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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小岸留了下来。
姜近初和黎絮各自出门上班的时候,他就在家里和派派一起玩,说是玩,其实就是派派在闹,他看着派派不要闹得太过分。
他想不通,为什么一只普通的猫可以做到人类的“静若瘫痪,动若癫痫”?
戴在派派那粗粗短短的脖子上的伊丽莎白圈还没有摘下来,他也放弃了带它出门溜达的计划,杜优来过一趟,留下几团毛线球,石小岸把笔记本电脑搬下来,放在飘窗下的地毯上,挑了两根长长的毛线针,开始学织围巾。
他小时候很笨,幸而长大后变聪明了点儿,熟练起来只花了半小时不到。
派派在她身后,偷偷把团好的毛线球弄乱,然后在石小岸转过身的时候又高贵冷艳、事不关己地走开。
石小岸耐性好了很多,纹理织错了,就全部拆掉重新来,所以一下午的成果出来,觉得还是质量与效率并重的。
他把那条橘色的小围巾叠成小方块,放在客厅茶几下的藤编收纳篮里,谁想到一转身,就看见派派小魔王正仰着头看着自己,圆圆的眼睛里充满好奇。
姜近初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给它挑了个向日葵花样的圈,乍看之下,这猫头像是从一大朵向日葵中间钻出来的。
充满了呆傻的气息。
石小岸蹲下去摸了摸它的脑袋:“你不要把它扒拉出来,小心你妈妈不给你买小鱼干了。”
派派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反正是转身走了。
不知不觉年味就浓了起来,有一天他起来的时候看见枕头底下露出两个红色的信封。
也不知道这两人是什么时候塞进去的,他拉开窗帘,借着外面的天光,拆开那两个红包。
塞了许多压岁钱、小画像和一张密密麻麻的纸条的肯定是姜近初,相比之下,另一个红包就简单粗暴的多——R国艺术大学的进修推荐信。
石小岸坐在床脚边,捏着那张全英文的推荐信,笑了笑。
春节是一起过的,五个人一只猫,派派之外,他是唯一的小辈,被哄着吃了两大碗饭,下了饭桌后,他抱着派派站在电子秤上称了称,看着那字数,神情纠结。
黎絮揽着他的肩膀,把他带出门去。
“去干什么?”他疑惑道。
这个准姐夫看起来是个成熟稳重的大学教授,但是回家可以毫无顾忌的和猫在地毯上滚着玩。
“去江边放烟花。”准姐夫笑眯眯地说。
石小岸:“……”
大概所谓的高知分子社会精英都有需要释放真我的时刻?
他一面这样寻思着,一面被他拐出门,等到看见驾驶座上的姜近初的时候,石小岸眼角一抽,心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先人诚不我欺。
大年夜的江边,一群不怕冷的文艺青年把江面上空的夜景搞得眼花缭乱。
烟花升上去的时候,姜近初往后躲了躲,黎絮站在她身后,笑着用自己的手替她捂住耳朵。
数不清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石小岸只好抬头欣赏夜景,假装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个的小动作。
大概是找了个“小岸想去江边看烟花”的借口,所以三人才能从长辈眼皮子底下溜了出来。
石小岸心情微妙,默默叹了口气。
看来过完年要给自己找份临时工做做。
魏叔叔听说了他这个想法之后,乐道:“诶,巧了,我同事的孙女最近正在找美术老师,你的功底那么好,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带小孩子画画?小姑娘上过一学期的基础素描课了,你就随便教一些简单的静物素描就好。”
石小岸有些惊讶,毕竟自己是进过看守所和戒毒所的人,第一天去上课的时候还是紧张不已,怕被那小女孩的家长嫌弃。
结果完全是他想多了,那户人家的家长根本不在家,保姆给他开的门,小姑娘留着齐眉刘海,看起来文文静静的,但实际上是个小女霸王,动笔画了个四角形的鸡蛋,就缠着他跟自己玩过家家的游戏。
还是那种“小哥哥你当我的新娘子啊我来给你掀红盖头”的角色扮演类型。
石小岸黑着脸配合她的演出,每盖一次红盖头就画一样静物素描。
春天的下午总是容易使人犯困,他靠在小书桌边,被一片红色的阴影笼罩着,就泪眼朦胧地打起了哈欠。
小姑娘仿佛在画画,铅笔的笔尖在素描纸上沙沙沙的游走。
他听着这个熟悉的声音,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至于后来那幅画被藏在了哪里,又被谁看见了,那也是很久以后的另一段故事了。
植树节那天,姜近初跟单位请了假,带着石小岸去了一趟省高院。
这些年来她一直坐在席上审判,甚少有机会站在法庭中央回答上位者的问题,一时竟有些感慨。
倪画家从“省美术协会的理事”的社会光环上跌落下来,成了“线人”,线索证据直指年末警方破获的特大跨省区贩毒案件。
打草惊蛇,兵不厌诈,顺着之前收集的线索,一路顺藤摸瓜下去,竟然真的钓到了大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捣毁了两个毒窝据点。
从市面上收回来的画,经过漫长的繁琐的技术鉴定,终于拼凑出内鬼的名字,法庭之上,石小岸看到那张破旧泛黄的纸张,居然疯疯癫癫,边哭边笑起来。
那薄薄的半页记录簿的纸,小学生手笔的字体,他怎么会认不出来?
