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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主又说了几句闲话,定楷便派人送少年去休息,这才看了看一旁站立的长和,笑问道:“你知道这是何人?”他此事似乎并不欲隐瞒自己,长和遂也不作虚辞,道:“臣猜想,这莫非就是东朝的……”略顿了顿,接着说道,“妻弟?”定楷莞尔,亦不答对错,闭目半晌,方从文具中取出一封文书,敲了敲几面示意他阅读,又问道:“说说你怎生看。”长和仔细思量半晌,忖度言辞,方小心答道:“明安大人素来谨慎,他既说可再待前方情势,另谋打算,殿下不若便再假他些时日。”定楷点头道:“你接着说。”长和道:“明安大人居此职,在世人目光看来,即非如陷泥沼,亦如临危崖。其可行者,无非两途,若顺顾氏于当地,则陛下必不容其于当世。若顺陛下于当世,则东朝必不容其于未来。明安大人乃名儒,世人皆醒,他一人岂会独醉?这是一说。还有,臣心忖,靖宁二年之事后,想他未必不曾后怕,对顾氏未必不满含怨怼,这又是一说。臣听说明安大人当年居京为官时,便是个绝不轻易肯与人相交的角色,如今甘为殿下用,实乃天以此人授殿下也。”
定楷淡淡一笑,道:“天意从来高难问。只是你,始可与言诗矣。”适逢方才送那位少年离去的内侍回来复命,便随口交代了几句近两日可陪同其在京城内游玩,但务须谨慎之属的话,又吩咐道:“他的事情日后便移交常总管一并署理。”便勒令那人退去。他似有隐秘话要说,长和遂走到门口,遣散众人,亲自闭门回来侍奉。定楷笑道:“无须如此。”手拈着那封信反复把玩,也不提其他,单单问道:“明安大人乡梓何地,你可知道?”长和答道:“他是华亭人。”定楷道:“不错。他祖籍虽在并州,但自他高祖便移居至华亭,所以他当年两榜得中时,在世人眼中,已经算是个标准的江左才仕了。”他突然说起了李明安的家世,长和虽然不解,亦不多口,只是叉手静立,以待下文。定楷取出少年方才留下的羽钗,对着窗口细看。每根细细的羽绒都在微光下散射着点点斑斓华彩,那束羽钗汇合起来,如同一个斑斓的华彩的旧梦。清浅的河滩上,生长着丛丛蒹葭,蒹葭上的露水,打湿了羸弱少年蔽旧的袍摆。翡翠蹬开一茎芦苇,像一支青蓝色的箭,冲破淡淡水色天光而去,清浅河滩上遗留下了一枚两枚羽毛。已经一无所有的少年,将他能够寻找到的这最美丽的东西收藏起来,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作为礼物送给自己唯一的亲人。
定楷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华亭有一陆姓文士,家境寻常,却是当地几百年积世旧族之余。这位陆姓士子与李明安原本有些私交,又是同科进士,再有了这一层情分,所以寿昌七年,陆姓人家为李柏舟一案牵连所累之时,李明安便为这旧友想到了请托齐王一途。只是齐王当时代陛下郊祀去了,来人怕事有耽搁,知道我与齐王同胞通好,这才又辗转寻到了我处。”
听到此处,虽然他不再明言,长和也明白了大略。故事中陆家的生死与赵王本毫无相干,但其时李明安已经由枢部调任承州,既手握重兵粮草,又挟天子令就近节制顾氏,如此要职,若能借此机遇交往通好,自然是难能可贵之事。大抵自己的这位主君当时便直接绕过了齐王,或称其无暇顾及,或称其不受托请,竟自己将此事包揽下来。长和便也不提此节,只是一笑道:“如此看来,不但天意,竟是连东朝也亲以此人授殿下了。”
