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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暖烘得满室如春,王嬷嬷身上暖,倒映地砖的眼神却冷,她伏地的老脸叫人看不见神色,跪地的脊背却绷得笔直,姿态恭谦而不失矜傲。
“你是王爷的奶嬷嬷,王爷信你,门房才敢任你通行。”谢妈妈居高临下,看着被扇得鬓角散乱的王嬷嬷,面色嫌恶语气鄙薄,“今儿是琴姑姑也就罢了。只这世上知人知面不知心,外做高贵内里黑心烂肠的下九流货色不胜枚举,你年长资历深,可别光长年岁,不长能耐,差使越当越回去了。
难道随便来个阿猫阿狗说是坤翊宫来的,你就听一句信一句,信一次就往枫院闯一回?这一次没事,下一次要是混进什么毒物恶人,害了王爷、王妃,可不是挨一巴掌跪下磕个头就能抵过的。王嬷嬷,你可长点心罢!”
王嬷嬷额头抵地,声音铿锵,“老奴知错。”
琴姑姑见状脸色乍黑乍红,又见谢妈妈偏头冷声问,“死的还是活的?”
态度已无恭敬,语气漫不经心,琴姑姑只得忍下羞恼,紧抿着嘴角简短道,“活的。”
抱手蹲在箱笼边的李英歌闻言面色一松,转眼去看常青,常青微微颔首,表示那孩子心脉虽虚弱却无性命之忧,怕是闷得太久才失神昏睡,此刻叫地暖一熏,四肢已不再僵冷。
李英歌心头微定,握上孩子小小软软的手揉捏着,吩咐谢妈妈,“取杯温水,看能不能喂进去。”
主仆三人无视琴姑姑和王嬷嬷,自顾围着箱笼忙乎。
琴姑姑面色复杂,一时暗喜李英歌果然如王嬷嬷所说,又骄又娇,这指桑骂槐的事体做得不甚漂亮,一时又暗恼李英歌山高皇帝远,竟连她这个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也敢慢待,当下左右权衡,到底孩子的事重要,遂态度一变道,“乾王妃心烦意乱,奴婢不敢再碍您的眼。这就告辞。
至于这孩子的事,恕奴婢无可奉告。乾王妃只需记得,皇后娘娘之命不可违。这孩子,奴婢即全须全尾的送到了,您且好生收养教导,莫要背上个不孝不慈的名声,坠了皇室体面!”
语气生硬,隐含警告和敲打。
李英歌面色比她更复杂,有恼怒有犹疑有憋屈,不甘不愿道,“遵母后命。”
琴姑姑见她看着孩子的眼中有一丝不忍,面色不由一松,却看也不看箱笼,扶起王嬷嬷甩袖而去。
“委屈老姐姐了。”琴姑姑脚步匆匆,出了枫院紧握王嬷嬷的手道,“多亏遇上老姐姐,劳你打掩护出主意,这一趟事体才能办得这样干脆利落。至于你想让环儿姑娘入府为妾,顶下孩子生母名头的事,好是好,却不能急于一时,只能再请你多费心,把这事儿收个尾,做得好听好看些。”
王嬷嬷恭谦应下,关切道,“姑姑可要见一见王爷再走?”
琴姑姑摇头。
护送她暗中离京的人,自会向萧寒潜禀明前因后果,她想到萧寒潜和皇后之间难以缓和的母子关系,唯有心乱,本就是刻意避开萧寒潜,只叹道,“我要尽快回京,等人从外书房出来,我们就要即刻动身上路。”
王嬷嬷目送琴姑姑走远,抬手摸上刺痛的脸颊,笼在夜色下的老眼眯起来,精光闪烁。
谢妈妈却是目光晦暗,揉着李英歌的手冷笑道,“那些个专挑软柿子捏的老货,打的就是欺你面嫩的主意。你何必自己出头,凭白脏了自己的手,疼不疼?”
李英歌嘴角微勾,“我要是不打王嬷嬷这一下,不做出副骄横气闷的样子,琴姑姑可没法速战速决,王嬷嬷也没法走得安心。你愿意和王嬷嬷费口舌,我可懒怠看她们一唱一和的乱喷口水。”
那才叫凭白脏了她的地儿。
谢妈妈又欣慰又心疼,呼呼着李英歌的手低声道,“既然是要记做庶长子的,王嬷嬷田庄里有个现成想做妾的王环儿,只怕早和琴姑姑达成默契了。”
李英歌眉梢一挑,“你我都清楚,王嬷嬷名下田庄和撤换的差事,都是寡虞哥哥的意思。她却未必看得清、肯认下这事实。她规矩了三年,若只求塞王环儿进府做个空有生母名头的妾,未必太小看她的心气了。”
谢妈妈沉吟道,“你想任她蹦哒,要是她真个自己作孽……”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李英歌轻笑,眼中厉芒一闪而过,“以前我们不管她,如今更不必管她。她想做什么,你只管让人暗中盯着,随她方便行事。”
谢妈妈奸笑道,“若是无伤大雅,我且’好心’助她一臂之力?”
