小凤目,嘟着嘴,“谁叫他不跟我玩,还老说杀不杀的?听着就让人火气大。”临了还恨恨地加了一句,“再说他是个傻子。”“是吗?”我故作惊讶状,“我怎么觉得重阳挺聪明的呢?还懂得这只美人风筝是个好东西,好好珍惜,取名叫姣姣这个雅号。倒是你这么个聪明人怎么一下子把好东西给撕破了呢?”非流一愣,傻坐在那里。
重阳听着,咯咯笑起来,我便扭身看重阳,“小重阳,你看看你是怎么对小舅舅的呢?虽然小舅舅是有地方不对,那也得对小舅舅好好说,动不动地就要丫头帮你杀人出气,你说说是不是男子汉所为?再说了,想要不被人欺负的最根本便是自己要强大,对不对?老想着让初信帮你出气,那三舅母问你,若有一日初信不在了,谁来帮你呢?”重阳愣愣听着,大眼慢慢蓄满泪水,老老实实地惶恐问道:“三舅母告诉重阳,如果有一天初信不在了,谁来帮重阳呢?”非流鄙夷道:“就知道哭。”我看时机到了,把重阳的小手放在非流手中,“如果有一天初信不在了,小重阳自己不够强大,他,你小舅舅非流能帮你;还有你,非流,你也一样,将来小重阳也会成为你最大的帮手。”两个孩子愕然地对看了一会儿,都在深思着这一迟到的发人深省的深刻命题:为什么我最讨厌的小屁孩子会成为我将来最大的帮手?底下两个丫鬟,初喜一手叉着腰,一手捂唇,努力忍着笑,抬头看我们;初仁却满面严肃地抱胸听着,时而戒备地看着初喜。两个孩子同时收回小手,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我憋着笑把他们的手又放在一起。不好意思,你们的三舅母或是大姨妈我,也算是搞过教育的,最擅长的就是对付你们这些小屁孩。“傻孩子,因为你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液,原本是一家人,将来能帮彼此的也是一家人,所以要对彼此好一些哦。”真不好意思,无论你们俩一个有多聪明,一个有多傻帽,身上流的全是
疯狂的原家基因。
两个孩子又愕然地对视了许久,然后再一次飞快地收回小手,彼此挣扎着要下地,我就跃下假山,两个孩子像无头苍蝇般扎向彼此的丫头,来到近前,没想到彼此跑错方向了,各自大叫一声,再往回跑到自己丫头那里,匆匆忙忙地拉着年轻的保姆就要走了。两个丫头都对我急急地福了一福,护着自己的小主子飞也似的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