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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首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轻响。
萧寒潜长指敲黄历,沉吟道,“原来选定的黄道吉日不错,宜出行。嬷嬷启程的日子不必费事另选,且就定在这一天罢。”
原本的婚期宜嫁娶,也宜出行。
出阁变出远门,五月底启程上路,正是最热最难行的时候。
她的潜哥儿却要等到十月才领军开拔。
近半年的时间差,要将她安置于何处?
难道她一句落叶归根,她的潜哥儿真要让她别居他处?
没等来一声“起”,却等来这样一句定论,王嬷嬷伏地的手微微一颤,猛地抬头喊了声“潜哥儿”,却对上萧寒潜含笑的双眸。
“我说过,要嬷嬷只管享清福。嬷嬷却喜欢胡思乱想,想到郁结成疾,可见没听进我的话。”萧寒潜见王嬷嬷闻言面色一变,话锋也跟着一变,“嬷嬷既然闲不住,就再替我操劳几年罢。东北的乾王府落成之前,嬷嬷且先行一步,代我打理官署后衙的家事。”
原来,是要她帮着先捯饬将要暂住的官署后衙!
王嬷嬷撑着膝盖起身,满面激荡的慈爱笑容,蹲身福礼道,“潜哥儿放心,老奴再不中用,为您打理后宅的事儿却是做惯了的。”
她眼中仍有强忍的酸热,动作间已尽显管事嬷嬷的派头。
萧寒潜看得笑起来,“嬷嬷过来,怎么不带人也不带雨具?趁着雨还没落下,快回去罢。”
他态度温柔依旧,王嬷嬷纵有千般说辞、万般情绪也再施展无路,只忍不住感念、激动的“诶”了一声,原地打了个转儿,留下个抬手压眼角的黯然侧影,才躬身退了出去。
原以为再无他人的外书房,突然从隔间转出小福全儿的身影。
小福全儿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奉上这两天熬夜兼职弄出的一箱账册,“竹院自建府后的所有账目,都彻查清楚拟成册子了。听账房说,松院也曾讨要过条子,另外做了一份暗账。收在常三、常四的手里。”
常三、常四擅于算账做生意。
萧寒潜想到李英歌名下那十个本事各异的厉害丫鬟,薄唇挑出愉悦的弧度,“我让你查竹院,你倒查到王妃头上去了?”
小福全儿心知王爷这两天心情其实不太好,笑得就越发憨,“您是主子,小王妃也是主子。主子的事儿奴才们不敢置啄,却不能不兜齐全了。真遇着事儿了,也好忖度情势,为主子们分忧。这两天私下里碰上,汪公公、张大人,也跟奴才叹过这话儿。”
所以和王嬷嬷的交情是一回事,他们只认萧寒潜和李英歌这两个正经主子,则是另一回事。
小福全儿拐着弯表态,试图安慰一下心情不好的王爷。
是谁说小福全儿空有神力,憨憨厚厚的?
萧寒潜眼底浮起真切的笑意,扬了扬下巴,“账册你收好了,回头先交给汪曲。”
小福全儿憨笑应是。
而汪曲此刻,正袖手等在二门上。
王嬷嬷见着汪曲先是一愣又是一喜,才刚恢复清明的老眼又是一红,对着故交说话自有独一份的熟稔,“多的我也不跟你唠叨了。环儿闹这一遭……我也只能叹一声世事难料。”
是啊,世事难料。
所以人心易变,人心难算。
汪曲温和一笑,折身送王嬷嬷,却不为私交只为公事,“王爷让我送你一程,顺带将竹院清理清理。这两天竹院传出的流言蜚语像什么话?势头不减,反而越演愈烈。至于怎么处置,就照着前头松院的例来办。”
这是要照着松院的前例,简单粗暴的把竹院所有下人一锅端了。
王嬷嬷面色一紧,心下反而一松。
她敢做就不怕人查,更不怕人处置,唯传言的势头远超她的预料,怕是那只会做甩手掌柜的李英歌,端着无为而治的假把式,无形中助长了竹院流言的势头。
王妃?不过是个眼皮浅手段也浅的愚蠢娇女!
指派汪曲亲自出面,是为撑着松院的脸面,也是为维护她的体面,正合她的潜哥儿的脾性,也是她的潜哥儿会做出的决断!
王嬷嬷莫名空悬的心放下一半,正色道,“环儿是鬼门关里抢回来的,我又倒下了,竹院一时失了管束,是我失察失职。王爷顾着我的老脸,让你代我出面,我就托大交给你了。省得看着竹院……我没脸为自己开脱,也没脸为她们求情,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说着咬牙道,“我只求你网开一面,帮我留个人。”
她想保她的心腹婆子。
汪曲似叹非叹,“好说。”
若没有萧寒潜的示意,汪曲岂敢一口答应放水?
她的潜哥儿,果然是偏着她的!
王嬷嬷放下另一半心,道过谢,面露懊恼道,“头先碰见容先生,却没能好好说上话。王爷虽不怪我不气我了,但不知容先生那里……我听说,这两天王爷常召容先生长谈?若是容先生因环儿的事,和王爷生了嫌隙,我……”
汪曲闻言笑了笑,笑容和语气都温和如旧,“容先生是何等人物,岂会为这点小事和王爷生隙?比起仕途和家国事,儿女情长又算得了什么?”
