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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袖回府的时候,脸色惨白,下车之后一个不稳踩在雪上滑了一跤。
蒋平见琴袖跌跤,忙一把上去扶起并朝门内叫骂:“你们都是做什么吃的?大雪天也窝在一处也不知把地上的雪扫扫。”
几个小厮瞥了蒋平一眼,并不答话。琴袖没空搭理他们,因为此刻她的心中已是波涛万丈,惶恐至极。
皇后要她三天之内拿出主意,否则日后理王沉浮荣辱,一概与她无关。而她曾经对皇后发过毒誓,既不能完成她的吩咐,琴袖就要拿命来换。
杀人?这两个与她素无交集的字,头一次离她如此之接近。她从未想过在帮助理王夺取皇位的路上,要经历如此可怕的鲜血淋漓。
难道不杀人就不能夺取皇位吗?难道身而为人就必须成为棋子任人摆布吗?难道一定要踏着累累尸骨,才能铺就去往紫宸殿的道路吗!
无数的疑问冲击着琴袖的内心。
她曾听人说过今上登基所经历的种种凶险,却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这些凶险亦可能发生在自己夫君的身上。
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让他担心、让他忧伤。
可是不让他知道,琴袖又能做什么呢?她举目四顾,谁能够为她分忧,谁能与她谈心?
皇后,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
琴袖思虑之间,不觉已到了理王的房门之前。小呈哭哭啼啼地迎上来道:“良媛,你可来了。”
琴袖见她泪水纵横,花了妆面,旋质问道:“怎么了?”
小呈道:“王爷实在不能不卖郭嬷嬷面子,便命人打了花霰几下,原是命人意思意思的,可谁知他们素来看我们不惯,竟把花霰的腿给打断了!王爷正在花霰房里呢!”
“谁做的这等没天良的事?”琴袖惊道,“快带我去瞧瞧!”
小呈带着琴袖一路往花霰的房里去了,游廊之间,许多下人都聚在一处,冷眼看着他们窃窃私语、互递眼色。琴袖看见往花霰房里的小径上还有点滴血迹,直拖到房中,看来真是触目惊心。
“花霰!花霰!”琴袖进了房,就看见房中王爷及几个亲信都在,一个大夫正坐在床前,上下仔细观望着花霰的两腿。
花霰一个人歪在床头,紧皱着眉,冷汗渗了一脸。一看琴袖来了,理王忙起身道:“孤无用,不能保全花霰。”
琴袖用手在他唇前按了按,微微摇了摇头令他无需多言。
这时候,大夫转身行了一礼道:“王爷,确是伤着了,幸而只是折了右腿,这几日在床上安心养伤,不要走动。用生地黄一斤、生姜四两捣碎了与酒糟同炒热,将其摊在布上涂匀,趁热敷在伤处。几日之间摄食极需小心,炖些黄豆猪骨、三七乌鸡之类的吃了,若有紫丹参,慢火烧出汁来,将汁与猪骨、黄豆同煮,效用更佳。”
王爷向大夫道谢,琴袖则伏在花霰床头,看着她痛不欲生的样子,憋了许久的悲愁涌上心头,忍不住也啜泣起来。
久而久之,这小声的啜泣竟成了大哭:花霰疼在表,而琴袖则伤在心,一人一物,转眼成空,焚心之酷,怎能不叫她难受呢?
王爷以为她为花霰而哭,急急朝琴袖道歉,花霰虽疼得说不出几句话,也从嗓子里挤出声儿来:“良媛……别哭,我们下人,皮糙肉厚着,过两天……没事。”
琴袖仍伏在床头哀哭不止,王爷一看她哭得这样伤心,又怜又气,骤然起身朝黄乘叫道:“叫那起子泼皮无赖给孤滚过来!”
黄乘听命,急急出去了,不一会儿把张松等家丁三人带到王爷跟前。王爷骂道:“今日去账房领了钱,滚出去吧!”
