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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圣徒都受到崇拜,天使当然更不例外,罗马教会甚至为战胜了撒旦的大天使长米迦勒(Michael)修建了一座教堂。大天使长加百利(Gabriel)也备受欢迎,因为他曾经向圣母玛利亚报告了由圣灵怀胎的福音。
在如此之多的形象面前顶礼膜拜,实在难免偶像崇拜甚至多神崇拜的嫌疑,也饱受穆斯林和犹太人的诟病。在后者的眼里,这种行为已经跟异教徒没有两样,拜占庭的一落千丈和国势日颓也可以说是自作自受。
利奥三世认为,问题显然就出在这里。也就是说,正是对偶像的崇拜引起了上帝的愤怒,而要想彻底拯救帝国就必须痛改前非。这是爱国爱教者当仁不让的历史使命,一场运动也就在全国范围轰轰烈烈地展开。
这就是圣像破坏运动(Iconoclasm)。
运动是雷厉风行的。基督、圣母、圣徒和天使的画像和塑像从教堂和公共场所拆除,而代之以十字架、花朵、鸟类等官方认可的图案。这种替换是如此迅速而彻底,以至于有人尖刻地说:我们的教堂现在成了水果店和鸟笼子。
皇帝陛下非常满意,却没想到此举不但未能平息上帝的愤怒,反倒燃起了臣民的怒火。他们指出,圣像的存在有利于凝聚信徒的宗教情感,光秃秃的墙面则实在无法让人打起精神。何况拜占庭人普遍认为,请已故的圣徒“代祷”比自己祈祷更为有效,圣像破坏运动却使这不再成为可能。
利奥三世已经犯了众怒。
愤怒席卷了希腊半岛和意大利,尤其是在利奥三世试图加倍征收财产税以后。某些地方的军队甚至发生兵变,只是由于教皇格列高利二世(Gregorius Ⅱ)的劝阻,他们才停止了另立皇帝和进攻君士坦丁堡的动作。
然而罗马教会的态度却很鲜明。格列高利二世正本清源地说:向圣像行礼不是崇拜而是致敬,皇帝的说法完全是混淆是非。而且,为了捍卫罗马对宗教事务的领导权,这位教皇毫不客气地宣布圣像破坏运动是异端(heresy)。
判定为异端是基督教内部斗争的杀手锏。在这种斗争中,对付持不同意见者最便当和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利用手中的权力宣布对方是异端。前面说过的阿里乌派、一性论和一志论就享受过这种待遇,现在轮到利奥三世主导的运动。
呵呵,罗马教会也当仁不让。
利奥三世的答复,则是在公元733年派了一支舰队前往意大利,很可能是要像君士坦斯对待马丁那样对付教皇。这时的教皇已经是格列高利三世(Gregorius Ⅲ)。此君比他的前任更加强硬,竟在两年前召开会议,宣布将赞成圣像破坏运动的人开除教籍,并停止向拜占庭国库缴纳贡金。
皇帝陛下当然不能容忍。尽管他派出的舰队在亚得里亚海的风暴中沉没了,他的固执却变本加厉。作为报复,他宣布将西西里和意大利南部划出罗马教区,将这些地区的教廷司法权移交君士坦丁堡宗主教。他还没收了教皇在西西里的地产,看来皇帝的愤怒也不可等闲视之。
公元741年,利奥三世死于水肿病。在反对派看来,恐怕这才体现了上帝的愤怒。何况此前在君士坦丁堡还发生了地震,尽管同年拜占庭也击退了阿拉伯人的进攻。
这笔账,也许永远都算不清。
圣像破坏运动却仍在继续。公元754年,利奥三世的继承人君士坦丁五世(Constantine Ⅴ)召开会议,宣布圣像崇拜就是偶像崇拜,皇帝有权干预教会。会后,许多修道院被迫关闭或者变成兵营,大批教士被迫还俗,大量教产也被收归国有。愤怒的罗马教皇则针锋相对地宣布,给予拜占庭皇帝及其追随者以“绝罚”处分。依照教规,受到绝罚处分的教徒将被教众孤立,而且死后不能进入天堂。
皇帝当然不会被吓倒,案子却翻了过来。两个支持圣像的女人——女皇艾琳(Irene)和皇太后狄奥多拉(Theodora)让利奥三世的所有努力都打了水漂。后者甚至在843年让东部教会做出决定,将反对圣像崇拜的人开除教籍。[6]
