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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江鸾死后不久,皇后又胎死腹中,两件事儿撞在一块儿朝廷选首辅亦稍稍缓了缓。
直到三月初,今上召集群臣廷推①,太子党人多势众,自然公推郭在象为首辅。不过形式上总要再推一个人选让皇上选择,所以闹了半天又把吏部尚书曹焕章也推在人选之中。
这日偏暖,日头也好,秦拂雪细心把自己看的书取出来翻晒。她如今日日住在容春掌柜的私宅之中,原也是琴袖的叮嘱和掌柜的关照。
秦拂雪的身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纯妃知道了,所以上次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若是再一味出来接客,一旦被追查就要引起风波。
妓生这口饭,本来就不是那么好吃的。
秦拂雪势盛的时候,京都六艳被强压了一头,那几个教坊的管事早恨她入骨了。如今但凡纯妃那边放出一点儿罪臣之后的风声,那些人还不把谣言编得连谱都没有了?届时别说她过不下去,连累了雍台上上下下一大群人的生计,那事情就大了。
依她本性,自然不愿做这样的事。所以早想先自退一步,回原籍为妓去了。
可是她原籍北直隶保宁府,那里的风气不比京城那么开阔,往来的文人骚客没有京城那样多,人物也没有京城这样繁盛,更未必遇得到容春掌柜这样好的人。往后前途如何,都一概不知。
好在容春掌柜欣赏她的才气,所以屡屡回护照拂,这才劝她仍住在京城,对外说她生了大病不能见人,其实悄悄在私宅辟出一个干净院落,独独养她在内,每日三茶六饭照顾着,不缺她的东西。
俗话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容掌柜这么大的事业,背后总也有几个靠山,换了常人,未必遮掩的过去,但她不同。容掌柜的相公岳行成曾做过一任教坊司的右云韶②,容掌柜也算是个官太太了。
别看这右云韶只是个九品绿豆般的小官,他可管着京城十八个大教坊上上下下几千号妓生、女乐,许多妓女都直接叫他爹的,按着历来的规矩,这个“爹”是她们所有人的主子,日常不送他脂粉钱,在妓女这一行里是混不下去的。若是私妓想要转升官妓,不打点好这个人,一辈子都拿不到妓籍,只能成为千人睡、万人骑的游娼,下作低贱。
幸而容掌柜的相公为人十分清正,并不肯受人好处,又热爱女乐,也尊重妓生里的前辈、有才之人,在他治下,北京城的女乐比南京城还出名呢!官员文人们都说,北国赛过江南好,那是因为当时北京的名妓多得数不胜数。
后来他年老退职,妻子又病故在家,竟把当时的一个年长的妓生容氏赎了出来,恢复民籍并娶她为妻,一时传为妓女之间的佳话传说,而容掌柜在他襄助之下才以区区女子之身,有了这么大一份事业。
秦拂雪这个人才,正也是容掌柜和岳云韶把她从京东瑞春教坊挖角过来,委以重任的。瑞春教坊虽是官办,却卖艺兼卖身,所以秦拂雪逃了出来,对二人视如再造父母。岳行成膝下没有女儿,也就把她看做女儿了。
若非岳云韶的厉害,恐怕秦拂雪这尴尬的身份,岂能保守清白不卖身求荣?早被人翻出来闹个底朝天了。
岳府之中有一片小小花园,天候正佳,她叫人把长板凳子一只只搬出来,又把自己看的一套又一套书取出,在这日光之下,细心地铺在板凳上晾晒一翻。
秦拂雪方还在翻动书页,忽然看到一本笔记中还留有自己和琴袖二人相互酬和的一些诗句,更想起当日琴袖曾写下“自守三分色,流放万古辉”这样豪迈的诗句,不禁潸然泪下,抚书叹息:她还好么?她几时走得到江西去呢?江西那么远,秦拂雪只觉有路有万里,山有千重,禁不住想到之前自己的鲁莽将她害到这般田地。
虽说春已渐来,可是旧日的冰冻并未一概消去,满树苍松还挂着冰锥子。秦拂雪这边看看,那边瞧瞧。忽然目见一棵迎春上已经结出了花骨朵。这含苞欲放之态,顿令她哀愁消逝:琴袖一定能回来的,一定会想办法回来!
“秦姑娘?秦姑娘……”远远听见容春的呼唤,秦拂雪循声望去,看见她有急色,便福了福问道:“妈妈怎么这时候回私宅了?有何吩咐,女儿自去办理。”
容春道:“今儿早上有位爷说,一定要你陪他喝酒,听你弹琴呢!”观她容色,又兼亲自来告,想必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她不能不亲自来请:
因为容春知道:以秦拂雪的脾气,若不是她自来,是一步不肯迈出去的。
“妈妈不是告诉人说我生了大病,已不见人?如何又会让他知道我安然于此?”
