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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渐渐接近正午,客人越来越多,座位都已经不够。服务员们忙得陀螺一样转来转去,许多客人都在催促快点上菜。但是小餐馆到底比不上大酒店,哪里有那么多的厨师和锅灶,只能挨个慢慢来。叶知远点的菜也还要下一锅才能到。
周围是嘈杂的,只有他们这一桌是安静的。那安静便更显得突兀。
叶知远迟疑了多时,还是问出了口:“你的手……怎么啦?”
“哦,”廖小乔依旧表现得很平静,“出了一点儿意外……只能这样了。”
她的轻描淡写没有让叶知远释怀。相反,话中的模糊却更让他放不下了。
“什么时候的事?”
廖小乔慢慢握紧了残缺的左手,轻声回答:“十年前……”
叶知远猛地一惊,却见她木然的脸上忽然牵扯出一抹笑容。这一次他看得很清楚,却又不能肯定这样的笑容算不算笑容。那么机械,就像木偶被操纵它的人拉了拉手中的线。
在他愕然的注视中,廖小乔低垂着眼睛,没有起伏地说了下去:“和你分手的那一天。”
叶知远的心里陡然升起一丝凉气,他不禁想:难道……
“是你自己……砍掉的?”他这样想,也这样问了。
廖小乔保持着那抹机械的笑容,缓慢地点了点头:“啊……”好像他们讨论的不是她的手,而是别人的手,跟她毫不相干。
叶知远整个人都僵硬了。没有言语可以形容他此时的震惊。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就跳出分手那一天廖小乔说过的一句话:“这世上有些人喜欢疼痛。疼痛越多,他们就越快乐。”
叶知远永远也忘不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廖小乔漆黑的眼珠动也不动地看着他,嘴角还在轻轻地上扬。即使今天再度想起,都禁不住脚底一麻。
年少无知的时候,他怎么也理解不了这句话。怎么会有人喜欢痛楚?可现在,他懂了。他亲眼见过一个十八岁的小孩子,将自己的双手割满了伤痕,密密麻麻的,几乎找不到一点好皮肉。
他看着低垂头颅的廖小乔,先前的一点点内疚顷刻间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点厌恶。渐渐地,胳膊上还悄无声息地冒出了几粒鸡皮疙瘩。
他开始后悔为什么要一时心软,为什么要请这两个小时的假。
可是他已经不是当年冲动的大男孩儿,不能再次甩手离去。至少,该把这顿饭吃完。
当晚,叶知远便又噩梦连连。梦里,他还是听见有人在叫他小远,那个消瘦的少女依然隐匿在一片白光之中。而他也依然被她没有五官的脸一次次地惊醒。
最后一次惊醒已经是凌晨三点钟。叶知远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汽车声音,终于放弃了睡眠。
他和她有一段过往。
廖小乔,一个听起来很乖巧可爱的名字。而本人却鬼气森森。若说是女人,她有很多地方太天真。比如不懂得在男人面前女人是要矜持的,一个女人在男人的眼前吃油腻腻的红烧肥肠,等于另类强奸。廖小乔就可以在任何一个男人面前点上一盘,然后吃得一干二净。倒可惜了她甚斯文甚乖巧的吃相。
若说她是女孩儿,她又有很多地方太深沉。比如有一次她和他逛街,看见一个男人当众殴打他的老婆,那女人已经满嘴是血。叶知远立时热血沸腾,挽起袖子就要往前冲。廖小乔却用她凉凉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黑色的眼珠里尽是阴郁。
叶知远说:“我要去救那个女人。”
廖小乔说:“没必要。”
叶知远皱了皱眉头:“就看着她被毒打吗?”
廖小乔说:“她喜欢,又有什么不可以。”
叶知远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什么?一脸你脑子有毛病的表情笑了笑:“有人会喜欢挨打?”
“有。虽然一样是哭的,可是是喜欢的哭,还是讨厌的哭,我分得出来。”廖小乔迎着他惊愕的眼神,轻描淡写,“这世界就是有一些人……他们喜欢疼痛。疼痛越多,他们就越快乐。”
叶知远直愣愣地看她:“为什么?”
为什么?廖小乔轻轻地重复了一遍,仿佛也在问她自己。然后她淡淡地一笑。
叶知远看到她嘴角那抹淡淡的笑容长久地没有褪去,心底不觉蹿上一股凉气。他一把甩开廖小乔绵软无骨的手,骂了一句:“神经病!”
