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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究竟是什么样的因缘,让他在橘诺的刑台上再见到她。她一身红衣,展开雪白的羽翼,浮立于半空中微垂头瞧着他,嘴角勾起一点笑:“你还记得吗,虽然不同你和橘诺一起长大,我也是你的妹妹。”
阿兰若,这是你的名字,以后我说这三个字,就是在叫你的名字。
“世说神官之血有化污净秽之能,今日承神官大人的恩泽,不知我的血是不是会干净许多?”
你这么小,我回来时,你一定已经忘了我。
“他是我救回来的,就是我的了。”
我会回来,等我当上神官长,就可以救你出来。
“你看,如今这个时势,是在何处呢?”
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他们不要你,你还有我。
如何能忘记。阿兰若。
但他着实离开她太久,不知何时,她也学会了囚禁和掠夺。
在那些最深、最深的梦里,他其实梦到过她,梦到那一年是他将她救出蛇阵,而她在他怀中展翼。他并非没有想过有一日他会落魄,但这世间,若说他唯独不希望谁见他落魄,那人只能是阿兰若。可此时,他被她困在她府中,小小一方天地,活像一个囚徒。
没有人喜欢被囚禁。
而后便是她写给他的信,假他人之名的一则戏弄。
他一向最懂得掩藏情绪,若那人不是阿兰若,他绝不会那样盛怒。
书房中烛火摇曳,她懒懒靠在矮榻上:“你就没有想过,我并不像你讨厌我那么讨厌你,或许我还挺喜欢你,做这些其实是想让你开心。”若是想让他开心,为何要借他人之名,为何不在信末题上她自己的名字?他着实气极,生平第一次口不择言。而她笑起来:“我说的或许是真的,或许是假的,或许是我真心喜欢你,或许是我真心捉弄你。”
她说真心喜欢的时候,微微偏着头,模样里有一种他许久不曾见到的天真。
在她说出这两个字之前,那些深埋在他心底,不能发芽的四季花种子,他不曾想过也许是喜欢。而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就像是打开一只被咒语禁锢的盒子,那些潜藏的东西齐涌出来。
为何要长修,为何要救她,为何在那些最深最隐秘的梦境中,唯一会出现她的身影。
在犬因兽的石阵中,他入阵救她几乎是种本能,他搂着她从结界中滚出来,她轻声在他耳边道:“你真的喜欢我,沉晔。”他抱她在怀中,见她眼中流露出灵动的光彩,就像她小时候他教她念她名字的那个月夜,“晔……兰……”她念得语不成调。那语不成调的两个字,或许却正是一种预示。
他注定会爱上她。他其实从没有停止过渴望她。
03.
此后两年,是一段好时光。他将几株四季果树移来孟春院,当夏便有一半开花,一半结果。阿兰若立在果树下若有所思:“蛇阵里也有四季果树,我幼年时都是吃这个,听说从前蛇阵中并无此树,却是一夜间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大约是老天怜悯我罢。”那些往事,她被蛇阵中瘴气所困,果然再也记不起来。这也没什么所谓,他想,如今这样已经很好。
她有时会在月夜搬个藤床到四季果树下乘凉。那夜他从制镜房中出来,远远只见月色如霜华,而她躺在藤床上,已睡熟的模样,四季树巨大的树冠撑在她头顶,投下些许阴影,她手边滑落了一册诗卷。
他最爱看她熟睡的模样,即便心中缭绕再多烦恼事,瞧着她沉静的睡颜,也能让他顷刻忘怀。她还在他身边。
白色的花朵散落在藤床上,他俯身靠近她,端详许久,拾起一朵别在她鬓边,手指在她鬓角处轻抚后一停,滑过她的眉毛、鼻梁、嘴唇。他第一次为她别花也是在四季树下,这样亲密的举动,就像在履行一个誓言,你还有我,阿兰若,有我就足够了。良久,他俯身在她额头印下一吻。她并未醒来。
而命运,却在此开始出错。
倾画夫人借口查验他制镜的进度,到阿兰若府中同他一叙。制镜房中,倾画面具般的妆容出现在他手中的双面镜碎片里,浅声道:“相里阕一日在位,你便一日不能回歧南神宫,我不知你有何良计,却知你并不愿困在此间。你从来敬重先夫,而我为先夫报仇之心也未有一日泯灭。为何你我不合力各取所需,倘橘诺即位,我代她立下此誓,王宫将永不冒犯神宫。”
