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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右和辽东之间,还隔着一个北宁布政使司,但是如果从海路走,过来州再穿过海威府,距离辽东的金州,只有短短数百海里路程。
天色还没蒙蒙亮的时候,在临近海域中捕鱼的渔船慢慢开回了码头,其中一艘渔船上下了几十个精壮水手,搬了大筐的鱼虾,交了很高的渔税后,又很快地雇了马车,将那些鱼虾搬上车,离开了码头。
大抵行驶了半日,经过一处水域,众人将鱼筐里的鱼扔掉,却只是薄薄一层,底下都是布包着的长形物件,那些精壮汉子,脱了水手破烂的服装,换了当地百姓的普通衣裳,一人拿了一件在手里,顿时便露了满身的精悍之气。
车子也换了普通马车,几人一辆分配坐上,最中间一辆探出只苍白的手,指甲尖尖,招了招示意继续前行。
招着的手收回去,执起了棋盘上的棋子,手的主人穿着普通的青布衣袍,一双眼睛总是习惯性眯缝着,看似老眼昏花,下棋也绵软无力,每一着都要想半天。
和他对弈的人,披风面罩,遮得严严实实。
没多久,面罩人便推了棋盘,笑道:“先生高招,我力不能及。”
“你是嫌我人老事慢。”老者呵呵笑道,“没办法啊,天长日久,事事审慎,走一步总要抬头看三步,再回头望三步。便成了习惯。”
“那是常先生心思缜密,所以才得大王爱重。”
“绣衣使主年轻忠诚,才是大王心中的爱将。”辽东王府的常公公道,“你这次报上的消息十分重要,大王才特意令我前来处理,此事一成,绣衣使主自当首功。”
绣衣使主淡声道:“公公放心。二王子在海右炼制大量渊铁武器之事,千真万确,公公今日便能将那些刀剑带回去了。”
常公公便笑了,赞道:“如此消息,绣衣使主及时报知大王,足见忠心。等武器运到,大王不知该如何欣喜呢,我便提前恭喜使主了。”
面罩人瓮声瓮气笑了一声,拱拱手,道:“忠心王事,我辈应有之义。”
常公公将棋子一颗颗收起,状似无意地道:“二王子行此大事,竟然没有报知王庭……”
“许是事关重大,他怕事有不成,届时令大王失望。倒还不如将武器炼成,一并押送回去,给大王一个惊喜。”
常公公心中冷笑,面上却连连点头,“是极。那二王子瞧见我们来接应,想必也很惊喜。”
面罩人看了一眼窗外,想着后头跟着的马车里的那些炸药劲弩的杀伤性武器,心中也冷笑一声,面上却也十分诚恳地点头。
春风过帘,携来几分鱼腥气,细细嗅来,像是血腥味道。
……
春风过帘,将渊铁武器特有的青涩生冷气味隐隐送至鼻端。
慕容端有点烦躁地回头看了一眼,渊铁实在是太沉重了,一路又不能走官道,马车行进速度有点慢。
而且辙印非常深,如果有谁要追击,很容易就能追得上。
他心中莫名不安,明明出滋阳很方便,出来州关卡的时候也很顺利,眼看离海威卫越来越近,那里也已经打好了招呼,但是隐隐总有阴霾盘旋在心头。
仿佛一回头,就能听见追兵的声音一般。
他并不知道滋阳此刻发生的事,不然只怕会更不安。
忽然队伍前头一声巨响,慕容端猛地跳起,掀帘去看。
前方是一座山岗,微微有个坡度,押车的人下车去推,那车却不知道哪里坏了,嘎吱一声车壁底部裂开,里头的武器撞破车门哗啦啦倒了下来,人们四散躲避,那车轰隆隆一路倒撞,将后头几辆车也撞退了好远,险些撞上慕容端的车。
等到慕容端前去看时,前半部分车队已经乱成一团,再去查看那肇事大车,发现大车底端不显眼处被人砸坏了几颗钉子。
慕容端觉得不妙,不敢拖延追查,下令将那些渊铁武器搬运到其他车上,弃了这车赶紧走。
然而这一耽搁,真的就听见隐隐随风传来的大片马蹄声!
后头负责望风的人策马奔来,大呼:“不好了!是登州卫所的兵追来了!就在五里外!”
慕容端震惊:“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追过来!”
急令:“来不及捡的扔了,立即走!”