他的母亲,那个只念到小学四年级就辍学的女人,在他记事起的每个清晨和夜晚,都那样抱着他,桌上放了个老旧的计算器,一边核对着一天的收入支出,一边用一支他父亲用旧的钢笔,一个字一个字地记下来。
数不清的错别字,满眼的拼音标注。
贫穷困难的童年,永远缺席的父亲,背对着他擦眼泪的母亲,记忆一幕幕闪现过去,他动了动嘴角,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那是……我母亲临摹我父亲的记事本的一张废纸……”
石小岸的父亲卧底身份败露牺牲后,姜榭和另一位检察官去过他们那个小出租屋探望他们母子俩。
一个柔弱美丽的女人,怎么能不惹人怜惜?
坐在钢琴前的杜优是最热烈艳丽的红玫瑰,而煤气灶前给石小岸炒小青菜的石林慧像秋天傍晚,旷野上散步时候偶然遇见的一丛蝴蝶兰,盛开在了无人欣赏之境地。
相熟之后,姜榭会帮着她整理一些重物,那张本来要被扔掉或烧掉的废纸,就这么飘到了他的脚边。
记了几个名字,引了一场猜忌与噩梦。
在西部执行特殊任务的沈檀接到命令退出,却已经被两边怀疑,后来风雪夜里,山崖下惨死。
沈檀的父亲接受不了这个说法,仗着年轻时部队出身,身子骨还算硬朗,收拾了个军用背包,只身前往大雪山,临走时将沈嘉则托付给许眠清,一去就是十多年。
石林慧在姜榭的建议下,搬到他在市区的旧房子来住,为了省车费,搭乘相熟识的老乡的大货车,上了那条永无出口的高速公路。
石小岸作证的时候,姜近初一直坐在隔壁的休息室里,几个法警和书记员站在门后小声讨论。
说的什么内容,她一个字也听不清,脑子里只有一团乱麻,缠着那一把斩乱麻的刀。
她摸出手机,开了机,在应用界面划来划去,最后走出去给黎絮打了个电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接起来。
姜近初声音也闷闷的,问道:“你在上课吗?”
“今天没课,”黎絮的声线是那种很温柔的苏,慢慢说话的时候格外迷人,“我在省高院……的男洗手间。”
姜近初:“……”
她转身看了看走廊尽头:“二楼吗?”
“我看见你了。”他似乎知道她想要做什么,就笑着说了出来。
姜近初也看见他了,站在逆光中的人。
她没有迈开脚步,反而站定在原地,道:“你什么时候结束?”
“大概一小时之后吧,等我一起回家?”
“可以。”
然后就又分开,回到属于自己的战场。
姜近初的手机邮箱收到回执,她打开来看了一眼,心里空落落的,却又感觉就此长舒了一口气。
她想起那天结束庭审,把法袍挂回办公室衣柜又忍不住拿出来的情形。
穿了三四年,第一回认真地看这件衣服,红色的前襟和金色的领扣都要融入到那庄严的、不可侵犯的黑色长袍中去。
而今,终将告别。
石小岸被法警带着,从小门那里走出来。
姜近初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转头去问他:“过年的时候,黎絮给你的红包是什么?看起来扁扁的。”
石小岸笑笑,不肯说实话。
“姐姐,我要去R国。”
姜近初一愣:“什么时候的计划,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去?机票买好了吗?那里的旅社联系过了没有?”
石小岸温柔一笑:“你不要担心我了,我长这么大了,总不会把自己弄丢……而且,我可能要去一段日子,到时候我再回来看你,你要照顾好自己。”
姜近初皱眉:“怎么你们每个人都觉得我不会照顾自己?”
她还想要说些什么,大厅另一侧的楼梯上就走下来一个人,故意轻声咳嗽了两下。
“真巧啊,小徒弟。”
黎絮身边的律师一看,就道:“既然你遇到熟人,那我就先走了,改天再好好聊一聊。”
高院的大门口有三四十级的台阶,姜近初跟在他们俩身后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来,回头去看那高悬着的鲜红的大国徽。
黎絮见她没有跟上来,也停下了脚步,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近初。”
姜近初回过神来。
他伸出手,对她说:“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