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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端抬眼看着前方地平线上滚滚而来的灰线,那是追兵马蹄扬起的烟尘,铺天盖地,像一条灰龙转眼便要卷至。
他心底一片冰凉,胸口却又燃烧着炽烈的火。那火烧得他全身筋骨紧缩,天灵盖都在蹦蹦作响。
千辛万苦炼得渊铁武器,以为从此自己便有了充足的底气,然而一路上,拦截、打劫、追兵、常公公忽然出现逼得自己不得不献上一切,想要杀了常公公救回自己的东西,结果父王居然黄雀在后。
是他蠢,忘记了父王的性子,这般重大的事务,便是常公公,他也不会信的。
一遭遭的打击便如将他在油锅里炼了一遭又一遭,看见父王的那一刻,他便失去了最后抵抗的勇气,满身冷汗伏倒尘埃,犹自挣扎着为自己再辩一回,不承认那一刻是想杀人。
本来是临死前的胡乱挣扎,没想到父王竟然似乎信了,并没有怒目呵斥,也没有拿下他,反而还勉励了他几句,命他断后,然后自己带着人和武器走了。
慕容端庆幸自己留得一命,当时欢喜地留了下来,此刻看见前方那卷地而来的巨龙,才知道惩戒已经开始了。
在追兵之前,父王把他抛了出去当盾牌争取时间。
但是这盾牌,他不能不当,这是他能为自己挣扎出的最后一线生机。
慕容端狠狠抹一把额头磕头磕出来的血,发誓只要自己能活下来,那个打劫走四成的家伙,还有揭破苍生塔秘密的那个人,他统统要他们死!
他的一个护卫上前来,道:“殿下,您走吧!想办法先回辽东,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说着开始脱自己的衣裳递给他。
“不……我怎么能让你替我死!”
“殿下,您活着,我们的家小才有人照顾!以后的事,就拜托您了!”
慕容端热泪盈眶,“好兄弟!只要我还留一口气,就绝不会亏待你的家小!”
他飞快地脱了衣裳,和侍卫互换,却将渊铁短剑藏在了衣襟里。甚至还提醒侍卫不要忘记学他的姿态声音。
然后他跳入旁边的树林,找到了一个树洞,将里头的小兽赶了出去,自己蹲在臭烘烘的树洞里。
马蹄声泼风般冲来,假王子带着剩下的随从,挡在了必经之路上。
烟尘破开,一骑黑马白衣银甲驰出风烟,假王子擒贼先擒王,大喝一声迎上前去。
马背上探下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一把就拎起了那个假王子,萧雪崖略一端详那人,看了看他沾灰的额头,再看看那些被破坏的马车,随手就把他往后一扔,道:“东西被截走了,不要在此浪费时间!”
他身后的士兵枪尖齐齐一竖,被扔起还没落下的人,瞬间在枪尖上被穿成了刺猬。
慕容端在树林里遥遥看见,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好像也被戳了无数个透明的洞。
他打个冷战,没想到登州兵竟然这么厉害,自己的精锐手下,在对方手里一个回合都没撑下来,也无法将对方的脚步延缓一刻。
他飞快地拖过一丛枯干的灌木,挡在树洞之前。
萧雪崖的副将上前来,问:“将军如何知道东西又辗转人手?”
“东西若在手,定然只想快走,绝不会留下来和大军顽抗,这些明显是留下来拖延时间的。那些渊铁,被更高位的人截走了,”萧雪崖淡淡道,“他们额头都有灰,那是重重磕头留下的痕迹,他们遇见了更强力的人物,不得不将辛苦炼制的宝贝双手奉上,甚至不敢违抗对方要求断后的命令……如果在此炼制武器的真的是辽东二王子,那能将他压服至此的人物……我猜,定安王来了。”
他仅凭一个额头印便推测了这许多,副将却更震惊于最后一个推测,“怎么会!”
“追上便知。”
“将军……”
“嗯?”
