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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宝的病,已经缱绻了六七日。初时只说是风寒,吃过两剂药后,却渐渐发起热来。她镇日躺在床上,时梦时醒,蒙眬间不辨昼夜。如此迁延久了,连本人也不免微微疑心,究竟是太医开的药没有效用,还是自己打心底里并不情愿尽快病愈。似这般四周帘幕低垂,身上又无半分气力,实在很容易就恍惚起来,觉得诸般纷杂人事皆可抛诸身后,世间只余此一病躯,可静享这孤单安乐。然而她却也不敢放纵自己病得更加厉害,若真病糊涂了,难免会有胡言沽祸的事情。夕香于前日入宫,依旧被分派来服侍她。太子虽说一直没有来过,那夜之后,也不闻他再说什么,她却不能不揣摩着提防着他用心。
天近黄昏,殿外似有风声呜咽。因为她的药也吃得有一搭没一搭,几个服侍她的宫人怕麻烦费事,不知是谁想出了个主意,索性便将煎好的汤药盛在银汤瓶里,温在暖阁的炭盆边,备她服用,是以现下满阁内皆是微酸微苦的药香。阿宝于此事倒不甚介意,只要闻着这气息,她便仍旧可以心安理得地生病。只是今日,汤瓶似乎被放置得太过近炉火,也无人看管,瓶中药汤竟至于滚沸,撞击着瓶壁,嘲哳作响,如急风雨拍门之声。药香也愈发浓郁起来,压在鼻尖,让她又移情回想起了那夜的香气。或许是因病,她终究觉得胸口有些憋闷,想唤人将汤瓶移走,轻轻喊了声夕香,半晌也无人回应。她慢慢伸出手去,揭开帐子,从枕上看出去,阁内空无一人,大约是宫人以为她熟睡,便各自离开。汤瓶果然被架在了炉火正中,风雨声便从其中而来。她静静看了片刻,终是不愿意起身,便撒开了手。帐子垂了下去,停止了晃动,在这清静的天地中又隔出了一重清静天地。
她懒懒设想,就这般一直烧下去,那瓶中的药会不会最终煎干?“莫近红炉火,炎热徒相逼。”这样一句诗忽然被她忆起,搜肠刮肚也记不起下文,索性不再费神,闭起眼睛,安心听那雨声。起时是塞北仲秋黄昏的苦雨,如倾盆滚珠,急转直下,伴着江畔衰柳,打头疾风,更添行人之苦;后又转成京师盛夏午后的骤雨,无凭无依,倏尔而来,击碎清圆水面,扯裂点点绿,满池荷叶都盛着喧闹无比的雨声;待得快煎干之时,却又淅淅沥沥,缠绵流转,迎面扑来阵阵沾染着水汽的栀子花香,刚刚开放的槐花被打落一地,青青白白,不胜哀婉,这是江南春暮夏初时节的细雨。
“阿昔?”
有声音在轻轻唤她,她在梦中依稀听见自己的乳名,陡然惊醒。惶然半晌,看清了面前来人,才渐渐安下心来,笑着回答道:“母亲。”
母亲的脸上依旧是既怜且爱的神情,微蹙着眉头问她:“怎么开着窗子读书,还睡着了?”她原本无一事不能对慈母言,笑道:“我方才读乐天诗,玩味其中几句的意思,心里有些感叹。我读来给母亲听听:莫倚红素丝,徒夸好颜色。我有双泪珠,知君穿不得……”母亲一语打断了她:“你小孩子家,什么辛苦都不曾经历过的,就来学你爹爹故作愁苦。快休惹我牙酸,别倚窗了,看被雨潲到。”她无端受到指摘,大是不满,扭过头去朵着嘴道:“我偏要看下雨。”母亲拿她无法,道:“到时病了,可休指望我服侍你。你只管任性,我且到前头瞧瞧你爹爹去。阿晋也是不肯叫人省心的,几处看不到,想是也到哪里蹚水去了。”她笑答:“是,是,母亲先去管管弟弟才是正经。”