随从将那些珍贵无伦的武器就地一扔,跳上马车便走。
走了不多远,又是一阵马嘶人喊,却是前方出现大坑,第一辆马车的马腿折了,马车倒下来,挡住了后面的路。
慕容端急得嘴角冒火,跳下车来,却看见前方施施然走来一群人,当先一个女子纱衣云鬓,身姿如玉树雪柳,随意往那一站,便是绝俗风姿。
那女子脸上却戴个非常不搭调的福娃娃面具,手上拿着当初慕容端给她的信物,笑道:“殿下,我来取我那四成了。”
慕容端一见这当日和自己谈判的女子,心中便涌起一阵怒意,勉强按了下来,想着身后追兵,心中有了主意,便微微一笑,道:“分出四成给她。”
便有四辆大车赶了出来,慕容端还殷勤地道:“看你和你的随从也没车,再送你几辆空车。”
那女子也便笑纳了。
双方交付完毕,看着女子一行人赶车离去的背影,慕容端使了个眼色,便有人跟上了那个队伍。慕容端又吩咐留下几个人,将自己这里留下的车辙印子擦去一段,只留下女子那队伍的辙印。
再搬出沉下的马车,才继续上路。
他身边的幕僚低声道:“殿下,这东西给了人,万一拿不回来……”
“总比我们自己被追上好。我们此刻可不能和他们纠缠耽误时辰。如果他们被追上,一番厮杀后实力损伤,届时我们可以趁机拿回一部分。如果他们运气好没被追上,我们也甩脱了追兵,正好可以追上去把东西再拿回来。”慕容端淡淡道,“她只是替我保管一段路而已。”
“殿下英明!”
慕容端勾勾唇,仔细听后头的声音,果然马蹄声渐渐远了,想必已经被那支队伍给引走了。
他放下心来,继续趁夜赶路,其间经过海威卫关城,他拿出一柄旗帜对上摇了摇,片刻后,城门开了一线,一个铁甲男子走了出来,身后城门缝隙里,隐约可见无数士兵沉默伫立如铜像。
那人在慕容端身前站定,头盔的边沿投下的阴影挡住了他的眉眼,他一挥手,那些铜像般的士兵便从城门里流水般泻出,飞快地包围了他的车队。
慕容端微微变色,对面的男子微一拱手,道:“王子殿下,该交过路费了。”
慕容端沉着脸低声道:“该给的早已送往盛都,说好了要一路放行的……”
男子没有笑意地笑了一声,“那是王子之前前来滋阳和在滋阳行事的通行费,现在交的是携带违禁物品出境的过路费。”
慕容端怒道:“你家大人如此贪婪,那日后我们又要如何精诚合作!”
“正是还想着日后合作,大人才只和王子索要一半货物。”铁甲男子呵呵笑答,“我大乾的铁,大乾的水火土,大乾的路,容王子入境做这么大一笔勾当所带来的风险,再加上王子行事不密导致此事暴露带来的善后麻烦……只要王子一半,已经太厚道了啊!”
慕容端上下打量他,忽然道:“贵主人位极人臣一介文官,怎么忽然需要这些杀伐之物?莫不是……”
他语气阴恻恻的,嘴角勾着不怀好意的笑意。对方却怡然不惧,立即道:“王子何必妄自猜测。便是我主人有什么不妥,可王子做的事,就适宜被定安王知晓么?”
慕容端噎住,狠狠看了对方很久,对方并不接他目光。
然而半晌后,慕容端终于还是肩膀一塌。
形势逼人,便纵有对方把柄,对方又何尝没有自己把柄?他在滋阳私炼武器,给父王知道,便再受宠爱,也难有活路。
此刻不仅有些后悔,当初还是行事太粗疏了些,太欠缺思量了些。受人邀请来海右游玩,那么巧便逛了风波山,再那么巧便发现了山腹中空,各种神奇的洞,直到发现渊铁矿石……贪婪和野心一旦迸发,便经不住轻微的煽风点火,然后也是那么巧的,就找到了交联大员的门户,从盛都到海右,一路方便,真将这一番大事干成……到得后来,思来想去,隐隐觉得顺利得异常,但是已经骑虎难下,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今日城门之下这一番勒索,他终于明白,这一番大炼钢铁,招来各方虎狼意图瓜分,弄不好还是为人做嫁衣。
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用,时辰耽搁不得,慕容端一咬牙,挥了挥手。
属下便让开了卫护,任由对方的兵,检查过后,将一半的马车驱赶进了侧门。
慕容端心头滴血,知道这被吞掉的一半,可不会再回到自己手中。此时想到分出去那四成,心中反而好受了些,等之后想办法拿回来,自己还不算太亏。
分了一半的那铁甲人犹不满意,嘀咕道:“怎么比预想中少。”
慕容端冷冷答:“渊铁锻造技术不成熟,损耗大。”
那人笑道:“辽东善冶炼,你们都炼不好,谁能炼好?”
