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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臣见皇太子走远,这才散开,默默看着张陆正从中走过。一时间,各式各样的目光都投至了他的身上。人群里忽有个低低声音道:“小人。”张陆正亦不回头,垂首而去。齐王见状,轻轻一笑,剪手从后面走出来,几个见机的官员满脸带笑,拱手道:“二殿下。”齐王笑着点头示意,便穿过诸臣,径自而去。
陈谨按照皇帝的意思,待众人散尽后,方将顾思林引领至清远殿侧殿皇帝的书房中。皇帝已经更换常服,于殿内等候,见他进来,阻拦道:“慕之腿疾,不必跪了。”顾思林却到底又行了大礼。皇帝见他起身时颇有些费力,便亲自上前扶持,待他坐下,方指着他右膝问道:“慕之这毛病还是皇初年在蓟辽打仗的时候留下的吧?”顾思林抚膝笑道:“陛下还记得这些小事?”皇帝笑道:“这又谁人不知?你顾将军冲锋时叫人射中了膝头,就在马背上生生把那狼牙箭拔了下来,还硬是策马上前斩了敌首头颅。一时三军传遍,你那‘马上潘安’的诨名才没有人再叫了。”顾思林笑道:“那时年少轻狂,不知什么叫怕。就是这箭伤,也不曾当回事情来看待,随便扎裹了一下,看见收口也就作罢。只是近几年来,每每变天时,都会酸痛难当,行走不便,才后悔少时不曾好生调养,到老方落下了这样的毛病。”皇帝亦感叹道:“是呀,一晃便二十几年了。想当年你我在京郊驰骋,走马上南山,彻夜不归的时候,都还是乌发红颜的少年子弟。而今挟弹架鹰,携狗逐兔的已是儿孙辈的人物了。逝者如斯,我们这做父祖的又如何不自叹垂垂老矣呢?”
顾思林回想起当年二人在南山上的誓词,心中唏嘘,离座跪倒道:“陛下,太子失德,竟犯下这等大错,臣在天子面前替他请罪了。”他终于说到此事,皇帝叹了口气援手去扶他,道:“慕之何必如此?起来说话吧。”顾思林哪里肯起,垂泪道:“若张尚书在今日朝会上说的都是真的,臣并不敢为太子分辩,妨碍陛下行国法家法。只是望陛下念他尚且年少,一时行错踏偏,好生教训便是。念之……思卿她只留下这点骨血,臣若保不住他,日后九泉之下还有何面目去见她?陛下就算是看在先皇后面上,也请从轻发落,饶过他这一回吧。”他语罢连连叩首。皇帝搀扶未果,也只得随他去了,半晌见他停住方道:“慕之,朕这次生气,不光是为了那混账案子的事情,更是因为他太不晓事,连他母亲的话都敢拿出来浑说。八月宴上你是没来,你若瞧见他那副样子,换作是逢恩,你又当怎么办?”顾思林泣道:“太子大了,身边佞臣小人也便多了,不知是谁教给了他这浑话。若是臣知道,便宁死也是要阻拦的。太子并不知此事的深浅轻重,臣想他再糊涂,也是断断不敢行悖逆不孝、诋诟父母之事的。若是他一心明白其中原委还如此行动,陛下要如何处置,臣都不会多出一语。”
皇帝默默看了他半晌,方道:“朕相信你说的话。李柏舟的事情,朕心里其实也一直是有数的。”顾思林道:“世间有何事,能逃圣天子洞察?”皇帝轻轻一笑,道:“朕也不过是肉眼凡胎,哪里能够体察得了那么许多?朕不想瞒你,前次处分他,就是提醒他李柏舟的事情,朕已经是知晓的,朕并不愿放纵得他不成样子,酿到无可收拾的地步,再被人指责是不教而诛。”顾思林叩首道:“臣代太子谢过陛下呵护保全之恩。”皇帝皱眉道:“你也先不必谢,早朝之上,此事既当着众人又提了起来,居然还拿出了他自己写的铁证,他又是那么个疲顽样子,朕怎么替他遮掩?还是先关他几日,叫人去查查这件事情,然后再说吧,不然叫朕如何向天下人交代?朕看太子也该是好好得点教训了。”顾思林低声道:“是。”
