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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界上可以有千千万万个林越诤,但是陆城南,那个曾经爱着舒旻,也被舒旻深爱的陆城南只有一个。
那以后很多天里,舒旻再也没遇见过陆城南或是林越诤。那天的遭遇给她的感觉是,外面的世界已经成了净发生低概率事件的盗梦空间,太不安全。于是,除了必要的课她勉强去上以外,便整日宅在寝室里,饿了就吃泡面。
直到有天,她确定墨菲定律的时效期过了,才开了手机出门。走在地下通道里,她从兜里翻出一个硬币朝地上一丢,发现是反面后,就出了通道,径直穿进了帽儿胡同,找了一个有年月的剃头铺子坐下了。剃头的老头看见这么一个姑娘,有点紧张:“前面有审美(一个大型理发店),我这里都是剃板寸的。”
舒旻问:“除了板寸和光头,你还会剪什么样的,看着给我剪一个吧。”
老头看她态度坚决,给她洗了头发后,咔嚓咔嚓给她剪了一个瘦月式中长学生头,衬得她一下子小了好几岁,很有些像民国旧影里的女学生。舒旻看了,僵了近半个月的脸上终于有了丝笑意:“师傅,您打民国来的吧?”
给了五块钱后,舒旻把头发扎了个小刷刷出了门。失恋中的女人有时候就喜欢跟自己的头发过不去,舒旻觉得自己这样挺合理的。
刚出了理发铺子,她的手机响了,她推开手机接了,房东太太操着一口京腔说:“你那房子十号交房租,这都多少号了你不知道啊?房子你还要不要了?”
舒旻当街站着说:“不要了。”
“那你赶紧收拾出来,好一拨人等着租房子呢。”房东太太说完啪地把电话给挂了。
舒旻和陆城南在鼓楼东大街租了一个不带卫生间的平房,那一带住着不少他们这样的摇滚青年,以及从外地过去的文艺青年,他们觉得住不带卫生间的平房有北京范儿,给力。以前,陆城南老说这些人就是脑抽,有那钱干吗不上别的地儿找个好地方住着。
虽然是个小平房,但是因着地段和知名度的关系,房租颇高。舒旻想,以后这房子就没存在必要了。
打开房门,一股阴湿气扑面而来,舒旻靠着斑驳的房门站了一会儿,一张静美冷静的脸,一半隐在房间的阴暗里,一半在午后阳光下发着白茫茫的微光。
房间里的双人床上还丢着陆城南的一件格子衬衣,床头柜上,陆城南买的铁艺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屋顶上,用绳子穿着的各色光碟没心没肺地晃着。
舒旻不知道该从哪里收拾起,理了理心绪,她想还是从陆城南的打口碟整起。
这几年,他们的生活几乎就全靠两人的演出费维持,再想滋润点,就要靠倒腾些小买卖了。舒旻摆过地摊,去工体卖过荧光棒,这事她坚持不让陆城南出面,她觉得陆城南太帅了,不应该干这种事情。后来陆城南通过一个朋友找到了进打口碟的渠道,便做起了卖打口碟的小生意。因着他的眼光,所以拿的都是便宜又好的尖货,上豆瓣、淘宝一转手,翻倍地赚,倒成了一笔不大不小的收入。那以后,他便再不准舒旻出去摆地摊。
舒旻找了一个凳子踩上去,伸手够柜子上的纸箱子,她一时没吃准力道,整个箱子翻了下来,满箱子的打口碟劈头盖脸地朝她身上砸去。她愣愣地站在那里,没有闪避,任它们砸。等到一切消停后,她才蹲下身,一本本收拾。
“这不是舒旻吗?”这时,一个没正没经的男声在门口响起。
舒旻头也没回:“帮忙收拾。”
木人晃荡着朝她身边走去,看了眼绑着小刷刷、穿着白背心卡其休闲裤的舒旻:“这小刷刷扎得,乍一看多像早些年的谢霆锋。”
舒旻收拾碟片的手当时就重了些,木人吓得一抖,连忙老老实实地蹲下帮着一块收拾。眼见收拾完了,木人忽然很严肃地说:“舒旻,要不你跟我吧。”
舒旻绷着脸瞪他,一言不发。
“我真不是乘人之危欺负你。以前因为有陆城南,我就强压住了对你的爱意,现在陆城南没了,你就不能考虑我吗?方圆百里内,没有再比我好的了。真的!”