慕容端不语,心想只怕你们自己不开采,特地引我来滋阳,就是看中了辽东人善于冶炼名器吧。
此时再说也无益,那人伸手一让,慕容端昂然直入。
关卡过后继续赶路,再过前方一片树林,就要进入港口。
慕容端长长吁了一口气。
树林里忽然一阵响动,一辆接一辆马车驶了出来,在路上排成一排,挡住了慕容端的去路。
慕容端连番遇见变故,早已心生燥意,二话不说便要下令冲过去。
蓦然就着些微的曙色,看见了马车上的雪地盘龙标志。
便如那捧雪当头浇下,从头到脚彻骨冰凉。
他浑身一颤,猛地滚下马来,趴伏在地,颤颤不敢言语。
马车上帘子一掀,穿着普通布鞋的常公公下了车,却并没有说话。
慕容端抬头,看清是常公公,猛地松了口气,但转瞬脸色暗沉下来。
常公公来,虽然比父王亲至要好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常公公微微侧弯着身子,避开慕容端的方向,笑道:“二殿下,您好啊。听说您来了海右,大王不放心,便让老奴来接您呐。”
他一眼也不看后头那些车。
慕容端从地上爬起来,笑道:“儿多谢父王关爱。只是常公公您这么一来,我想要备给父王的惊喜,可就不成了呢。”
说这话时,他默默咽下一口血。
“老奴愚钝,还请殿下解惑。”常公公依旧不变的微笑。
慕容端便指着余下的那些大车笑道:“最近我在海右寻到些好物,经营许久,才做出这一批好东西。因为身在大乾,事涉机密,为求稳妥,此事秘密进行。好容易昨日才完工,正要日夜兼程赶回辽东献给父王,不想常公公您便来了。”
说着走到大车旁,抽出一柄剑给常公公看,“您瞧。离咱们很近的海右,竟然发现了渊铁!这机会怎么能错过,我找人打通关节,好容易练出了这么些。您瞧瞧这刃口,这明光!我辽东将士若佩上这般利器,那必然如虎添翼啊!”
常公公啧啧惊叹,抚摸着那剑身爱不释手,慕容端瞟着那些马车,看那辙印便知道是空车,再看看不多的那几个护卫,慕容端道:“咱们如今还身在海右境内,并不安全,公公既然来了,我们便将东西装在公公车上,一起回吧!”
说完也不等常公公回答,一挥手,几个随从上前,飞快地把每辆马车都撩开帘子。
慕容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马车,看都是空的,眼看随从已经要撩到最后一辆马车,他已经确定这整个队伍确实没几个人,心中大定。
常公公还在欣赏那剑,慕容端忽然凑近了些,道:“渊铁所制武器,还有一个特点,公公请看——”
他忽然一拳击在剑柄上!
剑尖正冲着常公公胸腹部位,眼看要狠狠扎入——
常公公霍然抬首,眼眸里倒映慕容端此刻狰狞面容——
忽然一只手如刚似铁,从马车上方探下,鬼魅般出现在两人之间,那手不偏不倚点在剑身上,剑身猛地一颤,顺着常公公前襟一路划下,嗤声顺畅如流水,常公公衣袍数层齐齐破裂,人已经退开一丈。
那只钢铁般的手再一抄,将下坠的剑抄在掌中,银光在空中倒划明弧,光芒未散,剑已经搁在了慕容端的颈上。
此刻那人黑色的衣袍才悠悠落下,狰狞的银面具下一双黑眸如死水。
慕容端大喝:“上!”