“如果真是定安王,那此事就复杂了……定安王目前还是大乾的超品亲王,身份贵重,便是朝廷也得好生尊敬着,而且他掌辽东一地,牵一发而动全身。咱们就这么追上去,先不说是否有权处置了他,便是抓着他私运渊铁,又能怎样?难道还能将辽东王捉拿下狱?那天下立即就要乱了!这责任,我们怎么担得起!”
“怎么处置出境越界的辽东王是朝廷的事,不令一刀一剑流入辽东,是我们的事。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成。”
“难道我们还要和辽东王刀兵相见?”
“有何不可?”风将萧雪崖的披风扯直,他的声音也直直的毫无温度,“我是将领,将领的职责便是守卫脚下的土地,不令我一土一物被人所掠,也不令任何野心者涉足我一土一物。伸左足砍左足,伸右足砍右足,砍到他痛他怕,砍到他见我山河再烂漫,也不敢伸头探看!”
……
铁慈在山崖间走了一阵,转过一面崖壁,果然看见慢吞吞攀崖而下的士兵和点燃的火把。
那混账用马车印子把她诱到崖边,又把她拽下崖,渊铁剑插在崖壁上,再当着她的面倒退着收走,如此,剑也收回了,人也困住了,登州兵为了救她也被拖延住了,他便可以从容带剑离开。
绝。
这崖壁藏剑,上下自如的招。
也真狠。
那一把把她拽下去的决断。
铁慈掏出火折子,蓬地一下点燃了一大片枯草,火头燃起,上头的人终于看见了,爬得最快的丹霜招手。
铁慈大喝:“你下来就行了!叫士兵们全数退回,翻过这个山头,向西边继续追击!”
她才不会让自己成为累赘,登州兵该干嘛干嘛去。
只是方才那家伙翻越山壁,着实要比登州兵翻越山头要快捷得多,估计登州这些慢吞吞的兵,很难追上了。
自己扭伤了脚,也没插壁如泥的渊铁剑,没法渡越那一片九十度的崖壁,只能从崖底走,看能不能找到路出去。
铁慈折了根树枝,顺着唯一的路向前走,丹霜很快从后头追了上来,扶住了她。
铁慈很狼狈,却笑眯眯的,不住看看天,看看地,看看飞鸟,看看虫子,看看丹霜的……骨架。
走了好一阵子,日头升高,道路渐窄,渐渐听到海浪的声音,前方两道山壁间惊涛拍岸,竟是到了海边。
铁慈爬上礁石,发现不远处竟然就是海威港口了。
从路程计算,她竟然误打误撞,走了最短的一条路。
港口每日都有很多船进出,铁慈算着时辰,对方如果还没离开海威,现在很可能就在那批船当中。
她决定游近一点试试。
她开始脱衣服,里头是一件紧身短打,材质滑滑的,是师傅给的装备。
她自幼裹胸,裹胸之外,身上还有一层假皮,脱了衣服也不会露馅那种。师傅以前经常和她吐槽,说什么电视剧里女扮男装都是当观众傻子,好像束个头发所有人就自动瞎,看不见那高耸胸脯细腰丰臀和扭捏姿态,真正的扮男人就得由内而外,首先得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是男人,老子最吊,老子最帅;其次是语言姿态身形步态统统都得调整,那简直是一门高深的学问,非经年日久不能得其精髓。
铁慈于这一门学习算是优秀,每次看见身材曼妙的美人都会情不自禁吹口哨。