皇帝道:“他的事情也就这样了,你先起来说话。”命陈谨扶了顾思林起身,又道,“儿女的事,你替他操一世的心都是不够的。朕记得逢恩今年也有二十五六了吧?”顾思林微微一震,答道:“是,他属蛇,今年已经二十六了。”皇帝拈须沉吟了半天,方道:“承恩殁得早,逢恩又常年随你戍边,至今还没有子嗣,你的膝下也是荒凉得很了。他镇日刀里来枪里往的,谁知还会不会出和承恩一样的事情?当年在南山上,朕曾指天发誓,定不负皇后,不负你顾慕之。你顾家一门忠谨,朕怎忍心看到到头来连个承爵的后人也没有?所以朕看,还是趁着一时无事,叫逢恩先回京来,安生和夫人一起住两年吧。日后再有战事,叫他回去便是。他还年轻,建功立业有得是时机,你看怎么样?”他提及已殇长子,顾思林刚拭干的老泪复又涌出,起身道:“陛下这是垂悯臣,臣亦替犬子叩谢圣恩。”皇帝笑道:“已经说过,不必再多礼了,还要费事去扶你。陈常侍,是不是啊?”陈谨在一旁赔笑道:“臣不敢。”
该说的既然已说尽,君臣二人也再寻不出什么话来,皇帝道:“慕之要是没有别的要说,就先请回府吧。在朕的跟前不自在,你又太过多礼,朕也不好意思多留你了。朕把话实在放在这里,太子的事情,朕有分寸,你其实大可不必担心。”顾思林忙道:“臣不敢,臣先告退了。”皇帝点头吩咐陈谨道:“你去送送将军。”
陈谨上前搀了顾思林的胳膊,笑道:“臣来伺候将军。”顾思林亦点头道:“有劳。”皇帝看他远去,待陈谨回来方问道:“他腿上不好,可是真的?”陈谨赔笑道:“这个臣可就说不上来了。”皇帝点点头,又道:“你去把齐王给朕叫过来,赵王若和他一起,也一并叫来。”
定权自阿宝阁中出来,又交代了周循一番话,看他出去,也自觉乏力,索性倒头躺下,一双眼睛无赖地盯着帷幔上的一朵朵金泥小团花,望得久了,那团花便渐渐模糊成一片,仿佛愈来愈远,若再一定睛,便又会清晰起来。定权舒了口气,心中微微一乐如此便很好,只要什么都不想便很好。不知望了多久,忽闻窗外一声尖厉叫声道:“来人,快来人,顾娘子,顾娘子她……”定权愣了片刻,回神过来,急忙起身,也不及将鞋穿好,趿着便向阿宝的居处奔去。阁内已聚了几个人,见他入内,连忙让开。夕香一手鲜血,见到他跪下惊哭道:“殿下,妾当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定权点点头道:“不关你事,去叫人拿药过来,你们都出去吧。”
待众人皆散,定权方向阿宝望去,见她呆呆地蜷坐在榻上,胸口压的一方雪白巾帕,犹可见隐隐渗出的血迹。地下赫然是两截断钗,仲秋淡水一般的日光透窗而过,被窗格分作了一方一方,投射在地砖上,便如汪汪小池塘一般,那只小小金鹤栖息其中,仿佛便要振翅飞起。阿宝抬起头,默默望他。定权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神情,仿似是想笑,又仿似是伤心。叹了口气,他坐到她身边,伸手去揭那巾帕道:“伤得怎么样?”阿宝一把拂开他的手,颤声道:“这便是你想要的?”定权缄口不语。阿宝看着他苍白的脸颊,亦觉心中痛楚难当,强忍住眶中泪水,道:“殿下欲杀妾,明言即可。我也是人,不是玩物,为何要几次三番戏弄我?”定权肩头微微一抖,慢慢蹲下,将那两截断钗拾入了手中,钗股齐崭崭从中折断,断口处隐约闪烁着银色光芒,大约是以锡焊接,只要稍一用力,便会摧折。
他步履迟重,仿佛浑身的气力都被抽走,阿宝也不再说话,只是倚着枕屏抱膝而坐,将头低埋在了手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