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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见濂霎时抬起头,仔细看看她。沈瓷眼圈发红,夹着肩膀,脖子微微缩在衣领里,眼里藏着挣扎,看起来可怜又心酸。
并不像是心血来潮的突然发问。
在她临走之前,朱见濂的确答应过,一旦有消息便会告知她。因而此刻在沈瓷迫切的眸光下,只得叹了一声气,答道:“……还没有确凿的证据。”
沈瓷仍然看着他,突然说:“是汪直吗?”
“什么?”
她慢慢重复,一字一顿:“当初在景德镇想要刺杀淮王的人,是汪直吗?”
“谁同你说的?”朱见濂想起方才守在沈瓷身旁的卫朝夕,皱紧眉头。
沈瓷没回答他的话,向前倾了倾身,声音都变了调,再次问道:“告诉我,是汪直吗?”
朱见濂一时难以回答。
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淮王的好几个秉性醇厚的护卫,都在景德镇的追捕中瞥见了刺客的脸,且认定了就是汪直。可朱见濂却觉此事尚有争议,尤其是在他遇见了杨福后,对刺客的身份更有疑虑。
他曾一度怀疑过杨福,不过那时,杨福一身憨傻气息,不似习武之人。而在景德镇刺杀的人,武艺至少算中上,否则也不可能从众多护卫的追捕中逃出那样远。
因而,在将杨福接回鄱阳后不久,朱见濂派马宁前去试探。
明月高悬的夜,杨福正在庭中漫步,马宁自屋檐上冲下,疾剑飞去,直朝杨福胸口刺去。并不是多复杂的招式,若有刺客的身手,早该听见风声,从而轻易躲开。可是,直到马宁的剑近在咫尺,杨福才似有觉察,满眼惊惶地转身,眼睁睁地看着剑刃刺入自己的肩膀,愣着没有挪动。
并不似习武之人。
更何况,与汪直相比,杨福看不出任何刺杀的动机。如果没有其他相似之人,那么在这两者中,汪直无论是动机上还是武功上,都比杨福更有嫌疑。
可是……即便朱见濂对汪直恨之入骨,此时此刻,却依然无法肯定地说出一个“是”字。
沉吟半晌,朱见濂低低道:“有护卫当时看过刺客的脸,的确长得像是汪直,但也只是像而已,不能全然肯定。今后,若是查清楚了,我会再告诉你的。”他说完,立刻逃开她的眼睛。
逃开,并非是为了这个问题本身,而是他感受到了她异常汹涌的情绪震动。那双眼睛隐隐含着泪光,愤怒、惊痛、狼狈、怜惜、质疑,种种情绪复杂交织。而他突然间意识到,这份震动是因为汪直。
身上的伤口再痛,也不比她此刻的眼神更令他摧心折肝。
无论是出于怎样的情愫,他已明白,她是在乎汪直的。
沈瓷望着他的每一寸表情,将他回避的眸光收入眼底,脸色惨白,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又无奈咽了回去。静了良久,她终于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她并不知有杨福的存在,所谓样貌相仿,已是更进一步的证据。而他的回避,更像是不愿让她深入了解。
只是,她宁愿就像眼下这般,让心中还存下一丝希望。
哪怕,这希望已是愈来愈单薄。
从朱见濂房中出来后,沈瓷发现卫朝夕竟还等在外面。看见沈瓷出来,连忙迎上去,担忧道:“他怎么说的?”
“也许是,也许不是……”沈瓷眼前似乎绕着一道道黑影,摇头道:“他也不确定。”
卫朝夕按捺不住心中激动,抓过沈瓷的手,激动道:“不是这样的,我,我刚刚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嗯?”
“我在东厂狱中时,狱中的内线教我,让我说自己是在三年前江西刘晔一案时成了西厂的暗桩,算来,那段时间同刺杀发生的时候很相近。汪直既然是西厂提督,那时候完全有理由在江西!”
