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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柳多次往返玉山,和獙君是君子交,每次相逢,两人总是几坛好酒,月下花间对酌,谈的是美食佳景、风物地志,兴起时,也会抚琴弄箫、唱和一番,却从不谈论世间事。
獙君的声音天生魅惑,迷人心智,连烈阳都不敢听他的歌。化为人形后,獙君只偶然唱过一次歌,却弄得玉山大乱,自那之后,獙君就再未唱歌。相柳却没有畏惧,听獙君声音异常悦耳,主动邀獙君唱歌。
獙君说:“我是獙獙妖,歌声会迷人心智。”
相柳笑言:“我是九头妖,想要九颗头都被迷惑,很难!如果真被你迷惑了,也是难得的经历,我所作所为,并无羞于示人处。”
也许就是因为这份坦荡不羁,獙君和相柳倒有几分相契。只不过,一个是出世之人,万物不萦胸怀,一个是入世之人,万事缠身不得自由,所以君子交淡如水。
月近中天,獙君才醉醺醺地离去。
四下无声时,合目而憩的相柳睁开了眼睛,眼内一片清明,没有一丝醉意。他出了屋子,犹如一道风,迅疾地掠向瑶池。
一轮满月,悬挂在黛色的天空,清辉静静洒下,瑶池上水波荡漾,银光点点。相柳犹如一条鱼儿般无声无息地没入瑶池,波光乍开,人影已逝,只几圈涟漪缓缓荡开。
相柳在水下的速度极快,不过一息,他已经看到了白色的海贝。
海贝外,有烈阳和獙君设置的阵法,相柳未敢轻举妄动,仔细看了一遍阵法,不得不感叹,难怪没有人敢轻视玉山。这阵法短时间内他也破不了,想要接近小夭,只能硬闯,可一旦硬闯,势必会惊动烈阳和獙君。相柳想了想,在烈阳和獙君的阵法之外,又设置了一个阵法,如此仓促布置的阵法,肯定挡不住烈阳和獙君,但至少能拖延他们一段时间。
待布置停当,相柳进入了保护小夭的阵法中,为了争取时间,只能全力硬闯,等他打开海贝,抱出小夭时,獙君和烈阳也赶到了瑶池,却被相柳设置的阵法挡在了外面。
獙君恳切地说道:“相柳,请不要伤害她,否则我和烈阳必取你性命。”
相柳顾不上说话,召唤五色鱼筑起屏障,密密麻麻的五色鱼首尾相交、重叠环绕在一起,犹如一个五彩的圆球,将他和小夭包裹在其间。外面轰隆声不绝于耳,是阵法在承受烈阳和獙君的攻击,里面却是一方安静的小天地,只有小夭和他。
相柳搂着小夭,盘腿坐在白色的海贝上,咬破舌尖,将心头精血喂给小夭。情人蛊同命连心,只要一息尚存,精血交融,生机自会延续。
相柳设置的阵法被破,烈阳和獙君闯了进来。烈阳怒气冲冲,一拳击下,五色鱼铸成的五彩圆球散开,密密麻麻的五色鱼惊慌地逃逸,看上去就好似无数道色彩绚丽的流光在相柳和小夭身边飞舞,十分诡异美丽。
烈阳知道小夭体质特异,看到相柳和小夭的样子,以为相柳是在吸取小夭的灵气练什么妖功,气得怒吼一声,一掌打向相柳的后背。
正是唤醒小夭的紧要关头,相柳不敢动,只能硬受,幸亏獙君心细,看出不对,出手护了一下。
“你干什么?”烈阳对着獙君怒吼,还想再次击杀相柳。
獙君拉住烈阳,传音道:“他好像不是在害小夭,小夭的生机越来越强。”
烈阳是受虞渊和汤谷之力修炼成的琅鸟妖,耳目比灵力高深的神族都灵敏,他仔细感受了一下,果然像獙君说的一样,小夭的生机越来越强。烈阳嘀咕:“古古怪怪!反正不是个好东西!”却唯恐惊扰了相柳,不敢再乱动,反倒守在水面上,为相柳护法。
约莫过了半盏茶工夫,相柳抱着小夭徐徐浮出水面,对烈阳和獙君说:“谢二位相助。”
烈阳伸出手,冷冷地说:“把小夭还给我们。”
相柳低头看着小夭,未言未动,任由烈阳把小夭从他怀里抱走。
虽然已经感觉到小夭气息正常,但獙君还是握住小夭的手腕,用灵力检查了一遍她的身体,果然,一切都已正常。其实,小夭现在就可以醒来,不过相柳似乎想让她沉睡,特意给她施加了一个法术,封住了她的心神。
獙君对烈阳说:“你送小夭回屋休息,她应该明日就会醒来。”
烈阳刚要走,相柳说:“且慢!”