她水性也给师傅调教得很好,用师傅的话来说,宫斗剧百分之百有推人下水情节,百分之八十被推下水的都被夺了舍,用网文经典简介来说就是“她睁开眼,已经不是当年的她”什么的,如果她不想有朝一日也来这么一着,那么练好水性就是居家旅行宫斗反击的必备良药。谁想推我下水,我在水里揍她。
丹霜有些忧虑,毕竟铁慈伤势未愈。但她从来干扰不了铁慈的决定,只能皱眉跟着铁慈滑入海水中。
好在铁慈在海水中行动更加流畅,海水的流动使她不费力气便可以游出很远,她打算绕着那些船转一圈,谁的船吃水最重就最可疑。
快要接近港口的地方,岸边一大片沙滩和礁石,铁慈在礁石间穿行,忽然看见了一根长长的线。
有人在岸边钓鱼。
铁慈抬手,透过摇曳的水波,隐约看见岸边礁石上,一个男子躺着晒太阳,穿得很是清凉,日光下袒露着柔韧的腰肢修长的腿和八块漂亮的腹肌。肌肤却不是海边人常有的黑红色,玉一般的莹莹生光。
他闲闲躺在礁石上,钓竿随意地插在腰间,手肘压眼挡着太阳,像是睡着了。
铁慈看见那鱼线上什么都没有,鱼饵好像已经被鱼给偷吃掉了。
这时候海钓是很平常的事,但是时辰好像有点太早,铁慈心中起了疑惑,游过去的时候,就顺手把对方鱼钩往旁边经过的一条大鱼嘴里一插。
钓竿迅速弹起,啪地一声挑断了那家伙裤腰带,那人唰一下跳起,在他裤子落下之前,铁慈轻巧地游了过去。
不管这人是否真的钓客,总要找点事给他做才好。
但游不了多远,忽觉腰间一紧,下一刻一股巨力袭来,她哗啦一声破水而出,耳边一声欢喜的笑声,“哟,一条美人鱼!”
谁?
孤吗?
铁慈抹一把脸上的水,低头下看,腰间腰带被一根鱼钩勾住,鱼钩上方是绷得弯弯的居然还没断的钓竿,钓竿握在那海钓男子的手中,他正仰着脸,很是满意地打量着他今早的“渔获”。
此刻铁慈终于看清这人身材修长,几分眼熟,脸上还戴着面具,面具就是一个大白平板,左边写着“老王钓鱼”,右边写着“愿者上钩”。
铁慈:“……”
而那个钓人的混账还拉着钓竿,问她:“煎炒烹煮炸,喜欢哪种,自己选?”
铁慈呵呵一笑,一把抓住鱼钩,捏巴成一团废铁,趁着这一刻下落之势,顺势往下一扯。
“我喜欢水煮老王!”
她用了十分力气,对方所立礁石又湿滑,噗通一声,瞬间给扯下了水。
他一下水,铁慈就扑过去,手中钓线往他身上一套,对面丹霜抓住了钓竿,两人飞快转了一个圈,瞬间就把那家伙给绑了个严实。
铁慈牵着他往岸边游,准备找个礁石缝把他一塞,让他好好经受一下海水的洗礼,保证脑袋露在水面之上就行。
谁知道还没游多远,前方忽然咻咻连声,无数火光如流星越过天际,射入一艘正在启航的中等船只中,顿时赤火升腾,巨帆如火幕耀亮了半边天空。
铁慈一怔。
谁这么凶悍?
港口无数商船民船,这样出手,不怕殃及无辜吗?
港口本就船多,那船受到攻击行驶慌乱,船头一歪,撞上了另外一艘大船,轰然一声巨响,海面动荡,巨浪推迭,连铁慈这里都受到波及,手里搡着那男子往前一冲,眼看就要撞到礁石,铁慈连忙松手。
对方却在此时猛地蹿起,双腿一绞,绞住她双腿,腰一弹,如一条反跃于水上的白鲨一般,瞬间便将她绞进了水底!
这刹那间天地变换,海水倒灌,铁慈居然还在心底赞了一句“好腰力!”