“什么叫没了?你好好说话!”舒旻用一副审犯人的口吻,冷冷地说道。
“舒旻,我是真喜欢你,你看见对面二楼我的书房了没?我以前都是面着壁写书的,因为你,我都把书桌搬到窗户前了……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能够仰望你的身影。”
“你那是俯视。”
“不,那绝对是一种出自灵魂的仰望姿态。”木人一本正经地说,“舒旻,你千万不要那么俗气,跟大街上那些女人一样喜欢什么爱你在心口不开的闷骚隐忍男,那些都是书里的,你要正视我这种现实的男人。”
舒旻冷笑:“你现实?”
堂堂一美国海归不思进取跑北京租房子写小说为生,他特现实。
木人有些急了:“我一米八,还会做菜,鱼香茄子、回锅肉哪样做得不好?我没陆城南那么帅,但眼睛也是内双的。”
舒旻且由着他在那里插科打诨,找了个编织袋,把柜子的衣服往外倒腾,袋子只有一个,实在倒腾不了的东西,她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收拾完满屋子的东西后,舒旻看着那张床,怎么都下不去手收拾。
收拾完那张床,她和陆城南就算是真的过去了,连点念想都没了。
想到这里,她脱了鞋,兀自靠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幽幽地说:“木人,我们真不是一个世界的。”
木人正准备分辩,舒旻打断他:“你家境好,高中毕业就出了国,现在凭着少年义气来这里体验生活,我和陆城南跟你不同,我们不是在体验生活,我们是在求生活。”
舒旻淡淡地说完,头微一歪,指着天花板说:“你看那里——有天晚上半夜了,我和陆城南演出回来,刚躺下,天花板受潮,一块石板擦着我的肩膀砸下来,险一些就砸我头上了。当时陆城南抱着我发抖,一个劲地跟我说对不起——但也只能是对不起,我们没能力找别的房子了。我能怪他吗?他是个孤儿,给我的,已经是他倾尽全力所能给的全部了。”
木人斜靠在墙壁上,默默地看着舒旻。
“在你看来,觉得我们俩牵着手在胡同里遛弯很文艺,他在院子里帮我洗头发很浪漫,我们过的人间烟火的日子就是你想要的。所以,与其说你爱我,不如说你爱的是我的生活,你像在看电影,看入戏了就想踢开男主角自己演。”
木人终于发话了,语气有些沉重:“舒旻,你不好总这么深沉的。”
两人默了良久,木人率先岔开话题:“那些打口碟你怎么处理?”
舒旻说:“卖了。”
入夜,舒旻轻车熟路地在地铁站附近摆起了摊。北京繁华点的地铁口一到晚上就地摊云集,大多卖的是衣服、包包、化妆品、小玩具、盗版书,偶尔也有像舒旻这样卖打口碟的。摊子摆到八点多,才稀稀拉拉地卖出了三盘带子,其间还来过一次城管,等到躲完城管,已经时近九点。
俗话说春无三日晴,四月份的北京,天气婉转得跟江南似的,总是下雨。刚到九点,人潮涌动的时候,天边上飘来了一朵黑云,眼看又要下雨。摆摊的人骂骂咧咧地开始收摊,舒旻从包里拿出一把大伞撑在头顶,罩住脚下的东西,表情漠然地站在雨地里。
她的顽强样子特像春天里的一朵蘑菇,引得人来人往的人指指点点,好几个摆摊的男生被她的创业精神所鼓舞,也冒着雨撑伞把摊再摆了起来。
这场雨绵绵无绝期地下着,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连路面上的车都少了起来。舒旻暗想,敢情这下的不是雨,是硫酸,把世间众生全都腐蚀了去。
她一动不动地举着伞当街站着,头顶上就是一盏白晃晃的路灯,那路灯朝她身上投下一束白生生的光芒,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像是在演舞台剧。
本来还陪着舒旻摆摊的两个男生终于熬不住冷收了摊,其中一个朝舒旻喊:“那位姐姐,别摆了,钱是赚不完的。”
舒旻看了他一眼,露齿笑了笑。
整条过道上就剩她一个小摊位了。她无聊地将目光投向对面的“鲜果时间”,那边,两个卖奶茶的男生已经开始收拾准备打烊了。
鲜果时间前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泊了一辆路虎,那辆车还没有熄火,兀自排着热气,两条雨刷来回摆动着,竟成了偌大一条街上,最具动感的摆设。
舒旻盯着那两个雨刷发起呆,不知道过了多久,车门忽然打开了,一个穿着淡紫色套装、长发微卷的年轻女人撑着伞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穿过马路,快步走到舒旻面前朝她一笑:“这些碟怎么卖?”