烈阳斜眼看向相柳:“你和黑帝之间的纷争和小夭无关,如果你敢把主意打到小夭身上,我和阿獙就先去杀了共工,再杀了你!”
相柳知道烈阳的脾性,丝毫没有动怒,只是看着獙君,平静地说:“请留下小夭,我有话和你单独说。”
獙君想了想,把小夭从烈阳怀里抱了过来,烈阳鼻子里不屑地冷哼,却未再多言,化作琅鸟飞走了。
獙君随手折下一枝桃花,把桃花变作一艘小小的桃花舟,将小夭轻轻地放到桃花舟上。
相柳静看着獙君的一举一动,皎洁的月色下,他整个人纤尘不染,如冰雪雕成。
獙君安置好小夭后,才看向相柳。他指了指美丽的白色海贝,温和地说:“看到这枚海贝,连王母都惊叹设阵人的心思,我特意问过颛顼的随从。他们说是高辛王宫的珍藏,今夜我才明白这应该出自你手,否则你不可能短短时间内就救醒了小夭,只是——我不明白五神山上的王后为何会帮你隐瞒此事?”
相柳说:“很多年前,阿念曾承诺为我做一件事,我请她用这枚海贝去保住小夭的命,但不能让黑帝和小夭知道。她是个聪明姑娘,不但遵守了诺言,还知道有些事做了,就该立即忘记!”
獙君叹道:“白帝不但教出了几个好徒弟,还抚养了个好女儿。”
相柳说:“我听小夭说,她曾在玉山学艺七十年,看得出来,你们是真关心她,不只是因为黑帝的拜托。”
獙君坦然地说:“人生悲欢,世间风云,我和烈阳都已看尽,若说红尘中还有什么牵念,唯有小夭。”
“此话何解?”
獙君道:“我出生时,母亲就死了。我被蚩尤无意中捡到,送到了玉山,小夭的娘亲养大了我。烈阳还是一只琅鸟时,被蚩尤捉来送给小夭的娘亲,帮他们送信。”
“原来如此。”
獙君眯着狐狸眼,问道:“听说你在外面的名声很不好?”
相柳笑了笑说:“比蚩尤还好点。”
獙君沉默地盯了一瞬相柳,问道:“小夭和你之间……只是普通朋友?”
相柳唇角一挑,扬眉笑起来,看着桃花舟上的小夭,说道:“小夭心心念念的人是涂山璟。”
獙君松了口气:“那就好。”
相柳自嘲地说:“没想到我的名声,连蚩尤收养的妖怪都会嫌弃。”
獙君摇摇头:“不,我没有嫌弃你,相反,我很敬重你!你心如琉璃剔透,连我的歌声都不能迷惑你,名利权势更不可能迷惑你。”獙君凝视着相柳,眼神十分复杂,看的好像是相柳,又好像不是相柳,“不是你不好,只是……”獙君长叹一声,“即使涂山璟已经死了,我依旧庆幸小夭选择的是他。”
相柳笑笑,对獙君的话全未在意:“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獙君道:“只要我能做到,必尽全力。”君子交,淡如水,可君子诺,重千金。
“我要了结一些我和小夭之间的未了之事,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请你只是看着。”
獙君一口应道:“好!”