他的随从纷纷拔剑冲上,却在此时,最后一辆马车帘子一掀,有人在其中咳嗽一声。
只一声咳嗽。
慕容端脸色蓦然不似人色,浑身打摆子般颤抖起来,越颤越急,衣袍簌簌。
帘子掀开。
辽东定安王那张平凡却沉静的面容,露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
在海威卫关卡前三十里处,萧雪崖率领的海右都指挥使司的兵,和登州府的兵终于汇合了。
沈谧在登州兵中,他夜奔百里,去了登州,以铁慈的太女私章,调动了登州的卫所兵千人。
皇太女本就有权在全国境内任何一处卫所调动三千人以下军队。她的太女九卫也是她的私军,但是被太后阻拦了,目前还不能出京。
能出京铁慈也不敢用,太女九卫的侍卫出身京中贵族官员家庭,成分太复杂,很多时候不过是个漂亮摆设。
一路追来并不容易,因为对方显然在此地有势力很强的保护伞,很多时候不走山野,官道之上辙印众多,互相覆盖,难以分辨,中间还曾入城,更是无从寻觅。
好在渊铁有特殊气味,铁慈命人寻了品种优良的猎犬来,让那狗闻了渊铁气味,一路追寻下来,遇上了登州兵。登州兵从登州过来,路程并不比他们近,却比他们更快到达那车队曾停留的山岗下,据沈谧说,他们原本奔滋阳去,但一路上好像有人引路似的,不知不觉就被引到正确的道路上了。
铁慈一直隐隐觉得,这事情里有第三方参与,对方若即若离,似敌似友,难以猜测。但此时也不是解谜的时刻,山岗下一堆辙印,清清楚楚向西边去了。
而正前方,则是一大片凌乱的土叶,看不清痕迹。
登州卫指挥使急于在铁慈和萧雪崖面前表现,便要下令往西边追,却被铁慈拦住。
众人不解地看着她,西边的辙印如此清晰为何不追?
只有萧雪崖没有看她,他正皱眉盯着自己的黑马——原先那头极其神骏的,跟随他很多年的白马已经换了。
换的原因有点令人难以启齿。
都是丹野的报复。
小狼王自己被人揍了没关系,兄弟被揍那就没完。萧雪崖和铁慈斗嘴的时候,千军在侧,丹野什么也不说,默默等在一边,别说目下无尘的萧雪崖,连铁慈都把他忘记了,以为他带着海东青去疗伤了。结果行军到半路,丹野忽然出现,佯攻萧雪崖,在萧雪崖躲开后,强势拉走了他的马。
萧雪崖领兵的时候绝不会自己脱队,也不允许任何下属脱队,只好继续行进,只令附近官员注意发现他的马,结果不用找,在他们路经一个小镇时,在路边一个破旧肮脏的马厩里看见了萧雪崖那匹著名的“洗石”,可怜那头平日里趾高气扬,比萧雪崖还会鼻孔朝天的达延名种马,正被丹野弯刀逼着,和那马厩里一只脏兮兮的母驴进行着某些不可言说的运动。
萧家军当即傻眼,盯着平日里比自己还高贵的马主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逼嘿咻。
萧雪崖当时的脸色比被铁慈怼了还难看一万倍。
丹野坐在驴圈上,和吊着翅膀的兄弟一起观看开车戏,弯刀打着拍子,看也不看萧雪崖,道:“沙漠男儿,鹰就是他的兄弟,就好比沙场战士,马也是妻儿。我不会杀上过战场的马泄愤,但是你怎么对我兄弟,我就怎么对你儿。”
萧雪崖:“……”
一日两次被怼到无言,在萧雪崖酷炫狂霸拽的生涯里也是第一次。
洗石发出一声羞愤至极的长嘶。
丹野站起身,弯刀拍打着屁股,指一指萧雪崖,指一指驴,“等着抱孙子吧!”
……
铁慈想到那一刻萧雪崖的神情,就觉得无比痛快,第一次对丹野生出了好感。真是可爱得紧啊!
她忍着笑,指着地上那一片混乱,道:“这明显是被破坏过的地面,从刮去的尘土深度来看,原先的地面印子应该更深。在这种时候,还要对地面做伪装,什么人会做这样的事?”