舒旻打量了她一眼,她化着精致的妆容,头发盘得一丝不乱,整个人打扮简洁优雅,一双眼睛里透着一股子精明强干,颇有些像年轻二十岁的关锦华。
舒旻有些狐疑,这种一看就是精英的OL不像对打口碟有兴趣的,不过她还是报价:“除了Kurt Cobain和山冢爱这两盘五十以外,其他的全都三十一盘。”
那个女人微微一笑:“那除了这两盘五十的,其余的我全要了,你算算钱吧?”
舒旻一惊,露出个“你想干吗”的表情。那女人被她的样子逗乐了:“我不过是个外行,买去也只是赶个潮流,真正的好东西还是要留给需要它的知音,所以我不买。”
舒旻想,精英就是精英,忒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了。
她弯下腰一盘点:“六百块。”
那女人爽利地从钱夹里拿出钱递给舒旻,舒旻找了个盒子将所有打口碟装进去递给了她,便目送着她抱着盒子回了车里。
等那个女人上了车,车子就发动起来了。舒旻收了摊子,继续愣愣地站在原地发呆。
她压根儿就是想发呆。
以前陆城南说北京有一条好,就是无论你站在人来人往的天桥上发呆也好,还是喝醉了躺在马路边也好,都不会有人管你,对你指指点点,疑心你要自杀。这个城市太忙碌,行走其间的人对一切怪现状都司空见惯,过目即忘。
这是一个具有互不干扰精神的,真正的国际大城市。哪里像涿城,到处飘着流言飞语。
那边的车子果断地开离了舒旻的视线,舒旻目送着那辆车离开,心想,刚才那个买碟的人挺有意思的。心里乱七八糟的念头还没转完,远处,那辆车忽然猛地一掉头,朝着舒旻飞驰而来。
舒旻有一瞬间的恍惚,总感觉那辆车一定是奔自己来的。难道刚才买碟的女人后悔了?还是……
车在她面前戛然而停,后排的车门应声洞开,与此同时,副驾的车窗唰地摇下,一张异常清俊的男人的脸浮现于夜色里,那人侧脸看定了舒旻,眉微一蹙:“上车。”
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固有的威严,有些命令式的意味,甚至像是嗔怪,却全然不叫人讨厌,仿佛说话的并不是一个陌生人,而是舒旻邻家有些严厉的哥哥,他那一瞬间的面部表情分明是在说:你怎么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舒旻下意识地倒退一步:“林……”
林越诤表情缓和了些:“上车。”
舒旻还愣着,先前那个女人已经从车门里探出头来,笑吟吟地说:“下雨天打车坐车都不方便,既然相识,不妨让林总送你一程。”
见舒旻还一副如坠云雾的样子,那女人伸出手来拉住她:“刚好可以让你跟我讲讲这个Hell Yeah乐队,我觉得这个吉他手长得很像我的前男友。”
一副自来熟的样子。
不知是什么力量驱使,舒旻还是上了车。她和陆城南一样,都是一根糖葫芦就可以骗走的人,别人只要一点半点的好,她就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上了车后,前排的司机师傅大笑着转过头来说:“林总,我就说是上次后海那姑娘吧!”