相柳招了下手,小小的狌狌镜从小夭怀中飞出,落在了相柳手中,他凝视着狌狌镜,迟迟没有动作。
獙君只是站在一旁,静静等候,没有丝毫不耐。
相柳笑了笑,对獙君说:“这是狌狌镜,里面记忆了一点陈年旧事,也不知道小夭有没有消除。”他伸手抚过,狌狌镜被开启,一圈圈涟漪荡开,镜子里浮现出了相柳的样子。
在清水镇的简陋小屋内,相柳因为受了伤,不能动。小夭逮住机会,终于报了长期被欺压的仇,她用灶膛里拿出的黑炭在相柳脸上画了七只眼睛,加上本来的两只眼睛,恰好是九只眼睛,嘲讽他是个九头怪。
当时,小夭应该是一手拿着狌狌镜,所以只能看到小夭的另一只手,她戳着相柳的脸颊,用十分讨打的声音说:“看一看,不过别生气哦,岔了气可不好。”
相柳睁开了眼睛,眼神比刀刃还锋利,小夭却一边不怕死地在相柳脸上指指戳戳,一边用着那讨打的声音说:“一个、两个、三个……一共九个。”
小夭用黑黢黢的手指继续在相柳的脸上蹂躏,画出脑袋,九只眼睛变成了九个脑袋,小夭嬉皮笑脸地说:“我还是想象不出九个头该怎么长,你什么时候让我看看你的本体吧!”
相柳铁青着脸,用看死人一样的眼神看着小夭,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我要吃了你。”
九命相柳的狠话在大荒内绝对很有分量,能令听者丧胆,可惜他此时脸上满是黑炭,实在杀伤力大减。
…………
相柳看到这里,无声地笑了起来。他无父无母,从一出生就在为生存挣扎,从没有过嬉戏玩闹,成年后,恶名在外,也从没有人敢和他开玩笑。小夭是第一个敢戏弄他,却又对他没有丝毫恶意的人。
相柳凝视着他满脸黑炭的样子,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唤出了第二段记忆——为了替颛顼解蛊,小夭和他达成交易。他带小夭远赴五神山,给自己种蛊。解完蛊后,他们被五神山的侍卫发现,为了躲避追兵,他带着小夭潜入了海底。
辽阔的海底,有五彩斑斓的贝壳,有色彩鲜艳的小鱼,有莽莽苍苍的大草原,有长得像花朵一样美丽的动物,还有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海草……相柳白衣白发,自如随意地在水里游着,白色的头发在身后飘舞,小夭随在他身旁,好奇地东张西望着。
也许因为小夭第一次领略到大海的神秘多姿,也许因为一切太过奇诡美丽,她竟然趁着相柳没有注意,用狌狌镜偷偷记忆下了一段画面。当时,她应该一直跟在相柳的身侧,所以画面里的他一直都是侧脸,直到最后,他扭头看向她,恰好面朝镜子。
小夭肯定是害怕被他发现,立即收起了镜子,相柳的正脸将露未露,眼神将睇未睇,一切戛然而止。
…………
相柳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发现狌狌镜里的这段画面时,他的意外与震惊,没有想到小夭会偷偷记忆他,更没有想到一向警觉的他竟然会一无所知。可以说,那一刻他心神彻底放松,小夭完全有机会杀了他。
相柳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轻轻叹息了一声,陪小夭去五神山,好像就在昨日,可没想到,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手捏法决,想要毁掉狌狌镜里所有关于他的记忆。獙君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满面惊诧:“这是小夭珍藏的记忆,你不能……”
相柳静静地看着獙君,獙君想起之前的承诺,慢慢地松开了手。
相柳催动灵力,镜子里的画面倒退着一点点消失,就如看着时光倒流,一切都好像要回到初相逢时,可谁都知道,绝不可能!
相柳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獙君却眼中尽是不忍。
直到所有关于他的记忆全部被毁掉,相柳才微微一笑,把镜子原样放回了小夭的怀里,就好像他从未动过。
相柳坐到桃花舟旁,凝视着沉睡的小夭,轻声说:“地上梧桐相持老,天上鹣鹣不独飞,水中鸳鸯会双死,情人蛊同命连心,的确无法可解!当年我能帮颛顼解蛊,只因为颛顼并非心甘情愿种蛊,你根本没有真正把蛊给他种上。我却是心甘情愿,真正让你种了蛊!你三番四次要我解蛊,我一直告诉你解不了,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我的确没有骗你,我是真解不了蛊!”
相柳拿起小夭的手,以指为刀,在两人的手掌上横七竖八地划出一行咒语,血肉翻飞,深可见白骨。“我虽然解不了蛊,却可以杀了它。”相柳唇角含笑,紧紧握住了小夭的手,双掌合拢,血肉交融,再分不清究竟是谁的血肉,“不过,你可别怪我骗你,是你没有问!”