那人把她绞进水下,腿一蹬就要把她蹬进前方一团簇簇的水草中,大抵是要以牙还牙,你绑我礁石,我塞你水草。
这要被困住了,一时半刻决不能脱身。铁慈猛地一个翻身,竟然在水底带着对方偌大的身躯一个翻滚,对方被她带着转了一百八十度,两人正面朝面,百忙中那人居然还指了指她的腰,做了个夸赞的手势。
互夸腰好也不忘记打架,铁慈翻一个白眼又扑了过去。丹霜水性不如两人,目瞪口呆地扶着礁石底部,看着两个浪里小白龙,如滚筒洗衣机一般翻翻滚滚。
忽然上头水波震动,两人同时一个正蹬蹬向对方,水底无声响,只见水流波动,整片海水都似乎动荡起来,水草断裂,珊瑚粉碎,大鱼慌乱逃窜,小鱼小虾遭殃,海水里翻腾得什么都看不清。
丹霜加不进战团,正焦灼着要冒险扑入,忽见海水中一前一后利剑般蹿出来两条人影,这回两人像是要比拼水性一般,拼命向港口方向游去,丹霜回头一看,便见那艘中了火箭的大船正在慢慢下沉,刚那片水面忙忙碌碌,倾倒的大船旁有人放下小船正要上船,岸边却已经有本地官兵下船追击。
铁慈感觉到那边一定发生了极其要紧的事,可能已经拦截下运武器的船,顿时顾不上和对方缠斗,咻咻地往那边游。无意中一转头,却发现不远处一个脑袋浮浮沉沉,速度绝不比她慢,竟然也是往那个方向的。
他也是去凑那场热闹的?所以故意在附近海钓?他是谁?
铁慈隐约想起当初从地下出洞至风波山,见到的对她和丹野出手的黑衣人,以及先前用马车诱困她下崖的黑衣人,还有海上讨酒勒索的船主,虽然前后声音有些不一致,但是身形却是相似的。
但她不确定是不是眼前这个,毕竟这个是脱了衣服的。她在争渡中还不忘记欣赏一下对方的身材肌肤,玉一般的光滑润洁,却有着石一般的质感,肌肉紧致,线条流畅,处处令人感觉到其间蕴藏的力度,却又绝不虬结,破开海水便如牙刀裁碧缎,哧地一声,直抵而下。
她忍不住又吹一声口哨。
那人转头看她,脸上的老王钓鱼竟然还没掉,眼部的两个洞口里眸光似有笑意。
铁慈吹完口哨便一个猛地扎进水底,最后一段路她要冲刺,要比这个家伙更快!
她心无旁骛一路游去,看到有船时,哗啦一声露出水面,唰地一下跳上一艘正在拼命转向的渔船,吓了那船上人一跳。
铁慈一个纵身,又到了另一艘船上,她以船只为跳板,在海面上接连纵跃,接近着那艘起火的船。
船与船之间距离不小,她如流星掷如弹丸弹射,在碧海高帆之间起落,飞越的身形镀着晨间琉璃色的日光,所有船只上的人都仰头看她,目眩神迷。
萧雪崖立在岸边,正准备登船追击,蓦然看见一条人影自海底游龙般蹿出,纵横自如于各家船只之上,一手轻功既飒又妙,他不自主目光追随,几乎看得忘却自己身处何地。
隐约听说过皇太女武艺不低,当时心中还想不过是侍卫相让吹捧夸大罢了,一介女子,身处深宫,能练出什么绝技来?
这一对无用父女,又何必如此恋权,强撑着占了那高位,置自己于险地?倒不如早些禅位,还朝局清明,也好让朝中那些整日忙于钻营站队分析局势的文臣,早日抽出精力好好筹算这百姓民生,军需国土。
此刻瞧着,别的不提,无用废物几个字,倒是再也说不出口。
他身边副将道:“将军,皇太女如今看来,颇有些不凡。”
萧雪崖淡淡道:“仅有蛮力武艺而已。”
“将军还是坚持原来想法吗?”
“皇权博弈,靠的可不是武力。铁氏和萧氏争权一日未休,大乾便一日不能安枕,开疆拓土,尽灭强虏,都是泡影。”萧雪崖冷冷道,“届时文臣武将,都是罪人。”
“标下倒是觉得将军有些强人所难。”副将跟随他多年,敢说几句真心话,笑道,“皇权争夺,牵扯极大。铁氏皇族让出皇位,焉能活命?”