她看着母亲从廊下离去,也放下书本,将窗子又推开了些。晴日里咄咄逼人的栀子花香,浸润了风雨,变得儒雅而沉静。除了雨打花落声,只有乳燕在梁下呢喃,等候被雨水阻隔的老燕归巢。父亲在前厅,兄长正和他在一起下棋,父亲棋力不胜,定然又会拍着桌子与兄长赌气;母亲想必已经在屋后的渠沟寻到了弟弟,正在室内替他烘烤因为弄水而湿透的衣衫。这安详清明世界,她的心中却微感焦躁,如乳燕一般,似乎总是在守候着什么。她的眼前,有书上的诗文,粉白色的墙,黑漆的小门,门边盛开的栀子花,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洁白。
她这般独坐西窗,直到黄昏,雨不曾稍停。她终于听见了门环的响动,一颗心随着那扇门一道豁然开朗。
细雨似这般打湿流光,天地万物在一瞬间转作了昏黄,那是一切无忧无虑的旧梦褪去华彩之后的颜色。她倚住窗口,静静望着来人。有好风从东南来,拂起了来者的白色衣裾,穿过重重雨丝,复又环绕过她赤裸的手腕。那清凉而洁净的触觉,在一个失神的瞬间,使她觉得,掠过自己掌心的,是他身上白衫的一隅。待她回过神来,想抓住那衣角,他却已经走开,仍是站在那里,和满院洁白的栀子花一样,在她目光可以触及的地方,春生夏荣,秋衰冬萎,虽随四时嬗更,却永远不会离去。因为伞的遮蔽,她不见他面孔上的神采,只可看见昏黄的雨线沾湿了他阔大的衣袖,昏黄的雨线把他洁白的袖口也染成了昏黄。他定然是从屋外那条路上走来的,他在雨水中踏过满地青白的槐花,他的鞋履沾染着槐花的清香。他撑起了伞,穿过一天风雨,来到了她的身旁。
她的心中,平静安乐,如风雨中,见故人回。
阿宝睁开眼睛时,雨声已经停了。夕香正在斥责手下的宫人,吩咐她们将损毁的汤瓶丢弃。她咬牙半晌,浑身哆嗦难以遏制,才明白过来自己究竟梦见了些什么人、什么事。那小女儿时节的吉光片羽,于她梦中闪过,如孤魂野鬼隔着奈何桥见阳世前生一般,清澈明晰,洞若观火,却永不可重触。她也终于无比顺畅地记起了前世读过的那首诗:“莫买宝剪刀,虚费千金直。我有心中愁,知君剪不得……”
梦中那太过圆满的情境,在原本尚可忍受的孤单上浇了一泼油,燃得整个天地成了一片炽烈火海。孤单只是孤单,孤单从不安乐,何况是这冥冥世界之间,只剩下了她独身一人。
她终于开口唤道:“夕香?”夕香忙上前去,打开了帘子,却见她背身面壁,静静询问:“他在做些什么?烦你去请他来,就说……我难受得很。”夕香一时未解,疑惑道:“娘子要请谁过来?”
阿宝这边半晌没有言语,夕香方心有所悟,转身欲行,却又听见身后她低声答道:“太医。”
夕香放下了帘子,吩咐宫人去请太医,自己在炉火边默默守候。炭火幽幽明灭,已快燃到了尽头,阁内没有一点声音。但或许因为同是女子的缘故,虽是隔了几重帐子,她仍然知道,帐内的那个人正在流泪。自己或许不该多嘴问那句话,有些过于脆弱的勇气,原本就是连一句言语的重量也承担不起的。
定权当日虽是与王慎拌了几句嘴,回宫后,究竟还是派人去彻查了正依照皇帝旨意在家思过的赵王的动态。几番得报,皆说赵王府四门紧闭,外人一人不纳,内人一人不出,不见有任何动静。虽然疑心,既不见这不安分的弟弟动作,也只得将此事暂且按落下来,一门心思只想尽快了结了张陆正的官司,并预备翌月月初的万寿圣节。
长和向定楷报告齐王行程之时,定楷正在案前仿书,使用的仍是太子所赠的那卷字帖。长和知道此刻去搅扰他,只会自讨无趣,便于一旁静静观看,见他志得意满地放笔检查,这才上前笑道:“王爷,广川郡王一行已经到了相州。”定楷答道:“不必着急,可再等等。便让他走到万寿节,也不迟。”长和笑道:“这个臣省得。”定楷又问道:“我哥哥可好,嫂嫂可好?”长和答道:“郡王与王妃无恙,只是听说郡王侧妃身上不太顺畅,想是天气又冷,行程又远,到底是动了胎气。”定楷笑道:“哥哥这人也是,什么事都要做在面子上,这般奔命一样,究竟是做给陛下看的,还是做给旁人看的?”