沈瓷抬起头,慢慢看向她,努力将脑海中的片段拼凑起来:“我想起来了,你出狱过后曾经提起过此事。当时小王爷受了伤,我们三人都在他的房间中,小王爷听你说了如何离开监狱的过程后,还特意问你:刘晔一案难道是西厂主审的……”她说到此处,身体一震,惊道:“小王爷他竟是知道!他早就发现了……”
卫朝夕点点头,凝神道:“而且,偏偏是在西厂到江西查案时发生刺杀,汪直有充分的理由不呆在京城,还可在查案时隐姓埋名,无人知晓他的行踪。”卫朝夕捏紧拳头,语气恨恨:“连汪直的面容都看到过,难道还有假不成?我就不明白,朱见濂明明这样讨厌汪直,方才为何还要包庇!”
沈瓷身子一软,几乎快要摔倒,忙扶稳卫朝夕的肩。似有一股浓酽的痛袭来,渗入血液之中,汩汩流经并侵染了全身,无从躲闪。她的眼神近乎疯狂,身子发抖,模糊中听见自己喃喃自语:“我早该明白的,小王爷怎会告诉我汪直是凶手,他大概是怕我以身犯险……眼下,已是他能透露的最多信息了。可是,汪直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
卫朝夕从未看见沈瓷这般疯狂模样,那黝黑的眼渐渐幻成了血红颜色。沈瓷越想越觉悲哀,脑中无数道惊雷闪过,只觉四肢百骸都快要裂开一般。那满地的碎瓷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血泊中躺着父亲的尸身,死寂的,痛彻的。
“阿瓷,阿瓷,你怎么了?你可别想不开啊……你若是心里难受,我去找朱见濂,让他过来陪陪你。”卫朝夕说完,便要去室内找朱见濂。
沈瓷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慢慢道:“别去找他,他不希望我知道,我也没什么事。”
卫朝夕看着她灰白的脸,嚅嗫道:“你真的没事?”
“嗯。”沈瓷脸上浮起一丝虚弱而怪异的笑:“不必担心,我很好很好,我知道自己该怎样做……”
*****
沈瓷离开后,朱见濂沉默坐了良久,才吩咐马宁道:“今晚夜深时,同我去见杨福。”
马宁望了眼朱见濂满身的伤痕,想要多说一句劝阻,但见他神色异常严肃,又将劝解的话压了下去,只答了一个“是”字。
夜半时分,朱见濂和马宁出了驿站,来到杨福暂居的住处,同行还有六名护卫,跟在他们身后,隐于暗处。
杨福的睡眠向来很浅,今夜被门外的声响惊起,忙不迭爬到门口去看,瞧见朱见濂站在门外,吓得身体打了个冷战。愣了片刻,忙回去套了件规整的外衣,将门打开,请两人进来。
“世子殿下深夜造访,有失远迎,还请见谅。”杨福拱手为礼,颔首道。
朱见濂轻轻一笑:“这么晚还来打扰杨兄弟,没关系吧?”
他的语气虽然平和,杨福却不由打了个冷战,硬着头皮道:“世子所为何事?”
朱见濂看了他一眼,慢慢踱到他身边,仿若不相识般地上下打量了杨福半晌。突然转身拿过马宁手中的剑,用剑梢击了击杨福的膝弯,坐下平静看他:“跪下,我今日要审你。”
杨福膝盖一软,顺势便跪在了地上,不敢抬头。
“说罢。”
杨福战战兢兢道:“小的不知,世子要我说什么……”
朱见濂瞥了一眼他,轻声道:“当初将你接回鄱阳,我是真的想要用你。如今还没用上,我便到了你这儿审问,你还觉得我只是想要套你的话不成?”
杨福慌乱不已,好半天才静下来,咬着牙道:“杨福自觉没有做过伤害世子的事……”
“你伤害了我身边的人,等同于伤害我。”朱见濂也不想再同他绕弯子了,手指轻轻搭在桌沿,略带嘲讽问道:“说说看,你和东厂是什么关系。”
杨福脸色发白,顿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继续挣扎着:“不认识东厂……”
朱见濂脸上勾起一抹玩味笑意:“汪直都查不到的事,尚铭这个局外人却知晓,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最有嫌疑。”
杨福垂首,鼓起胸中勇气道:“不明白世子是如何把我跟东厂联系在一起的,告密的可能性有很多,任何一个参与的暗卫都有嫌疑,不知您为何偏偏把这矛头对准我。”
“是,可能性是挺多,你也没有直接参与,本不该头一个便想到你。可是,是你自己把自己推了出来。”他盯着杨福,一笑道:“需要我提醒你吗?卫朝夕是多单纯的姑娘,最是好骗了吧?”