“我自会保他们周全。”
空中,铁慈犹在跳格子,跳得心中畅快,心想这回可赢了那个王八蛋了!
猛一转头,却看见水面之上,有一条人影如箭一般踏浪而来,此刻正在涨潮,潮水自远海奔来,起初还是一条白线,渐渐越垒越高,如滚雪球般雪花飞溅,渐成巨墙,轰然推来,而他就在海水巨墙的雪白顶端,脚下薄薄一块板,周身簇拥的雪浪便如蓝底白边的阔大长披,下一瞬披风同黑发齐扬,他自浪尖滑下,带着那一霎远海的风和长空的电。
那一刻铁慈正越过一艘大船升起的帆,头顶湛蓝的天身后雪白的帆,对面男子犹在浪头之巅,两人都在自己的最高点再次相遇,彼此目光交汇——
对方忽然唇角一翘,似乎说了些什么,可惜潮声如千军万马厮杀,根本听不见。
不外乎是嘲笑。自己蹦再高,也没他快。
铁慈眼神自对方脚下板上一扫而过。手指一弹,什么东西穿越海浪,亮光一闪,隐约铿然一声,跌落在对方锁骨上。
稳稳停住了。
铁慈一笑,也说了一句什么。
下一瞬她落向了下一艘船,而对方也滑至潮头之下。
滑至潮头下溜出老远,男子才从锁骨上,拈起那东西,是一枚铜板。
他望着铁慈起落的身影。
方才的唇语,他读懂了。
“好活!赏!”
……
铁慈在奔行中,心想师傅提过的滑板冲浪,如今可算见着了。
如今大乾也不是没有类似冲浪的运动,江州塘江每年涨潮都是盛会,会有竞舟弄潮,弄潮就是像冲浪一样,于潮间踏浪起伏,手把红旗旗不湿。
又有水上踏木,水上戏傀儡等等水百戏,但那是在南方,那里的人自小戏水,犹自要百里挑一才能找出如此人才,如今在这北方看见,倒是稀奇,而且对方脚下的板,设计得十分讲究,非常人所能制,也非常人所能驾驭。
一抬头看见岸边已经被都指挥使司的兵包围了,一部分显然是海威卫的水军也被士兵们看守着。岸边放下了许多小船,而萧雪崖正在上其中一艘船,有人跟在他身边似乎要劝阻,萧雪崖理也不理上了船,刚站上甲板,就微微一晃,但他立即稳住了。
铁慈皱眉,没想到萧雪崖竟然是个旱鸭子。不过也不奇怪,他多年驻守沙漠,哪里见过水。这样的人竟然一力要去东南整水军,可真是偏要和自己对着干了。
她一转头,看见前方起火的船下,有人放下救生的小船,几个人扶着一中年男子匆匆坐在船上。
铁慈眼眸一缩。
她见过三藩和邻国各主的画像。这是辽东定安王!
周文畅虽然咬牙闭嘴不言,暂时还没确定海右和朝中谁授意了他,但李尧已经交代了和他勾结的是辽东二王子慕容端,铁慈原以为能看见慕容端,不想却看见了定安王。
传闻里定安王最钟爱老二,这是亲自来接他了?
王族有这么温情吗?
铁慈终于明白萧雪崖为何不顾波及无辜商船也要围杀了,他这是看见定安王,立即燃烧了熊熊战魂了啊。
铁慈却不能随心所欲,一边猛地入水向那船追去,一边心中快速思量怎样处置才最稳妥且利益最大化。
下一次冒头时,她离那船已经只有五丈远。
她一抬手,一直缠在腰间的玉笔弹出,白蛇一般在海面上一伸,笔尖“咻”地一声,弹出一枚极细的三棱刺,刺透海风,射向救生船身。
没有射人,她要生擒定安王!
却在同时,崩地一声震响,身后海水和空气都似乎在震动,铁慈回头,就见一支雪白的箭,低低擦着水面射来,所经之处海水被劲风带起,矗立如蓝色水墙,日光凝射在箭尖仿佛点燃那森冷钢铁,爆出一片刺眼星花!