那自然是被追逐的人。
“他们在此处分了赃物,所以我们也要分兵了。”
萧雪崖道:“殿下请走西侧。”
从残印来看,西边那队人和车都应该少一些,相对好对付。
登州兵跟了铁慈,萧雪崖带了海右指挥使司的兵,各自分开。
铁慈顺着辙印往前追,辙印极其清晰,登州卫指挥使有些急躁,不住呼喝士兵加快脚步,倒是赤雪道:“指挥使不必着急。这渊铁太沉重了,对方行不快。无论如何都逃不过我们的追兵的。”
铁慈点点头,确实,押着如此沉重的渊铁,就算关卡开放,只要后头有大批追兵,都不可能逃得过。
天色即将蒙蒙亮的时候,她追到了一座断崖边。
气味消失了,辙印一直延伸到断崖边,铁慈顺着辙印往前走,沈谧在她身后轻呼:“……殿下!”
喊出这一声的时候,沈谧顿了一顿。
他还记得在登州府得知那只私章主人信息的时候自己的震惊,到现在还觉得如在梦中。
不是没猜想过铁慈的身份,还是茅公子时候,她的气度行事便十分卓尔不群,沈谧是聪明人,因此选择了无论铁慈境遇如何,都牢牢跟在她身后。只求对方若能翻身,自己也能得见曙光。
但地位限制了他的想象力,他一直以为最多就是个闲散皇族而已。
真到了这个身份上,反而更加危险,沈谧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顿了一顿,还是道:“殿下,遇林莫入,遇崖也莫近啊!”
“那是,”铁慈点头,“所有古代类小说,都逃不开落崖魔咒。”
但她还是向前走去,辙印一直延伸到崖边,看那样子,就好像马车真的从这崖上冲了下去。
发现后有追兵,跳崖自尽了?
用脚趾想也不可能。
但是必须得去看看,渊铁剑这么重,路上也没有分道的痕迹,一定就在崖下。
前方岚气弥漫,三步之内不见人影,铁慈道:“你们都留在三步外,我且去看看。”
“殿下!”
铁慈一个手势便阻止了属下们的举动,论起轻功,这里没人比得过她,她不去谁去。
铁慈跪在崖边,双手扣住地面,小心翼翼探头对底下看去——
忽然一只手从崖下伸出,猛地抓住了她的腰带!
铁慈毫不犹豫,指尖用力,咔嚓一声地面石头硬生生被她抠出一大块,她抡起石头就对那手砸去!
那手霍然放开,另一只手却紧跟而上,一把抓住了铁慈手腕,狠狠向外一抡!
一股大力涌来,呼地一声,铁慈的身子猛然悬空!
惊呼声里,半空中的铁慈大喝:“不许过来!”
同时她也紧紧抓住了那只手腕,搭上对方手腕的那一刻,霍霍连声,她的手指如藤蔓,瞬间就顺着对方手腕攀到了对方肘部,死死抓住。
下一刻那只手腕咔嚓一声,连根折断,白惨惨木茬在铁慈眼前一晃而过。
铁慈:“……”
特么的竟然是假肢!
然而此时她已经翻出了崖外,不可自控地向下坠落。
……跳崖魔咒依旧在。
呼呼风声里,忽然脚踝一紧,被藤蔓缠上,随即她被拉近了崖壁。
她低头下望,看见深黑的崖壁和白雾之间,隐约一点青光长长的延伸出来。
铁慈猛地一探脚,脚尖落到一点硬硬窄窄的东西上。
那东西有点弹性,她落脚的同时被微微向上弹起,此刻才看清,那竟然是一柄插在崖缝里的渊铁长剑。
一阵风过,浓雾破开,底下青光闪烁,竟是无数渊铁刀剑,每隔一段距离便长长短短插着,白雾滚滚向崖底啸聚,那些淡青色的刀剑在雾中一路延伸,便如崖壁之上,凭空生了一道青色天梯。
可谓奇观。
渊铁剑果然在崖下,却竟然是被一柄柄插在了崖壁上!