但这已是利奥三世去世以后太多年份的事,彻底失望的教皇也早就开始谋求他人的支持。为此,他不惜把王冠戴在了蛮族的头上,从而翻开了欧洲历史新的一页。
给野蛮人加冕
教皇联合的蛮族是法兰克人(Frank)。
法兰克是日耳曼人(Germans)的一支,而日耳曼人就是古罗马帝国的“五胡”,只不过他们建立的国家年头都超过了我们的十六国,西哥特王国的时间甚至比北魏还长。但日耳曼王国中最为兴旺发达的,还是法兰克。[7]
这个王国的故事,我们在本中华史第十二卷《南朝,北朝》中已经说过。他们的成功得益于三件事,这就是建立采邑制,皈依基督教,实现罗马化。结果,法兰克变成了超级封建大王国,并成为抵挡伊斯兰渗入欧洲的屏障。
罗马教皇却显得弱势。
事实上,自从西罗马帝国灭亡,可怜的罗马就几乎成了一座孤城。由于君士坦丁堡鞭长莫及又自顾不暇,教皇不得不自筹资金,用以养兵和贿赂伦巴德人(Lombard)。那些曾经的蛮族近在咫尺,而且无时无刻不是虎视眈眈。
公元754年,也就是安史之乱爆发的前一年,伦巴德人终于向罗马发起进攻。教皇史蒂芬二世(Stephen Ⅱ)向伦巴德国王行贿无效,向拜占庭皇帝求援无果,只好佩戴着基督的圣像,赤脚率领教士和信徒游行,向神祈祷。最后,就连这一招也不管用时,教皇迈出了历史性的一步。
是的,他决定向法兰克王国求助。
这时法兰克王国的执政者是丕平(Pepin)。矮子丕平是铁锤查理(Charles Martel)的儿子,职位是宫相。宫相就是宫廷的总管,但在查理·马特的时代已经成为实际上的执政者。事实上查理·马特也是法兰克的曹操,建立封建制就是他的杰作,并且由于击败阿拉伯人的进攻而获得了马特(铁锤)的称号。因此,丕平也很愿意把自己变成曹丕。
公元751年,通过贵族会议的程序,法兰克的傀儡国王将王位禅让给了丕平,当时的教皇则对此表示了祝福。他派出使者为新国王举行了涂油礼。当神圣的液体倒在丕平头上之日,谁都没想到一个新时代其实已经来临。
首先诞生的是教皇国(Papal States)。
教皇国其实是丕平的酬谢。这不仅因为前任教皇派人施了涂油礼,更因为新任教皇史蒂芬冒着寒风和大雪,翻过阿尔卑斯山出现在他的面前。这可是罗马教廷设立以来,教皇第一次踏上法兰克的国土,对于曾经的野蛮人当然是意外的惊喜和非同寻常的鼓舞,丕平不能不激动万分。
毫无疑问,教皇大人其实是来求援的,而丕平正好也要求助。他的民族备受歧视,他的王位也来路不明,这些都需要正名,更需要上帝的祝福。因此在篡位之前,丕平曾派遣使者访问罗马,请教皇指示究竟谁该当国王。
教皇立即意识到这是树立权威的绝佳时机,因为这意味着他们拥有了废立君主的特权。史蒂芬二世当然更明白个中利害,于是亲自为丕平重新举行加冕礼,宣布上帝将法兰克赐予新国王,还赠给他的两个儿子以罗马贵族的头衔。这样一来,两位新贵也就同时有了保卫圣城的义务。
感恩戴德的丕平决定投桃报李。754年和756年,他率领部队两次南下,打得伦巴德人满地找牙彻底臣服。丕平将伦巴德人吐出来的肥肉慷慨地赠予教皇,意大利半岛的大片土地归属了罗马教会,政教合一的教皇国由此建立。
这当然是拜占庭不愿意看到的。在他们看来,这些土地是帝国的而非教会的。然而教皇却不失时机地拿出了显然是伪造的文件,声称这不过是兑现君士坦丁当年的承诺。对于这一谎言,君士坦丁堡只能沉默。因为他们很清楚,无论激怒教皇还是激怒丕平,都不是明智的选择。
接下来,是查理曼帝国登场。
查理曼帝国是丕平的儿子查理建立的。此君在位四十六年,征战五十三次,灭亡伦巴德,击退阿拉伯,征服萨克森(Saxony,撒克逊人的一支),打败阿瓦尔,把疆域扩大了几乎一倍,让占领地的人民都皈依了基督教,因此被称为查理曼(Charlemagne),意思是伟大的查理,或查理大帝。
伟大的查理不再满足于只做国王,何况其王国的版图已经包括今天的法国、德国、荷兰、比利时、奥地利、意大利和西班牙的一部分,这难道还不是帝国?