铁慈猛地向水里一扎,感觉头顶烈风过,隔着朦胧水面,看见那箭已经将要抵达定安王后心!
她脑海中一瞬间掠过无数定安王暴毙后的维稳方案。
下一刻砰一声,那救生船忽然翻倒,船上人全部跌落水中,夺地一声,那白箭钉在船底上,船底立刻四分五裂!
铁慈一探头,看见船翻处一条水线飞快地向前,那速度惊人。
铁慈毫不犹豫追了上去,水下看见大船倾覆,无数的渊铁刀剑从裂开的底舱缓缓倾落,很多刀剑沉入海底之前脱离了剑鞘,锋利的刃口将经过的水底生物纷纷切割,鲜血一股股弥漫在海水中,这一片海水很快变成血海,铁慈的视野一片通红。
这时候铁慈再游,一来看不清方向,二来撞上渊铁刀剑自己也就步了鱼的下场,她无奈之下只得再次出水,一脚蹬上旁边沉船的船身,几个起落,就到了甲板上。
然后就看见前方远远一叶小舟,有人正将一人扶到小舟上,日光照射看不清人脸,依稀是那个方才和她打架的家伙。
沉船本来就是辽东接应定安王的船,上头什么武器都有,铁慈顺手取了一张弓,张弓搭箭,弓成满月。
皇太女武艺水准如何知道的人不多,但是她的箭术人人都知,十二岁时皇城一箭差点射掉追求者子孙根的战绩,最偏远地区的老妪都耳熟能详。
此刻她出箭,箭起风雷之声,明明是最普通的箭,远比不上萧雪崖雪弓银箭,却也飚射海上,激起丈许风浪,像要把日头都射碎。
这一回,箭尖向着那海钓的家伙。
就在那一瞬,她的箭刚刚离弦,就看见那家伙拳头放在身后,猛地一拳,咔嚓一声。
船底裂开的那一瞬间,她的箭也呼啸而至,看起来就像船是她射裂一样。
而他已经趁着身子一沉的功夫,一把抓住定安王头发,带着他一个侧身,又滚到了水里。
箭尖本来已经已经擦着他头顶掠过,他却在那时将肩膀一抬,将肩膀送上了箭尖,擦出一溜血花,喷了定安王一头。
然后定安王被他按着脑袋沉入水下,一条水线飞速向前一段,两人再次湿淋淋冒出头来,那海钓的家伙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依旧揪着定安王头发。
铁慈瞧着,嘴角一抽。
这架势,不像是救人,倒像趁机泄恨来着。
苦肉计,市恩计。
明明可以躲过,偏要借着她的箭,毁船,受伤,演了一幕“拼死救主”的大戏。
自己倒无意中成了他这幕大戏中的丑角。
也许不仅仅是自己,慕容端,李尧,萧雪崖……都是他这幕戏的配角。
什么玩意。
救人都救得这么不纯粹。
更重要的是,他不仅“救驾有功”,甚至可能还拿到了一部分的渊铁武器。
这场风波中,他才是最大赢家。
铁慈缓缓放下弓箭。
射程太远,海上浮沉,对方计策已成,是不会给她再射着了。
她侧头看了看乱糟糟的港口,船散开需要时辰,萧雪崖在指挥军船下水,但是很明显,来不及追上了。
再抬头时,前方日头浑圆一轮,海水波光粼粼,对方在粼粼波光中只剩下一个剪影,恍惚中回头,铁慈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见对方单手拿断了的箭杆当簪子,把头发三绕两绕束了起来,然后遥遥抬手点唇,弹开。
赫然又是一个飞吻手势。
铁慈:“……”
半晌,她慢慢地,面无表情地,竖起了中指。
对方眼神奇佳,遥遥地也看见了,一边继续努力游,一边将头上箭杆竖起来,日头光影下,头上那直直长长正中间的一条,也像一根巨大的竖起的中指。
铁慈:“……!!!”