王嬷嬷叹服而释然的松了口气,心口团聚半晌的恶气却徒然爆发,直往脑门烘,烘得她险些吐出一口老血。
她后知后觉,今儿这一个两个的是怎么回事!
不是打断她的话,就是堵死她的话,她该说的话都没说,该表的态也都没表成。
难道在他们眼中,环儿以死避嫁,真就只是儿女情长的小事?!
果然!
这男人的心,最易变,最靠不住!
这点小事?这点小事!
他们的反应和她设想的不太一样,仿佛她铿锵登场,本该和她唱对手戏的人却似旁观者,不接招只笑看,任她犹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哪儿哪儿都不得劲儿!
偏她所求的事,一个两个都顺了她的意,应了她的话。
准备好的说辞和招式胎死腹中,没有算计将成的畅快,只有一阵无法言说的憋闷!
只结果是好的。
那么过程如何,也就不必强求不必计较。
王嬷嬷暗暗吁出一口气,无名邪火散去大半,不再作声。
一向井然有序的竹院,却是哀声阵阵。
心腹婆子不敢看那些被绑走发卖的同僚,跪在地上重重磕头,“奴婢谢汪公公开恩!奴婢愿意跟着嬷嬷,往后必定更加尽心尽力伺候好嬷嬷……”
她常替王嬷嬷和汪曲打交道,算是熟脸,汪曲抬手虚扶一把,转头对上其他被绊手绊脚堵了嘴的竹院下人,只掖着袖子打了手势,不再逗留,带着手下押着人出了竹院。
二进院子里,不忍看自己带出的人落得如此下场的王嬷嬷,正呆坐椅上。
她抬眼看向只身进来的心腹婆子,戚然而欣慰的安抚道,“你放心,我即开口保了你,也会保下你的家人。人牙子那里不过是左手进右手出,你家人虽不能跟我们一起去东北,但我会另外安置好他们。”
心腹婆子只觉心下越发木然,本能应是,砰砰磕头谢恩,起身抹着袖子道,“奴婢给您二位收拾行装去……”
收到一半,容家来讨婚书,好去官府解除婚约。
容怀的贴身小厮扎着手,正看着带来的人清点收回的聘礼,就听一道柔美清甜的声音响起,低低叫他一声。
这管好嗓子,以前听着叫人心生欢喜,如今听着却叫他一阵恶心。
小厮在心里狠呸一声,转头循声看去,不意外的对上王环儿扶柱而立的娇柔身姿。
王环儿勉强一笑,语气虚弱,“容先生若是愿意,环儿想亲口告一声罪。”
小厮心下冷笑,不接话却也没拒绝,催人抬走聘礼,眼风扫过默然静等的王环儿,转身走在了前头。
王环儿走得很慢,慢到憋足劲阴沉了半天的天穹,哗啦啦下起瓢泼急雨。
小厮抬袖遮雨,不理会王环儿淋成了狗,当先跨进容怀住的跨院,扬声通禀。
尚未到点灯时分,雨帘垂落屋檐,透进晦暗的天光,罩在容怀身上笼出一片难辨模样的阴影,他背手高站台阶上,静静看向独立院中,止步不前的王环儿。
王环儿如被雨水打得折腰的娇花,意态谦卑,话语婉转,饱含五分歉意五分孤傲,“环儿命薄福浅,先生送来的嫁衣和药材,环儿原物奉还。先生惊才绝艳,志向高远,是环儿无缘消受先生的美意和一片厚……”
爱字没来得及出口,就被容怀无波无澜的声音打断,“我只有一事不解——这些年你和我常来常往,可是出自你的本心?”
是问她有没有对他动过心,喜欢过他吧!
就像他对她,一见惊艳二见倾心,哪回她要来,不是巴巴的盼着,故作矜持的亲自殷勤接待着!
王环儿心下即不耐又得意,眼泪却顺着被雨水打湿的粉腮扑簌簌滚落,混合着雨水,微微扬起的俏脸,当真是梨花带雨,“环儿不敢不尊王爷,不敢忤逆干娘,这些年……环儿不过是奉命行事。”
她们不过是顺着萧寒潜的“好意”做戏罢了。
她可从来看不上什么容怀容先生!
她心里只有她的潜哥哥。
潜哥哥一时看不到她,以后天高水远,同一屋檐下只有她和她的潜哥哥,定能看到她的好,她的能干,她的美。
王环儿垂眸掩去眼中羞涩,缓缓再抬眼,七分毅然三分自怜,“是环儿怯懦胆小,心思不敢对人言说。只想着常来先生这儿,您的跨院就在外书房左近,或许能不期然偶遇环儿心心念念的人,只求见上一面就……是环儿的不是,才叫先生错付真……”
情字卡在嗓子眼没能吐出来,王环儿美目圆瞪。
屋檐下台阶上人去楼空。
容怀不知何时转身进了屋,独留贴身小厮扎着手农民揣,似笑非笑的看着唱独角戏的王环儿。
王环儿脸色涨得通红,雨水都冲不淡她的恼羞成怒。
特么暗恋变苦恋,求她而不得的容怀去哪儿了!
打断她的话也就罢了,怎么自己开口问她心意,话听半截就走了!
怎么和设想的不太一样?
不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