张松等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磕过头便出去了,连句话都没有。人心如此,王爷今日才看清了:原来他们这群人不知道朝中发生的事,只以为王爷朝不保夕早已想着自谋生路去了。
琴袖只一味地哭,直至把花霰床头的褥子也哭湿了,理王心疼难耐,将她一把搂到怀中,好生劝慰了许久。她贴着理王的胸膛,渐渐止了声音,只是泪水仍不住地滚,理王只觉得胸口浸得发凉。
“怎么了?”理王看她头一次这样伤心的颜色,比当年受王妃欺负还凄惨,想来为花霰而哭,本不至于如此。
琴袖却默不作声,思绪之间光影流转,想到了九重紫禁城内,龙楼凤台,深可畏怖。
她到底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啊,即便狠辣如武后,十七岁时也未必能杀伐果断、行风阴骘,她又岂能以聪慧谋害宫人又安然自得呢?
“是不是母后对你说了什么?”理王本也无心之问,却让琴袖张皇失措,只支支吾吾地说了声:“没,没有。我很累了,想稍稍歇息。”
理王便吩咐人伺候她休息,琴袖躺在床头并无睡意,只是喟叹良久仍不能自已。
忽然听得床帐之外略有水声,才听见小呈的声音:“良媛,我看您伤心难过,怕是哭得太多,泪水迷糊了眼睛,给您端盆水擦擦脸。”
“哦。”琴袖微声道,“谢你心意。”
才缓缓开了床帐,小呈已沥了水,拿着巾子递手过来,轻轻扑了扑琴袖的脸颊,琴袖不觉又一滴热泪淌进了巾中。
“小呈,你恨郭嬷嬷么?”琴袖琅然一语,小呈微微笑了笑,把长巾折了两折:“自然有些不喜欢她。”
“那你,”琴袖有些说不出口,可咯噔了半天仍道,“那你想不想杀了她?”
巾子噗通落到了水里,小呈的颜色也变白了许多:“良媛,怎得问这样奇怪的话?”
琴袖道:“我只问你想不想。”
小呈把那水中的长巾拾起,又往水里探了探,摇了摇头:“不想,她虽骄纵一些,到底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大不了赶走了便完了,何苦伤人性命?”
听了小呈的话,琴袖默了好些时候,忽然深深吐纳了一番,道:“是了,有道理,有道理啊!”她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从床上爬起来道:“小呈,去备车马,明日我要去雍台一次。”
秦拂雪一定还能再探听出些什么。她要从秦拂雪口中,完全掌握后宫这一盘你死我活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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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限一到,琴袖便准备入宫了。
皇宫毕竟不是琴袖的家,若一个不慎被人发现,自然要引起诸多非议。
可琴袖管不了这么许多,若是她不能取得皇后的信任,那么理王终究没有靠山,而她也可能性命都不保。
她必须快马加鞭解决此事,扫清皇后身边难以信任之人。昨夜她秘密与秦拂雪会面,秦拂雪将这些日子她打听到的消息一一述说给琴袖。故而这次入宫之前,琴袖对后宫之事,不敢说了若指掌,但也已经渐次明朗了。
后宫之中,皇后乃是一座孤岛。
她的母家是鄂国公文氏一族,可皇上有心安排娶她为后,恰恰是因为鄂国公一家追随先帝,本家驻守在南京,在北京城内并无根基。
山高水远,皇后不能得到母家的扶助。相反,出身广陵王李氏家族的纯妃娘娘,则由母家资助,在宫中动之以“钱”、晓之以“财”地收买人心。许多嫔妃依附其下,甘受驱使而已。
纯妃之下,便是德妃。德妃虽侍奉皇上比纯妃早,儿子范王也已经在山东不在身边。可她也不甘示弱,抚养了先皇后所生的皇四子嘉王。
纯、德二妃从中作梗,皇后虽配凤印,久已悬空,实不能过问六宫之事。连内承运库的太监都是几个高阶妃嫔之人,自己的人根本安插不进去。
掐不住内库的脖子就握不住内帑的钱,没有钱就难以收买人,不能收买人就更控制不住六宫。
更何况,这六宫嫔妃虽互呈犄角、各有矛盾,可在一点上却是同仇敌忾:那就是一定要对付皇后!