……
底下军船在射箭,箭都远远落在那人身后,远处有隐约船影,那家伙显然还有船只接应。
铁慈一边收回手指,把手指掰得咔吧咔吧响,一边想大乾什么时候出了个这么厉害的混账?
天下混账,焉能不尽入孤帐中?
决定了,一定要阉了,送回瑞祥殿,和小虫子做姐妹。
身后脚步声响,却是萧雪崖也上了沉船,铁慈没回头。
萧雪崖站在她身边,和她一起看着远方的船影,沉声道:“我已令海威卫水军守备下令追击和封锁,同时我的士兵已经下水捞剑。”
按说铁慈在这里,就该铁慈下令,萧雪崖却连请示她的意思都没有,语气硬邦邦的像命令。但铁慈知道这家伙独断专行惯了,脑海中根本没有尊重她这个皇太女的意识,或者他此刻来说一声,就算是对她最大的尊重了。
铁慈笑一声,回过头来,“海威卫的人还能用?”
萧雪崖脸色难看,没有说话,船在慢慢歪斜,铁慈却站立如松,萧雪崖站在她身边,身躯也是笔挺,握成拳的手靠在栏杆边缘,微微颤抖,却努力不去碰栏杆。
铁慈上下看他一眼,又道:“晕船?”
萧雪崖冷漠地转开眼。
铁慈忽然一指太阳,道:“看!”
萧雪崖一偏头,被那灿烂的日光一射,头一晕,脚一软,一偏脑袋,哇地一下吐了铁慈一肩。
铁慈:“……”
失算了。
只想趁机整治一下这个装逼狂,没想到把自己给整了进去。
萧雪崖吐完,猛然抬头,对上铁慈神情,不自在地转开眼,退后一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冷白皮上,渐渐晕开浅浅的红。
铁慈先前穿的是下水衣裳,上船后顺手抓了件水手的衣裳披在身上,此刻被吐了一肩,便要将水手衣裳脱下来,忽然停了手,看萧雪崖。
萧雪崖还没反应过来,笔直站着不动。
铁慈挑眉。
萧雪崖目光掠过她雪白的颈项,忽然反应过来,猛地退了一大步,这回颊边的淡红颜色更深了几分,声音直直地道:“我去部署打捞事宜!”转身就走。
快走几步到了船舷边,他又顿住,半晌,背对她轻声道:“抱歉。”
铁慈将衣裳顺手扔了,淡淡道:“这种小事,倒不必了。”
言下之意,该道歉的不是这个。
萧雪崖没说话,一步步下去了。铁慈也不和他计较,下了沉船,丹霜迎上来,已经给她拿来了自己的衣裳。
铁慈踏上岸边的时候,只觉得双腿一软,长时间的追逐,游泳和争斗,已经耗尽了她的体力。
然而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海边打捞出的堆成山的渊铁武器,萧雪崖截回的几大车武器停在一边,黑压压的士兵们忙碌地清点,李尧和周文畅关在囚车里,海威卫海威关的官员被远远看守着,而近处,萧雪崖沈谧连同都指挥使司,海威卫本地官员,齐齐躬下身来。
铁慈慢慢站定了身子,仰起脸来。
晨间的日光温暖地洒在鼻尖,她微微一笑。
……
这边铁慈尘埃落定,那边某人还在逃亡。
一艘不大的船靠近来,船上垂下绳索,先后将定安王,常公公,始终披着披风面罩的绣衣使主,以及还剩下的两个护卫都接了上去。
最后上来的是救人的那位,定安王虽然狼狈得很,但神色很镇定,并不肯立即进入船舱,立在船舷边,紧紧盯着那人。
男子抬手脱下他那老王钓鱼的面具,脱的时候小手指微微用力,勾下面具下另一层薄如蝉翼的面具,一起扔掉,现出的那张脸,神清骨秀,颜如舜华。
定安王十分诧异,“……十八?”