定楷摇头笑道:“陆家事东朝未必知晓,若说要谢,倒是应当去谢东朝最倚重的张尚书才是。”话到此处,长和才对此事顿生好奇之心,小心问道:“臣愚昧,不知这其间又有张陆正什么委曲?”定楷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张陆正一世人最看重什么,你可知道?”长和笑答:“有人做官为权,有人为钱,大概也有人是为君王,是为黎庶。不过依臣看,这个张陆正为的怕是一个‘名’字。”定楷上下打量他,忽然放声大笑,半晌才住了笑声,点头道:“所以他最终也殉了这一个字,顾思林可谓善识人者。陆家与张陆正的这段孽缘,也正是从这个字上而起。张在调任吏部之前,曾在翰林院供职,陆得中进士之初,也先入翰林院。他二人皆是卢世瑜本房取中,算起来也是同门师兄弟,同僚期间,却颇多龃龉。陆性情介直,更有当面直言张以沽名卖直为业之事。其后张调任刑部,累迁至右侍郎,陆调乌台为御史。寿昌二年张陆正欲迁左侍郎时,朝中或有风传,道其有滥刑狱并贿赂堂上官等事。”
长和点头道:“此事臣有所耳闻,当时乌台官员闻风弹劾,张陆正狼狈不堪,几番上表欲致仕以明志。最后风声虽然平息,到底此事有或无有,张陆正究竟也不曾在世人前辩白清楚,这也算是他行状上的一大污名罢。”
定楷笑道:“当时引众弹劾他的,便是这位与他素有龃龉的陆御史。以张陆正为人,则未必有贿赂之事。但陆御史风弹,亦是他职分所属。此事后经卢世瑜调停,张由刑部转迁吏部,算他因祸得福处。陆则因性情过于狷介,难见容于长官及同僚,不久便去官还乡闲居。”
长和恍然大悟,问道:“李柏舟的继室也姓陆,莫非竟是……”
定楷摇头道:“若果然是她亲眷,张陆正此事办得亦不算阴毒。只是李柏舟之妻陆氏,虽与这陆御史也是同乡,或者百年前亦是通家,但到今世早已互不往来。李氏案起,刑部主办,张陆正干预,念及这桩旧恶,便阴令杜蘅将这陆家划作李氏的妻族,一笔瓜蔓抄了进去。当时李明安所遣来使,述说起此事,言及钦命大狱,刑法酷烈,不肯待及天明,竟连夜将人锁拿而去。”摇了摇头道,“当年陆家的幺子不过五岁而已,张陆正行事,当真是不与他人留半分余地。”又笑道,“不过若非如此,又怎会也不与自家留半分余地?”
话既至此,长和亦无须再多问,只是又将来意向定楷汇报道:“东朝半月之间,竟有近十日宿在顾氏阁中。殿下当日嘱咐不必弃卒,臣心中还存疑虑,竟未想到殿下一虑竟然深远至此。”定楷微微摇头,似是并不想接受他这奉迎,笑道:“我不过也是个庸人,张陆正就戮之时,我未尝不曾动过这份心思,毕竟她的仇家只在张氏,而不在东朝。只是我没有想到,东朝于她,用情会一深如斯。她这条命,算是东朝救下的罢。”见长和又想开口,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先不必叫你的那个兄弟出面。便是这东西”他将手边羽钗同那少年写的信一同封入函套收起,道,“也自有用它的时候,却不必在此时。后日将那人送出京去,好好安置照顾。”
长和一一答应了下来,见他微露倦意,遂扶他到一旁榻上小憩,笑道:“这是殿下宅心仁厚,既于他家门有大恩,像索书这些小事,还何必亲力亲为?早吩咐臣去办不好?”定楷浅浅一笑道:“他已遭此不幸,既是你力所能及处,何不叫他能少些愁苦便少些愁苦?”
长和虽然侍奉他多年,近来却觉得他的性情越发难以捉摸,也难辨他这句话意中真伪。再看他时,他已经闭上了眼睛,神情是无比的安详宁静。唯一破坏了那年轻面容上淡泊气度的,只有右眉上那道浅浅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