李英歌笑而不语,常青却笑得比哭还难看,边探出碧纱橱边哀声道,“王妃、妈妈,孩子醒了。那眼睛鼻子,长得可真像王爷。要真往外说是王爷的庶长子,十个人里能有十一个人相信。”
李英歌觉得,常青的算术可能是国文老师教的。
谢妈妈直接动手,一巴掌拍上常青的后脑勺,呸道,“瞎扯什么淡!还嫌不够糟心的,快闭嘴。”
常青抱头转身,被安置在碧纱橱罗汉床上的小小身影也抱着头,安安静静的蜷缩在床脚。
小男孩不过两三岁,套着绫罗绸缎的小身子单薄瘦弱,一路吃睡都在箱笼里,脑袋膈得生疼,却只不时揉一下,不哭也不闹。
绕是谢妈妈老大不爽,也硬不起心肠,探手去够小男孩,暗道莫不是个哑巴?
小男孩不躲,抱着谢妈妈的手挪动小身子,黑亮大眼扫过谢妈妈和常青,钉在李英歌身上,张开手喊,“娘。”
李英歌:“……”
虽然不是哑巴,但连亲娘都能叫错,只怕连亲爹是谁也不知道,多半是放在外头做私养孩子长大的。
这样小的孩子,吐字尚且含糊,偏生来就带着原罪。
李英歌心下暗叹,接过孩子掂了掂,“肚子饿吗?我喂你吃点东西,再好好睡一觉。”
她表示她不是他娘,小男孩羞怯认错,“漂亮姐姐。”
谢妈妈和常青:“……”
敢情这孩子不认人只看脸,谁年轻漂亮喊谁娘,简直势利眼!
二人默默撸了把被小男孩鄙视颜值的脸,对视一眼道,“王妃,这小公子,可真是个颗烫手山芋……”
不能叫小少爷,那就只能喊小公子了。
瞧那一双眼睛,那一管鼻子,全然是老萧家祖传的零部件,又大又双的凤眸,又挺又直的鼻梁,萧氏皇家出品,如假包换。
能劳动琴姑姑亲自护送,生父是谁呼之欲出。
至于生母是谁,只怕见不得光。
李英歌嘲讽一笑,“母后这回可是下了血本。为了护住这条小生命,守住这个天大的秘密,不知要搭进去多少条人命。”
无论琴姑姑带了多少护卫而来,回京之后必然不会再留活口,也许在半路上就会清除后患,不管那些护卫知多知少,也只能沦为皇后刀下的冤魂。
常青面色一肃,自去门房盘问,再仔细排查今晚内外当差的下人,该敲打的敲打,该封口的封口。
谢妈妈死守碧纱橱,暂时担起看管小男孩的差事。
枫院平静如常。
萧寒潜又冷又瘫的俊颜不由露笑,带着一身夜露更深的寒气斜倚碧纱橱上,目光追随着转圈圈的小媳妇儿,薄唇一挑,“母后该庆幸我娶了个好媳妇儿,眼界宽脾气好心地软,否则我这乾王府不安宁,坤翊宫也别想置身事外。”
他语气含笑,话中却满是冷意,嘲讽皇后嘲讽得还挺含蓄。
她家夫君这下是真心情不好了。
算上琴姑姑一进一出的时间差,她家夫君怕是才问清首尾,就忙着赶回枫院了。
李英歌伫足,抱着吃饱犯困的小男孩转身,安抚一笑,“寡虞哥哥……”
话音未落,就见小男孩眼睛一亮,趴在李英歌肩头咬手指,望着萧寒潜脆声喊,“爹。”
萧寒潜:“……”
他被喜当爹,顿时黑脸。
谢妈妈暗道很好,好歹自家王爷的颜值受到了小男孩的认可,想笑却笑不出,忙上前接过小男孩,翻篇道,“这里有我看着,英哥儿且去吧。”
她表示萧寒潜不是爹,小男孩再次羞怯认错,“漂亮哥哥。”
萧寒潜脸色更黑,拖着忍俊不禁的小媳妇儿出了碧纱橱,往内室大床上一丢,恶狠狠扑倒小媳妇儿,撑着手压在小媳妇儿身上,冷哼道,“媳妇儿,你还笑得出来?我刚才白夸你了,你怎么这么没心没肺的。”
李英歌仰头去亲她家夫君的臭脸,忍着笑道,“寡虞哥哥,你跟个孩子较什么真?他很乖的,教他什么他就学什么,特别听话。”
再听话也没用。
他的后宅容不下别人的孩子。
萧寒潜冷哼更甚,“这孩子,留不得。”
李英歌抓上萧寒潜的衣襟,神色一紧。
萧寒潜失笑,表示他三观很正,“傻媳妇儿,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会动孩子,但是母后的盘算却得动一动。她想要的,我不想给。你先让谢妈妈教他几天规矩,省得他到外头乱说话,回头时机合适,就将他送走。”
算计他可以,但别想算计他的小媳妇儿。
再想到小男孩一双酷似他的凤眸,心下越发膈应得难受,也越发坚定自己的念想,探手捂着小媳妇儿的肚子道,“媳妇儿,我不要儿子,你给我生个闺女。长得像你一样好看的闺女。”
不是说儿子像娘,女儿俏父么?
她家夫君又犯哪门子的别扭?
不过思维依旧这么跳跃,可见郁闷归郁闷,实则早有成算,并不将皇后此举看在眼里。
李英歌莞尔,按上萧寒潜的手,啵一下他紧抿的薄唇道好,又问,“是太子殿下的私生子?孩子的生母是谁?”
萧寒潜被小媳妇儿亲得没脾气,追着她的唇摩挲着,闷声道,“我那好皇兄能耐的很,你再鬼机灵,只怕都猜不出来,生母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