铁慈并没功夫欣赏这奇观,她被弹起后落下,落在下一柄刀上。然后再起,再落。
踏着这渊铁刀剑搭成的九十度阶梯,她毫不犹豫一路向崖下奔去,半空里衣袂起落飘飞,兜了一袖的霜白云岚和淡青色烟雨。而她散开的乌黑长发被猛烈的山风拉直如缎,飘展而下,没入云端。
山间背处半崖间,有人长身玉立,背靠崖壁,脚踩薄刃,于云海雪岚之前,遥望这一幕微带仙气的场景,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铁慈落下时,崖上的人惊叫着扑过来,丹霜原本要跳,直到看见这一幕,才吐出口气。
此刻才明白铁慈为什么不让她们下去,看着铁慈身形在云海青崖之间辗转飘落,美而轻松潇洒,但实则下冲之力巨大,落脚之处又窄且锋利,需要人具有极妙的轻功外,还得有极强的身体控制力,否则一不小心就撞在利刃之上割了腿。
铁慈此刻也是看似轻松,其实满身大汗,全身的血液和气力从天灵直下,贯穿全身,令精神集中,肌肉绷紧,再一路滚滚抵达至脚尖,脚尖自呼啸震耳的山风和冰冷的岚气之间精准地探寻着那一线落脚点,浑身上下像是一遍又一遍开二脉任督。
忽然间胸间一痛,仿佛有什么松动之处,经此一遍遍冲洗,彻底贯通,她猛然睁眼,眼前雾气散开,看见底下一大窝的蛇虫——
铁慈啊地一声,重重落脚,下一瞬又是哎哟一声。
不知不觉到了底,她却因为落地太重,崴脚了。
跌落在软绵的青草地上,铁慈愕然四顾,刚才那窝蛇虫呢?
青草之下是黑土,方圆几丈之内都无蛇虫。
但铁慈凝足目力再次往自己身下看的时候,她猛地跳了起来。
一窝虫子就在自己身下钻来钻去!
跳起来再看,虫子又没了,还是青草土地。
如此几番,铁慈忽然顿了顿,她隐约明白了,却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目光转到四周,面前就是野草树枝,散落的石头,青黑色的崖壁,她凝足目力仔细看那崖壁,然后看见了里面岩石的肌理。
再然后一只飞鸟经过,她看见了鸟骷髅。
透视。
她的天赋之能,竟然开启了!
虽然是天赋之能中传说最弱的一项,但铁慈已经被狂喜没顶。
有没有天赋之能,对她实在太重要了!
那是一个国家,整个天下,济济万民,她和父皇从此能够立足的一生!
跳崖果然都有奇遇,狗血诚不欺我!
铁慈兴奋了一阵,又试验了几次,然后发现自己的透视之能还不熟练,集中注意力看极近距离内的东西比较容易成功。
她兴奋一会,忽然听见嗖嗖的声音,抬头一看,正见一条黑影,和她先前一样,自上而下,踩着崖壁上的剑炮弹一般冲来,却在离她还有两三丈的距离处停住,然后开始往崖上倒退,每退一步,收一柄剑。
铁慈:“……”
糟,居然还能这样断人后路。
那人动作极快,边退边收,很快收了一大把,上方吊下一条绳子,他把刀剑捆在绳子上,绳子就吊上去了。他继续往上收。
铁慈先前狂冲而下没有注意那插剑的格局,此刻才发现,那剑插的位置是一柄比一柄稍稍偏离,不知不觉已经转到了另一面崖,而她带来的人此刻还在另一边找人找工具下崖,完全看不到换个方向有人在收剑。
最下端的剑还在,对方并不打算冲到她面前,留了几柄下来,铁慈看那剑被依次收走,一跃而起,却又瞬间跌落下来——受伤的脚踝,已经撑不住再一次的剑尖渡越了。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一路辗转,当着她的面,不急不忙收走了所有的剑。
这头脑和行事,简直是朵奇葩。
山间雾气逶迤,那人又蒙面,她始终看不清那人的脸,用足了目力有时候看见的还是骨架,只能感觉到对方身材颀长,很是好看。那人影在淡云软雾间逐渐化为小点,最后即将消失于她视野前,忽然低头对她看来。
隔得远,但铁慈依旧感觉对方是在看自己。
她看见那人抬手,指尖似乎在唇间轻轻一按,然后十分潇洒地向她一扬,一个转身不见。
铁慈盘坐于地,愕然半晌。
这不是飞吻么?
谁会这个动作……
半晌她再次跳了起来。
那个大海上死勒索偷东西还要和她打架的爱钱鬼!