加冕是迟早的事,需要的只是时机。
时机说来就来。公元799年,教皇利奥三世因不得人心而被罗马贵族废黜,只身逃往法兰克,投奔查理曼。查理曼很清楚利奥三世被废的原因之一,是跟自己走得太近。因此在第二年,他便亲自带兵将教皇护送回国,并把他重新扶上圣座,自己则陪伴教皇在罗马度过了漫长的冬天。
教皇决定报恩。
公元800年的圣诞节晚上,罗马城内的圣彼得大教堂灯火通明,庄严肃穆的赞美诗在穹顶回响。当查理曼跪下来祈祷时,教皇轻轻地走到他身边,然后将一顶华美的皇冠戴在了他的头上。紧接着,教士和信徒们齐声欢呼:查理·奥古斯都,上帝加冕的伟大而温柔的皇帝万寿无疆!
又一位罗马皇帝就此诞生。
查理曼被这突如其来的戏剧性场面惊呆了,甚至试图制止罗马人的欢呼。显然,没人向他事先通知教皇的计划,因此尽管这皇冠确实是他想要的,却还是有点不知所措。
不管怎么说,法兰克王国现在变成了查理曼帝国。只不过这个名字正如拜占庭帝国,也是后人的称呼,当时的正式说法却是罗马帝国。也就是说,从那一刻起,天底下又有了两个罗马帝国,两个罗马皇帝,就像东罗马和西罗马。
但,为什么是罗马,不是法兰克?
有三个原因。
首先,正如中国的五胡都认同华夏,建立政权后都自称中华皇帝,那时的希腊人和日耳曼人也都认同罗马,只要他们曾经生活在罗马文明圈,或者皈依了基督教。不认同的都是圈外的,比如波斯人或阿拉伯人。这样看,罗马不愧为影响世界的伟大文明,有着自己的道统和文脉。
其次,在罗马文明圈中,只有获得了奥古斯都的称号才是皇帝(恺撒则是副帝),他们的国家也才是帝国。否则就只能叫国王,他们的国家也只能叫王国,就像胡人的首领只能叫可汗,国家只能叫汗国。元首不叫奥古斯都的帕提亚和阿拉伯也被称为帝国,是后世历史学家的说法,罗马人是不承认的,正如隋炀帝不会认为日本天皇是皇帝。
第三,奥古斯都这个称号类似于中国的天子。称天子的都是中华皇帝,称奥古斯都的当然也都是罗马皇帝。就连副帝的称号恺撒也被沿用,俄国的沙皇就是恺撒的意思。这个时候,奥古斯都或者恺撒是说拉丁语还是斯拉夫语已经不再重要。想想看,拜占庭人不就说希腊语吗?
因此,教皇为查理曼加冕,并称他为奥古斯都,就意义非凡。这不仅意味着承认法兰克人属于罗马文明圈,可以成为罗马世界的领袖,也表明了一个清晰的意向——如果教会必须依附于某个皇帝,那么,罗马的效忠对象就将由拜占庭变成法兰克,尽管两个帝国的皇帝其实都不是罗马人。
这时的拜占庭人真是沮丧至极又痛苦万分,却也只能面对现实。因此,尽管许多人坚持认为,野蛮人和外国人不适合皇帝的职位,但经过反复权衡,君士坦丁堡最终还是承认了查理曼的帝号,承认他也是“罗马人的皇帝”。[8]
此后,两个“罗马帝国”都有各自的路要走。查理曼帝国将孕育三个新的国家:法兰西、德意志和意大利,拜占庭帝国则将走出低谷实现复兴。现在,我们的目光却必须转向阿拉伯,转向那勃然崛起的新帝国、新宗教和新文明。因为只有看清了他们的来龙去脉,才能更好地理解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