皇后从不是因为德行有亏或是不会做人而受人排斥,实在是这个位置太重要也太危险了。就嫔妃而言,她们能与皇后对干的本钱本来就很少。
主母、正妻,这是悬在她们头上的利剑。
只要皇后生得出一男半女,这些嫔妃就得日日看着皇后的脸色过活,而自己所出的庶子女在嫡出子女这尊贵的身份面前,无论如何优秀,都盖不过礼法的威严。
所以一定要对付皇后,无论用上什么法子。
再度坐在皇后面前,琴袖没有当初那种战战兢兢。她只平静地行礼,平静地问安。皇后有些惊讶,她看见的,又是那个从容不迫、不卑不亢的琴袖。
“想必你已经有法子了。”皇后说道。
“娘娘圣明。”
皇后的眼中闪过一丝期待:“那你说说,有什么办法?”
琴袖深吸一口气,才缓缓吐出:“妾诚以为,娘娘现在最缺的是母家的支持,而非除掉一个无用的宫人。”
皇后的眼色明显冷了许多:“哦?你的意思是劝我不要除掉点红了?”
“娘娘真的除掉她又有何益?纯妃如猛虎步步紧逼,欲擒其贼先擒其王,对纯妃本人用力方才可以。”
皇后屏息一叹,轻轻举手摇摆,投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略带戏谑地说:“你错了。老虎并不可怕,你若躺着装死,糊弄一会子也就过去了。可怕的是壁虎,看着小小一条,你一不留神把尾巴伸到你的鼻子里,那可是要人命的。”
皇后冰冷的眼神扫过琴袖,琴袖竟觉不寒而栗。她又接着说道:“壁虎猖狂,非要先除尽了才能打虎,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看来皇后必要把点红除去才肯罢休,可琴袖并不想伤及无辜,她锁眉深思,沉默许多。忽然想到前日与小呈无心的对话,才猛然明白过来道:“娘娘如今不宜公然与纯妃娘娘叫板,依妾所看,借刀杀人更胜一筹。”
“哦?”皇后嘴角轻抬,“怎么个借刀杀人法?”
“德妃难道真的甘心久居纯妃之下?何不想个办法把点红交给德妃,借德妃之手除去点红呢?一则除掉娘娘宫中细作,二则又挑拨了二妃之间的关系。”
琴袖此言,正暗合皇后心意,不过她虽说了借刀杀人之法,实则心中已盘算妥当。德妃虽未必喜欢纯妃,可亦不会真的跟纯妃撕破脸,故而最多就是想法子把点红赶出宫外,不会真的下死手杀了她。
琴袖之计,其实也保住了点红的身家性命。
“你说得很有道理。只是用什么法子把这人赶到德妃宫中去呢?”皇后又问。
琴袖便问:“点红是从什么地方儿调到服侍娘娘的位置的呢?”
皇后思索片刻道:“她本是坤宁宫备辇处之人。”
琴袖便说:“因何而来,归何而去。娘娘寻个由头,打发她回备辇处就是了,娘娘再找个什么事给德妃加一级辇轿,趁机把她调往德妃宫中就是了。”
“好,好啊。”皇后不禁赞许,“你如此聪慧,日后本宫少不得要仰仗你了。既然你帮了本宫这么大一个忙,那本宫就还你一个人情。我会向皇上提说,理王失教已久,由本宫来管教他,你意下如何?”
琴袖一听,喜叹再三:“娘娘圣德,铭感于心。”
“再来你每次入宫都很不方便,本宫看你诗书才华甚高,就向皇上提请你入宫教女官们学诗书,发你一块牙牌,这样你便能时时入宫,你我相见也很容易。”
琴袖忙拜了拜道:“谢娘娘恩德。”
正在说话之间,外头宫人来报:“纯妃来了。”
琴袖一惊,皇后却不动声色地说:“叫她进来罢。”琴袖躬身一礼道:“妾身不便在此,先行告退。”
皇后却笑着说:“诶,你别急着走。听你纯妃长、纯妃短说了这许多,你也见见这位贵人。且到后头偷偷看着吧,看看她是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