……
这边铁慈被诱困在山崖下,登州兵下崖寻找无心再追渊铁。那边萧雪崖已经到了海威卫关卡。
关卡的门官已经不是先前接待慕容端的那位,那普通的城门小官诚惶诚恐地开了门,萧雪崖却凝视着另一个门洞。
侧门的门边有擦痕,门轴还被撞坏了一些,痕迹很新鲜。
萧雪崖拨马过去,门官神色紧张,匆匆跟了过去想要阻拦,却被萧雪崖的部下用马鞭轻轻巧巧就拨在了一边。
浩浩荡荡的队伍从侧门过,关卡内还有两排房子,是给守卡士兵居住的,萧雪崖正要下令搜查,蓦然廊檐下走出一个灰衣人,冲萧雪崖作了个长长的揖。
萧雪崖一见他,浓眉便皱了起来。
那人双手奉上一封信笺,萧雪崖沉默着看完,眼睫低垂,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灰衣人垂首道:“夫人如今就在百里外青阳山清修,公子既然碰巧经过,不如这就随小人前去请安吧。夫人可是思念公子多年了。”
萧雪崖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屋子里有什么?”
灰衣人依旧垂着头,就好像没有听见他的问话,“多年未见,机会难得,公子依旧打算匆匆擦肩吗?”
萧雪崖又沉默,半晌道:“军务在身,恕难从命。”策马上前一步。
灰衣人侧身再拦。
“老爷有句话,着小人带给公子:公子自幼志向高远,家族亦不曾束缚公子,诸般想望,一力成全。哪怕这次您执意弃了三边重军前去东南,老爷最终还是允了。家族不求公子助力,但望公子也存下三分良心,想想自己的来处去处,莫要负了家族才是。”
他说得十分痛心恳切,萧雪崖静静听了,一边听一边向内走,最后在院子里站下,指着一排被布盖住的大车道:“里面是什么?”
那灰衣人呛了一下,没想到自己发自肺腑说了这许多,这人竟仿佛没听见。顿了顿,冷声道:“那是即将给夫人送去的补品,很多药物珍稀不能见光见风。”
萧雪崖一点头,道:“打开。”
“公子!”灰衣人上前三步,厉声道,“您忘记了吗!是谁当年难产三日三夜,拼死生下了您!是谁在老爷那一堆姨娘算计下保下您,由此伤了根本!是谁不嫌弃您幼时语迟木讷,亲自教养培育您!是谁为您延请最优秀的武师,成就您今日伟业!如今她衰病多年,行将就木,远离亲族于山间休养,日夜只盼能见爱子一面。您便多年不回不问辜负深恩,总不能连她维持性命的药也要毁了吧!”
挑帘子的士兵们惶然停手,回望萧雪崖。
萧雪崖立在那里,依旧笔直如青崖,然而那般久久的伫立,恍惚里便如覆雪的崖,垂霜的树,落了满身的萧瑟。
庭院里都是他的亲信军士,都指挥使司的军队留在院子外,满院寂静若无人。
半晌之后,萧雪崖跪下,向着青阳山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如玉山倾倒,身在尘埃而不染尘埃。
他跪下的时候,满院士兵露出骇然神色,随即齐齐低头。
灰衣人在初升的日光下微微打了个寒战。
萧雪崖再次站起回身时,日光利剑般从他眉端掠过,他的目光依旧淬炼如刀锋。
他道:“打开。”
车门打开那一霎,先是落下一些药包,然后堆得太满的渊铁哗啦啦倒了一地。
萧雪崖凝视着那些刀剑,眉间掠过一丝真切的苦痛之色。
灰衣人倒不打战了,站在一地刀剑间,直直地面对着他。
一脸“你看着办吧”的随意神色。
近乎死寂的沉默里,萧雪崖一挥手,士兵们便活了,他的副将急急下令将那些马车从后院赶了出去。
一个士兵收拾了那些落地的刀剑吃力地抱在一起,走在最后的萧雪崖忽然一抬手,从那堆剑里抽出了一柄,看也不看,向后一掷。
剑在半空中出鞘,日光下青光凝练如游龙,当头向灰衣人扑下。
灰衣人骇然后退,剑夺地一声钉在他脚下。
萧雪崖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给你们老爷留个纪念。”
“告诉他,渊铁珍贵,得这一柄,于他已是勉强。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贪心太过,小心天谴。”
灰衣人看着他笔挺的背影转过院门,忽然不甘心地大喊一声。
“三公子,您就是这样回报家族的吗?!”
萧雪崖停在门槛上。
一瞬间忽然想到先前铁慈朗然又微带嘲讽的笑,想到她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傀儡生的小傀儡”。想到赤雪那句“如果没有家族,您真的能一切顺利吗?”
他垂下眼睫,微带嘲意地笑了一声。
轻声道:“我此刻没有拿下你,就是对家族的最大回报。”
顿了顿,他跨出门槛。
“……也是对我自己的最大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