照他此前的计策,若他此时是自由身,早已逼得相里阕同神宫动上干戈了,而如今相里阕果真已不再如昔日鲁莽,对神宫乃是走的压制蚕食的路子,神宫表面上瞧着无事,想必内里的神官们,却已被相里阕暗中替换了许多。近两年幽居,他并非对外事一无所知。他一直在等着倾画来找他。
他幼年时,息泽常在他跟前说一句训诫,咱们歧南神宫,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卷入凡尘之争,这种事情,有失咱们的格调。大约息泽早已预料到终有一日他们将卷入这种降格之事,他不愿为此事,因此将担子卸给了他。既有倾画相助,相里阕必有一死。纵然倾画意在扶橘诺上位,但橘诺即位还是太子相里贺上位,于他又有何干?歧南神宫只需相里阕的一死。
倾画三次过府,显出十足的诚意,他方将筹谋放在一个锦囊中交给她。用毒从来就不是什么出奇妙计,却是最适宜倾画之计,相里阕天性多疑,因而在最后那一步之前,还有颇多路需绕行。每一程路该如何走,有何需规避,朝野中有谁可拉拢,可从谁开始拉拢,有些事成了该如何,不成又该如何,载了厚厚一叠纸,就像算筹一样精准。相里阕虽宠着倾画,却如笼中鸟一般禁着她,此前她对朝野之事不甚了解,却是他,将她带上了权谋之路。
相里阕薨逝的前两夜,倾画再次过府。镜房中,他正提笔描琉璃镜的镜框,好叫人照此打个模子。虽是他的姑母,倾画却敬重地称他大人,同他商议相里阕的近况,并允诺事成后即刻迎他重回神宫。他提着笔,专注在画纸上,道:“此事若成,我要阿兰若。”倾画蓦地抬头。他做出冷淡的模样:“她加诸在我身上的,自然要一分不少,尽数奉还给她。”抬眼看向凝眉的倾画,“还是说她终归是君后的骨肉,君后心疼了?”倾画沉默片刻,道:“事成之日,阿兰若便是大人的。”
他不会再娶橘诺,而神宫的力量既不能归于橘诺,倾画也不会让它归于阿兰若。要将她安全带回神宫,这是最好的借口。
但他这一生,最大的错,却是低估了倾画。
七月十六夜,相里阕薨。七月十九,他被匆匆迎回神宫,主持相里阕大丧。而不过三日,便有消息传入神宫,阿兰若弑君,已被收押。彼时神宫大殿之上,黑色的祭瓶自他手中蓦地滑落,啪一声脆响。倾画未兑现她的诺言。她如今虑事的周密,竟在他意料之上。
他对阿兰若是假意还是真情,倾画如何能知晓。她行此一招,不过是防着有朝一日,万一他对阿兰若动了真情,会帮着阿兰若威胁橘诺的王位。她要将阿兰若置于死地,她从未当自己是她母亲。他怎会没有想到。
阿兰若被关后,他也被密实地监视起来。
倾画到过一回神宫,在他面前摊开的一席话,看似出于一个母亲的苦衷:“你那样恨阿兰若,本宫瞧着,却觉难过,她囚了你酿成大错,但终归是本宫的骨肉,她若长久受苦,本宫却是不忍。看在本宫的面上,即便她有天大错处,一死还不能泯你之恨吗?你若做给本宫这个人情,往后有什么用得着本宫,也只管开口。”话虽如此说,甄别他神情的眼神,却难掩锐利。
他蹙起眉来,就像果真十分不满的模样,片刻,方缓缓道:“宗学中有位叫文恬的女先生不知君后可识得,若觉此事对不住我,君后可否认文恬做义女?我落魄时她待我不薄,我同她情投意合,意欲聘她为妻。”倾画缓缓笑了:“有何不可。”那笑容中,终于有几分放松。
倾画允文恬到神宫陪他,此番相见,一贯恬静的女子脸上却难有笑意,无人时蔑然向他道:“我知你娶我是为报恩,你可知对你施恩最大的,却是二公主殿下?公主待你的好连我都看在眼中,此番她蒙冤受屈,你却坐视不理。我的确曾喜欢过你,但今日才发现,你当不上我的喜欢。”
他未有辩解,这样的非常时候,除了自己,他谁也不信。若文恬出于本心说出那些话,他很钦佩。若是受倾画旨意说这些话来试探于他,他就更需谨慎。
倾画终是信了他,放在他身上的监视渐渐松动,尤其文恬在的时候。是日,他捎带文恬去后山取天泉水,避开她去了一趟青衣洞。青衣洞洞名青衣,乃歧南山最为灵气汇盛之地。息泽两年来一直在此洞闭关。
无羽箭携着叠好的书信闯过洞外结界,信中所述乃是阿兰若被困之事。
息泽当年闭关之时,领了两位神官入洞护法,他虽信息泽,却信不过护法的两位神官,因而信中矫了他人笔迹。此番只望息泽能亲眼见到此信,出洞一救阿兰若。