相柳开始吟唱蛊咒。
随着吟唱,一点、两点、三点……无数的蓝色荧光出现,就像有无数流萤在绕着他们两人飞舞。夜空下,瑶池上,满天流萤,映入水中,水上的实,水下的影,实影相映,真假混杂,让人只觉天上水下都是流光,美如幻境。
相柳手中突然出现一把冰雪凝成的锋利匕首,他把匕首狠狠插入自己的心口,獙君几乎失声惊呼,忙强自忍住。
相柳拔出了匕首,鲜血从心口喷涌而出,所有荧光好似嗜血的小虫,争先恐后地附着到他的心口,一点点消失不见,就好似钻进了他的身体中。
很久后,所有荧光都消失了。相柳面色惨白,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拿出灵药,却不是给自己疗伤,而是撒在了小夭的手上。她的伤口迅速愈合,完好得再看不出一丝痕迹,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相柳微笑着,对小夭说:“你的蛊,解了!从今往后,你和我再无一丝关系!”
相柳轻轻地把桃花舟推到了獙君面前:“明日清晨,她就会苏醒。”
獙君完全明白了,小夭和相柳种了同命连心的情人蛊,所以相柳能救小夭。等小夭生机恢复,相柳又为小夭解了蛊。其实,他并不是解了蛊,而是用命诱杀了蛊,这种同归于尽的解蛊方法,也只有九命相柳能用。
獙君拿出随身携带的玉山灵药:“需要我帮你疗伤吗?”
相柳笑说:“谢了,不过这些药对我没用!”
獙君不安地问:“你的伤……我能为你做什么?”
相柳淡淡道:“不必如此,你应该明白,面对轩辕大军,多一命少一命,无所谓!”
獙君黯然。
相柳说:“你倒的确能帮我做一件事。”
獙君立即说:“好!”
“如果日后有人问起小夭体内的蛊,你就随便撒个谎!”相柳笑了笑,好似云淡风轻地说:“小夭曾说,此生此世永不想再见我,今夜之后,我和她再无关系,我也永不想再见到她!”
獙君怔怔地看着相柳,一会儿后,一字字道:“我会请王母帮忙,就说蛊是王母解的。你放心,今日之事,除天地之外,就你我知道,我永不会让小夭知道!绝不会辜负你的安排!”
相柳苍白着脸,捂着心口,笑着欠了欠身子。獙君无言以对,只能郑重地回了一大礼,表明他一定信守承诺,绝不失言。
相柳看看天色,东边的天已经有了微微的亮光,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告辞了。”
獙君早已跳脱红尘,超然物外,此时竟有几分不舍:“听闻最近战事非常吃紧,你这次来玉山只是为了救小夭?”玉山虽然不理外界纷争,但最近颛顼举全国之力攻打共工,共工军队危在旦夕,獙君还是知道一点。
相柳笑道:“不过是忙中偷闲,出来玩一趟而已!”说完,他对獙君笑抱抱拳,跃上了雕背,刚要离开,又突然想起什么,挥挥衣袖,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舞而下。
雪花落在白色的海贝上,海贝快速地消融,上面的血咒也都渐渐变回了血。不一会儿,海贝和血都融入了瑶池,随着水波荡漾,消失不见。
这一次,所有关于他的痕迹都被彻底清除了,就如美丽的雪,虽然真实地存在过,也曾耀眼夺目,可当太阳升起,一切都会消失,变得了无痕迹。
相柳最后看了一眼小夭,驱策白雕,迎着初升的朝阳,向着东方飞去。
漫天朝霞,焚彩流金中,他去如疾风,白衣飞扬,身姿轩昂,宛若天人。獙君想说“珍重”,可一句简单的送别语竟然重如山岳,根本说不出口。这一别,也许就是碧水洗血、青山埋骨,永无重逢时。不知为何,獙君想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他眼中含着泪,用激越悲凉的歌声为相柳送别:
哦也罗依哟
请将我的眼剜去
让我血溅你衣
似枝头桃花
只要能令你眼中有我
哦也罗依哟
请将我的心掏去
让我血漫荒野
似山上桃花
只要能令你心中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