长和由着他这话头,左右四顾,见无人近前,才贴耳低声答道:“臣的人一路相随到相州,也隐隐发觉了,还有人暗地里跟随。”定楷一面用指甲剥去自己私印上已干的胶泥,一面冷笑道:“可知道,是陛下的人还是东朝的人?”长和迟疑道:“现下还看不出来。”定楷笑道:“我教给你怎么办,你安心盯住了他们,他们如果有动作,你们只管先下手。他们若只是迤逦,便还是等到万寿节前再说。再者,你去告诉你的人,旁人我一概不问,只有我的哥哥,千万要护好了他。他若出了一点差池,我先拿你销账。”长和赔笑道:“何需王爷劳神,臣心里都记得。”定楷点了点头,叹道:“你也是跟着我,风波恶浪走到的今日。愈是这种时候,愈发要小心。是了,你方才说郡王侧妃不适?”长和答道:“是。”定楷皱眉半日,方低低说道:“我倒听说东朝的侧妃也病了,可是与郡王妃同病相怜?”长和想了想,还是据实报道:“臣只听东宫的人说是染了风寒,余下倒不清楚。”遂大略将阿宝那夜着凉的情形说与了定楷,又道,“太子当晚临幸了一个姓吴的内人,已经记入了内起居。听说陛下得知了此事,也没多说什么。”定楷笑道:“他两口儿吵嘴怄气,倒劳你操尽了一颗红娘的心。”长和一脸凝思态,却并未附和。定楷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又担心些什么?那丫头的七寸,捏在我的手中。便是他东朝的七寸,也捏在我的手中。”
长和摇首劝道:“臣多嘴臣要说的,还是王爷适才的那句话:越是到了这个时候,便越发要小心。”定楷背着手走到窗前,举目望了望京城冬日灰白色的天空,不知缘何,心内忽而也是一片灰白,良久叹道:“我不是自以为是,只是知道一条道理:王道一途,无所是,无所莫,无黑白之分、善恶之别,归根结底在于驭人,使人事物皆为我用。而这驭人之始,却又在于识人。人生世间,万般皆可迁移,唯有一点不可更改,便是秉性。你且与我说说,东朝此人秉性如何?”长和迟疑答道:“东朝为人心狠手毒,然而有时……行事作为也叫人有些捉摸不透。”定楷笑道:“你再说说,他心狠手毒于何处?”长和道:“旁的事情不提,单说他为了自保,逼死恩师一事,便已使世人齿冷不已。陛下对他寒心,想也是从此事开始。”定楷轻轻一笑,道:“所以我说你看不透东朝虽是逼死了卢世瑜,可是他心里,也始终只认卢世瑜这个老师。再者这次的事情,我起先是想不明白,多亏了她一封信,才终是弄清楚了。东朝面子上便再险恶,弑君弑父的事情却是如何也做不出来的。世人都说东朝像他的母舅,这便叫痴人妄论,顾思林才是个正经为官做宰的材料,东朝拿什么与他相比?说到底,我这太子哥哥还是叫卢世瑜这宿儒害了,他骨子里和卢世瑜一样,不过是个读书人而已。这庙堂之上,岂是一介书生可以立足的地方?我怕他什么?”一时间又想起一事,笑道,“如果你不信这话,且好好去看住了张陆正的二公子,最后是不是回去了长州顾思林那里。陛下便不留意此事,我们却不能不替陛下留这个心。”
长和细细思索他的话,和前事的前因后果,总结道:“依王爷这么说,太子此人,小事上精明,大事糊涂?”定楷闻言,倒愣了片刻,方摇头道:“不,他小事上不糊涂,大事也不糊涂。”长和扑哧一笑道:“臣先糊涂了。”
定楷道:“这不是精明和糊涂的分别,只是因为他心中王道,不同于我而已。”他屈起食指,怅然敲了敲窗棂,终是感到了雪欺衣单,透体生寒,叹道,“我也不知孰对孰错,只是人生在世,终究要拣一条路走下去的。先尽万般人事,余下的就只能听凭天命做主了。我也想知道,最终天命是选他的王道,还是我的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