慕容翊便微微笑了,“父王。”
“你怎么会在这里?”定安王狐疑地四面看看,脚下不动声色地往舱壁移了移。
绣衣使主和常公公也不动声色地往他前面移了移。
慕容翊却好像没看见,依旧一脸孺慕地看着定安王,道:“父王,我被送往盛都和亲,到了盛都却听说皇太女出宫历练了,一两年也不得回来。我在那盛都呆着无趣,便偷偷跑了回来,今日本来是赶海想摸些有趣玩意带回去的,不想却看见了海右的兵,还看见了甲板上的常公公,我便知道父王在这里……”
定安王听见“和亲”,也有些不自在,却没说什么,想着这条路确实是盛都回辽东最近的路,也算解了几分疑惑。再回头看看船上也没几个人,他是知道这个儿子没什么机会发展势力,心下稍安。
他用有些新鲜的目光看着慕容翊,一直以来,他知道这个儿子挺聪明的,但是儿子太多,聪明的也不少,而这个孩子自幼男扮女装,给他娘带坏了性子,辽东基业不适合这样的人,自然也就没有多关注,然而今日被救。看这孩子不卑不亢的从容,救人时机也把握得极好,听常公公说,也是他派人先上船,提醒他们如果被袭击就撞旁边民船,如此智慧能力,倒显得他往日太过忽视这个儿子了。
定安王本来心绪不佳。奔波一趟,名器得而复失。还遭受了最宠爱的儿子的背叛,自己也险些栽在了这里,任谁都不会愉快。便是慕容翊的极佳表现,也不能够安慰,当下便淡淡道:“如此,你便退下吧。”
常公公一直低着头,听见这句心下叹一声。慕容翊却好像完全没察觉父亲的冷淡和防备,忽然双手向前,变戏法般捧出了一柄薄剑。
那剑已经没了剑鞘,似一泓碧水般在他雪白的掌心闪耀。定安王惊得退后一步,下意识就去拔腰后的刀。
绣衣使主已经拦在他身前,黑刀一横。
定安王满意地看了绣衣使主一眼。
然而和他想得不一样,慕容翊只是将剑恭恭敬敬高举过头,道:“父王,儿子下水时,在坠落的诸剑中,看见此剑光亮不同寻常,所过之处水草成粉,特意携来,献给父王。聊慰父王失剑之苦。”
绣衣使主仔细看那剑,脱口赞道:“好剑!”
确实好剑,定安王也看出那剑比寻常渊铁武器更胜几分。他取过剑,发现剑身柔软,可围在腰上,竟还是难得的腰剑。
他拿到渊铁武器后也曾选了好的佩戴在身上,但武器众多时间紧迫也没来得及细选,之前大海逃生剑也遗失了,此刻得此剑,顿觉安慰。神色松动许多。
又想慕容翊好眼力,落剑无数,又在海中,竟然能在那种情境下选到最好的一把。
常公公打量着慕容翊,想看看他是否会有不满——他父王对好剑比对他在意得多。
然而慕容翊如此平静,让他看不出任何情绪,常公公悄悄垂下眼。
定安王将剑握在手中,感受那寒气薄透,心间安定许多。再看向慕容翊时,他犹豫了一下,道:“一起进去吧。”
这态度又近了一分,慕容翊却道:“父王,先前追逐咱们的好像是萧雪崖,也不知道这人怎么忽然出现在这里,但是这人性子凶厉固执不近人情是出名的,他敢对父王下杀手,就敢一路死咬着不放,儿子得另划一艘小船,帮您引开追兵。”
说完他躬身,毫不留恋地下了底舱,片刻后备用船从底舱驶出,他带着两个护卫离开了。
定安王又一次感到了意外,目光触及慕容翊肩头还没包扎的伤口,心中一动,道:“你要小心。”
“多谢父王,我省得。”
小船划开去,定安王把着船舷,沉默一会又道:“你若真不愿成为那太女夫,回头为父想法子替你向朝廷请求退婚。”
常公公诧异地看他一眼。
慕容翊回过头来,笑颜生花。
“多谢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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