杨福只觉身后的冷汗流了满背,话题谈到此处,想来朱见濂已对他的行径知道了个**不离十,已经没什么好再争辩的了。
杨福感到悲凉又窘迫,好半天问了一句:“是朝夕告诉你的?”
“不,她什么也没说。”朱见濂道:“只是我一直怀疑她被人利用,今日又为了一句质问陪着沈瓷在门口等了我老半天,显然是有人在背后撺掇。”他笑了笑:“卫朝夕是个贪吃好色的小姑娘,能让她这般相信的人,皮相必定不差。再结合先前东厂之事,将怀疑锁定到你身上,又有何难?”
杨福牵强苦笑:“所以,世子仍只是推测……”
“但你方才已经承认了,不是吗?”朱见濂站起身,剑柄仍握在手中,朝杨福身上点了点:“你还有什么想争辩的?”
杨福咬着牙:“没有……”
朱见濂心中沉沉叹息一声:“你最初接近我,便是因为东厂的指令?”
杨福迟疑了一瞬,答道:“是。”
“尚铭早就培养过你了,所以你才能学汪直这样像,对不对?”
“是。”
朱见濂再笑了笑:“他送你到我身边来,是为了什么?”
杨福此刻已经绷紧了神经,冰冷的剑梢每拍在他身上一下,身体便颤抖一下,他一边打探着周围的情势,一边答道:“最初只是试探,后来确定了世子想要杀汪直后,便是想要合作。”
“他倒是放心,让你在我身边潜伏这么久。”朱见濂紧盯着那张同汪直一模一样的脸,愈发恨得牙痒痒,别过脸去,说道:“还有一个问题,三年前的九月,你在哪里?”
杨福根本没在意他的问题,就在他瞧见朱见濂别过脸后,身体的每一块肌肉已经蓄势待发,瞅准了时机,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剑朝马宁挥去,施展轻功便往外逃。
他竟是会武功的!
马宁一个闪身,还是猝不及防地擦伤了手臂。他来不及痛,立刻追了上去,但杨福的武艺比他想象中更高。原来,从前那次有意的试探,杨福竟是强忍住内功,生生在肩上受了那一剑,以此消除朱见濂的部分怀疑。
杨福轻功甚好,一个起落,身子已如一枝箭般射了进去。但好在朱见濂早留了后手,除了马宁外,还有六名护卫暗暗守在屋外,在杨福冲出的那一刻,立刻将他擒住。
杨福极不安分,奋力还想挣脱。朱见濂已下了令:“给我打晕了,别让他再乱动。”
话音刚落,马宁便拿着青铜剑梢朝杨福的后脑勺挥去,只听“砰”的一声,杨福睁大了眼,继而像一块软软的绸布倒了下去……
“绑起来,关进黑屋严加看守,不许让其他人知道。”朱见濂吩咐道。
“是。”马宁应声,指挥两个护卫将杨福抬起,趁着夜色送去了一处偏僻的黑屋,是朱见濂为了以防万一早就准备好的。几人用麻绳将杨福五花大绑,确定他无法挣脱后,又将他的嘴堵上。
朱见濂不放心,跟着他们一同到了此处,待料理完杨福回到驿站,已是晨光熹微,浑浊的天幕隐隐透出一丝光芒。
他在沈瓷的房外伫足了一炷香的时间,还是没有进去叫醒她。天色尚早,她昨日应是累了,且让她再多休息一阵罢。
“等沈瓷醒来,务必同我禀报一声。”他吩咐了下人,折身便回了房间。
此时此刻,他尚且不知,沈瓷早已不在房中。她同他一样,趁着夜色深时偷偷溜出了驿站,谁也没告诉,只带着心中的孤勇与决绝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