这就是他们的分手经过。
回首这段恋情,叶知远明白为什么会和廖小乔结束,却怎么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会和廖小乔开始。
他有喜欢过她吗?她不算特别美,个子也不高,身材嘛,要胸没胸,要臀没臀。别人白白的皮肤、黑黑的长发,就是一个温婉清扬的美人,只有她,皮肤白成了苍白,长发黑成了幽黑,让人三伏天里也觉得身上一阵发凉。
但是你偏偏不能忽视她,也许正是她的诡异矛盾成就了一种魔性的吸引力。你不知不觉地就接近了她,却发现她身上的黑暗远远比你想象中的更深刻广大,远远超出你能理解承受的界限。
他和廖小乔分别在十年之前,他没有料到,十年之后,他们还会重逢。
叶知远苦恼地撑住额头,彻底失眠了。
连续好几天睡不好,在队里自然也是蔫头耷颈,怎么也提不起精神。
说来也奇怪。梦里总也看不见的那张脸,在他清醒的时候,却又格外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张苍白阴郁的脸怎么也挥之不去,缺乏血色的嘴唇也总是闭得紧紧的,只有一双黑得瘆人的眼睛动也不动地紧盯着他。
到了午休的时候,看着同事们一个一个地往食堂祭五脏庙,叶知远便一个人在座位上发呆。就快灵魂出窍的时候,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雷诺。
“哥……”叶知远嗫嚅地叫了一声,便眼神闪烁地收回了视线。
雷诺在他身边坐下,关心地问:“怎么不去吃饭?”
叶知远有气无力地哼哼:“没胃口。”
一向生龙活虎的大活宝突然变成了爪子都懒得抬的病猫,雷诺不由得有点儿好笑。
“为什么没胃口?”他问。
叶知远发了一会儿呆,忽然问:“哥,你有没有反复地梦到一个人?”
雷诺的笑容微微一僵。但叶知远兀自烦恼着,压根儿没有看见。他低垂下眼睛,面容上浮起一层淡淡的忧伤,低声地回道:“有。”
叶知远连忙竖起了耳朵:“谁?”
“我妹妹。”
叶知远愕然:“你有一个妹妹?”
“嗯,跟我是双胞胎。”
叶知远更加愕然了。他只知道雷诺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又在他十七岁那年病故。老家已经没有亲戚了。也许是因为这种令人悲伤的家庭景况,所以雷诺也很少提起家里的事。
“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呢?她也在天安市吗?”
雷诺的眼睛透露出一丝痛楚和迷茫:“我也不知道。”轻轻地停了一停,“她失踪了,已经十四年了。”
叶知远呆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跟雷诺说。其实他懂的,雷诺只会更懂。
失踪七年,法律上就可以认定死亡了。何况十四年。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有下落了。
雷诺惨淡地笑了一笑,自己道:“不说这些了,还是说说你的问题。你总是梦到同一个人?”
“嗯。”叶知远又回想起那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梦,迷茫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明明知道她是谁,可是却总是看不到她的脸。”
雷诺也不是周公,随口猜道:“会不会是你很久以前认识的人,所以你忘了他的样子?”
叶知远苦着脸连连摇头:“不是。”就是这样他才想不通,“我记得她的样子,而且最近又见面了。”
雷诺开始觉得有点儿意思了:“总是梦到她,却又看不到她的脸。很矛盾。难道是说,你想忘了她,却又忘不掉?”
叶知远只觉心头一麻,不啻一个霹雳炸在头顶,眼睛直愣愣地瞪着雷诺:“不是吧?”
说得好像他对她用情至深,就盼着破镜重圆一样。怎么可能呢?从当年分手开始,他就一直把她抛诸脑后。从来也没有想过,还会再遇到她。
雷诺看他反应那么大,直觉地道:“是廖小乔?”
“不是……”叶知远本能地否认,看了一眼雷诺,心想也没有事能瞒得过他,还是及早坦白得好,只好又“嗯”了一声,“她是我第一个女朋友。”
这个答案一点儿也不意外。
雷诺“嗯”了一声,语调微妙地上扬:“初恋啊……”
一提这个,叶知远的头就痛了,抓住自己的脑袋狠狠地叹了一口气:“不是,真不是!”
雷诺好笑地看着他痛不欲生的模样:“那是什么?”
叶知远自己也不知从何说起,抿紧嘴唇想了一会儿:“反正不是。你不知道,她根本就不是个正常的女孩子。”
“好好好,”雷诺也无心搅和他的私事,起身道,“你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一会儿还要开本季度的命案汇报会,刘局也会参加,可不许你在会上也神游太虚。”说完,也去吃饭了。
叶知远看着雷诺的背影消失在大办公室门口,肚子忽然不争气地响了起来。偌大的办公室鸟飞人散,害得那一串咕噜噜的声音简直响得跟打雷一样。饥饿的感觉一下子复苏了。
“等等我。”他连忙捂着肚子追了出去。
李兰端了两杯奶茶上了天台,果然看见聂晶正一个人趴在栏杆上,出神地望着楼下。聂晶不爱化妆,总爱扎个马尾辫,见了谁都笑眯眯的,脱了白大褂的时候,就像一个刚走出校门的小姑娘。偶尔也会有点儿小忧郁,就像现在这样,不说话,也不会苦着个脸,只是若有所思地发呆。
李兰走到她身边轻轻碰了她一下:“想什么呢?”
聂晶没有回答,接过奶茶喝了一口,转身背靠在栏杆上有点儿无趣地拽了拽自己的衣服。
李兰只好自己找话题:“你真不像个法医。”
聂晶扬了一下嘴角,勉强有点儿笑意:“是啊,大家都这么说。我也没想过我会做法医啊!”
“啊?”李兰意外地问,“那你为什么做法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