容春笑道:“他是老爷的一个忘年交,是值得你去见见的,你总不能一辈子躲在此处不见人吧,日后他官途亨通,你多见了他,也有了依靠,不用怕你的出身影响你的出路。”
秦拂雪听后默然半合,心里并不愉快,只碍于长久吃人家闲饭也不便推辞,只能微微颔首,柳眉低垂,道:“妈妈,可否与我说一说他尊名如何,现居何职。”
容春道:“那位爷姓张,名叫张思慎,字伯全,号泰轩,在内阁里有公差。你若讨他喜欢,叫他泰轩公更好。他为人甚是清高自傲,从不狎妓,只是听说你的大名,独独要与你见面。”
秦拂雪心里一听就觉得想吐:什么欺世盗名的家伙,什么从不狎妓?都是装样子给人看的,这也能叫清高孤傲,那何必要见她!但为他是岳老爷的忘年交,不便与他计较这些。于是答应下来,但问:“妈妈,我现在是不便之身,出门不宜,何处与他相见?”
容春一指厢房笑道:“他人就在这儿呢!你快捧着琴去见见吧!”
秦拂雪点头,命胜仙将自己房中一把古琴取来,冷泉已经被砸烂了,她手上也没有好琴,这把琴是岳老爷从教坊司里带出来的,虽然比不得冷泉,但也凑合。
秦拂雪故意走得极慢,胜仙抱着琴两三步到了厢房,秦拂雪却不这样,迈着小碎步子,看着地上交杂的鹅卵石,三步一挪,半日不至。
胜仙刚捧琴至,就闻见里头一股酒味,心想:大白天的喝成这个样子,也算是朝廷命官么?
刚思想完,里头已经大笑起来:“都说秦拂雪是京城第一名妓,怎么原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子?可见天下文人一起子都是瞎子。”
胜仙一听这话,刚把琴摆好,就嘟哝道:“老爷才胡说,我家姑娘还没来呢!”
张思慎睁着醉眼看了看胜仙,道:“嗯……模样虽好,就是还算不得什么第一风流人物。”刚刚说完,只听见一阵冷哼,秦拂雪已经到了。
她一不打躬、二不欠身、三不问好,只是用冷眼的余光扫了一下喝得醉醺醺的张思慎,只见眼前之人二三十岁的年纪,中等身理,不胖不瘦,形容普通、头发蓬乱,脸上油垢甚是不堪,这等仪容连做她马夫都未必配得上呢!
因想毕,走到一把椅子前,轻轻坐下,慢悠悠摸了摸胜仙搬来的琴,一言不发。
张思慎一看秦拂雪身着一件青莲色竹叶暗花大袖,通身上下,干干净净,不施脂粉,已然诧异,次见此女容貌如仙如神,更是把酒都惊醒了。
可转而又沉醉于酒中,稀里糊涂地问了一句:“姑娘为何不发一语?哑巴了吗?”
秦拂雪轻轻一叹道:“张公来请时说,要我侍酒,可是自己已经先喝起来了,失约在先,奴敢怒不敢言……”
“哟!”倒是头一次见她这样有气性的女子。张思慎不免好奇起来,先拜了拜道:“我从不狎妓,所以不明白你们的规矩,这是我怠慢在先,恕罪恕罪。”
秦拂雪只是一味将琴调好道:“张公这样说,奴禁不起。”于是指间一动,一曲阳关三叠缓缓而来。
起初,张思慎只是闷着边听边喝酒,听至一般,忽然靠在凭几上低头蹙眉,似乎在思索什么。一曲奏毕,张思慎无话可说,只是愣愣看着秦拂雪。
秦拂雪悄悄用余光打量他,还没看一会儿,忽然张思慎的眼睛里迸出一道泪花,嚎啕大哭不止!
这一哭把秦拂雪吓坏了,赶紧吩咐胜仙拿茶来给他醒酒。不想胜仙刚把茶端到他口边,张思慎一把将凉茶浇在头上,大哭大笑。
胜仙正要喊人来,秦拂雪却摇了摇头。胜仙方瞧瞧问:他可是疯子?
秦拂雪道:“你别急,且看他一会儿。”
张思慎哭闹了一阵,忽然醉倒在凭几上睡着了,秦拂雪给他盖了一条毯子,正要起身走呢,不想一把拉住秦拂雪的手不肯松开。
秦拂雪挣不开他,正在苦恼之时,忽然容掌柜笑着进来了道:“秦姑娘,杭公子找上门来了,你们一块儿聊……”
秦拂雪往门外看去,整个人僵住了,而杭梦苏也呆呆望了望门内,死死盯着张思慎那只不安分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