事急之时,更需冷静与周密考量。倘息泽救出阿兰若,三五月后,他便悄无声息离开神宫,同她重会。倘息泽并未见到此信,唯一的法子,却是将她的行刑之权移至神宫。届时他护着她成功逃离的可能虽仅有一半,或许还更少,但总有那么一些。
倾画如此算计他,若能逃过此劫,他亦不会让倾画如意。她一心想让阿兰若死,那么终有一日,他却定要让她坐上上君之位。
这天地苍茫浩大,他从没有亲人,阿兰若也不再有亲人,即便所有人对他们都是算计那又如何,他们仅有彼此,有彼此,就足够了。
八月朔日,阿兰若被劫。此日亦为相里贺出征日,消息传来时,他正于灵梳台主持大军出征的祝礼。近日脱轨而行的事着实太多,好在这一桩终于走了正轨,他没有押错息泽。但阿兰若被劫后,他被看得愈加严密,倾画终还是有些疑他。不过好在她平安了。她平安就好。
与夜枭族的一战,时有战报传来,他虽身在神宫,亦知一二。但这一二中,并不包括此时思行河主帐中坐镇的已是阿兰若,并非相里贺。
八月初六,大军被夜枭族逼退至思行河以南,折损三万士卒。
他闲步在神宫中,瞧见满栽四季花的园子里,一些落地的果子被鸟雀啄食,裸出一些褐色的种子,他将这些种子收起来。
八月初八,阿兰若以半月阵阻敌,将夜枭族阻于河外寸步难行。
他在园中清出一块空地,将种子撒在空地上,天泉水兑了些普通泉水浇灌,种子次日便长成清俊的树苗。
八月十四,夜枭族攻破半月阵,阿兰若使了招魂术,思行河上燃起泼天业火。
他替树苗培了土,这几日它们已长出翠冠,还有一株竟开出一朵清妍的小花,他用术法存起来,想这一朵很适合她。
八月十七,阿兰若战死,魂魄成劫灰,湮灭于思行河。
他徘徊于园中,四季树已花满枝头,他拿了剪刀挑拣出一些饱满的花枝剪下,想着这些亦可存起来,日后供她插瓶赏玩。
传闻中相里贺战死,阿兰若死罪在身,相里阕生前最宠的嫦棣,也在听闻相里阕死讯后过度伤心以至发疯,偌大一个王室,即位者仅存橘诺一人。八月十九,流放在外的橘诺被迎回王都即位。八月二十,橘诺亲上神宫求他的祝祷,礼毕时请他去荷塘边站站。
从前单纯而自持身份的少女,此时脸上却布满了沧桑,远目荷塘中水色,良久方道:“流放两年,虽历了些艰辛,但这两年我才像真正活着,想通了一些人,也想清了一些事。我们姊妹三个,其实真正得着好教养的,倒是阿兰若,长大后我会那么讨厌她,不过因她活得那样无拘束,让我很羡慕。她刚生出来的时候,我记得我是很喜欢她的。”他不知她此话何意,没有接话。
片刻,橘诺又道:“许多事母亲不同我明说,但我心中其实有张谱,说阿兰若她弑君,我,不觉得这是真的。”她回头看向他,“表哥,母亲她让我觉得,有些可怕。”
倾画一生为着这个大女儿,虎毒尚不食子,她却毫不在意用小女儿们的血肉铸成橘诺的王座。到头来,橘诺竟未有半分感激,倒只觉她的可怕,这是报应。
他淡淡回了一句:“你害怕的不是她,是她手中的权力。如今你已是上君,你母亲不该干政太久。”
八月二十二,是个好天,日头不烈,偶有小风。这种天色,最宜访亲拜友。像是特地挑好似的,息泽神君来神宫探他。
彼时他袖了本书正在四季树园子里随意翻看,息泽穿过月亮门,一路行至他跟前,神情有些颓然冷淡,省了寒暄落座到他对面,道:“山外的天已变了一轮又一轮了,你幽在此中,倒是闲适。”
他抬头略瞟了一眼息泽,手指翻过一页,目光重回到书册上:“我记得从前你常说,神宫乃世外之地,既如此,那些世间之事与一个世外之地又有何干?”手中书册再翻一页,道,“阿兰若她……”
息泽皱眉打断道:“情之一字,我没沾过,自然不晓得你同阿兰若都是如何想的。但既然你有此一问,可见心中也还顾念着她,既如此,又何苦将她逼到那个境地。当然你二人之事,我一个旁人,不大说得上什么,你选的路,她选的路,不过都是你们各自的命数。”叹了口气道,“今日我来此,也不过念着她一个心愿,听说她有二十封信在你处,她临行前,托我替她讨回来。”
息泽一篇话像说了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有说,唯独“临行”两个字如同两根长针钉入他耳中,他手指僵在书页上,缓缓道:“临行?你救了她,却让她走了?”
息泽怔了一怔,像是有些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