舒旻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后海那姑娘,难不成这个司机之前见过她还和她打过交道,完全不可能啊?
那司机自顾自地说:“刚我大老远就认出你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对你印象特别深,你信不信,无论你跟哪儿我都能一眼把你从人群里找出来。”
舒旻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这位大叔话说的……
“哦?”前排的林越诤颇有兴味地发声。
“可能是这姑娘扎眼?也不对啊,扎眼的姑娘海了去了。”那个司机特意认真地看了看舒旻。
舒旻也有些好奇地看着他,这个司机不到四十的样子,微有些胖,但是一双眼睛长得十分锐利,颇有点与众不同。
那司机看了看后又说:“我想起来了,我年轻时喜欢过一个姑娘,和你长得有点像。”
身边的女人率先扑哧一笑:“老王,你悠着点,领导可就跟你边上坐着呢。”
老王嘟囔了一句“我说的是真的”后,正经开车,嘴里念叨着:“你可是没看见那天这姑娘醉得,吐……”
“老王。”林越诤忽然开口,语气骤然冷了下来,“先把EVA送回去。”
跟惯了领导的人这点察言观色的功力还有,知道林越诤不想他多话,忙噤了声,专注地开车。
车里的氛围顿时冷了下来,舒旻一下子有些不自在起来。
林越诤也并不说话,只端坐在前排,仿佛刚才叫她上车的人不是他。
舒旻有些别扭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身旁的EVA,她的腿上还摊着一本文件夹,似乎正在同林越诤汇报工作。而她一来就把一切打破了。想到这个,她越发局促起来。
EVA侧脸瞟向舒旻,眼神里有片刻的揣度。这个女孩子看着草根得厉害,无论从哪里看上去,都不像是能和林总扯上关系的。但是林总却在意她得厉害,刚刚他看见她站在路边,语气紧张地叫老王停了车,却又踟蹰良久,不愿上前打招呼,犹豫再三,才让自己去买光她所有的打口碟。
车子开出了老远,他还是透着后视镜看这个女孩,最终忍不住叫老王回了头。
起初,她只道林总和这个女孩很熟,可是眼下看去,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
EVA的眼神试探性地瞟向林越诤,敏锐地发现他放在腿上的左手下意识地弯曲起来,这是他内心紧张的惯有表现,她跟着林越诤出出入入多年,从未见过他做事像今天这般犹疑,更从未见过他这般失态。
抛开这些百思不得其解的事,EVA开始和舒旻套近乎,她虽然不长舒旻几岁,可是看舒旻就像是在看心思单纯的孩子,几句话下来,已经把舒旻的由来根本问得清清楚楚。这下,她彻底放了心。
接着,舒旻认真地给她讲解几支乐队的风格,她也单手支颐,听得很认真。此时的EVA和刚才买碟的那个EVA大不同了些,风趣幽默且又爽朗,很快就把车里的气氛缓和了下来。
前排,林越诤垂下眼帘,心里对EVA又多了几分欣赏。
车子驶过光华桥,老王驾轻就熟地将EVA放在一个高档小区外。少了EVA的车里气氛顿时冷得不行。老王一边倒车一边问:“姑娘,你们学校是在安翔路那块儿吧?”
舒旻忙点头。这时,一直沉默的林越诤忽然发话:“先去趟盘古大观……我有事要和舒旻谈。”
舒旻一凛,暗想,你有事要和我谈,我怎么事先不知道?再说,有事谈随便找个咖啡厅就成,找什么七星级酒店?听说那儿喝碗粥都得上千,她怕在那儿吃了喝了,晚上会睡不着。想到这里,她连忙开口:“林……”一个林字卡在喉咙里,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林学长?林总?
林越诤依旧一副面瘫样子:“林越诤,你就叫我林越诤。”
“林越诤,你要有事和我谈就现在说,盘古就不去了吧。”舒旻嗫嚅了一下,看了下自己的打扮,“我……我衣冠不整。”
林越诤淡淡打断她:“我饿了。我饿着就不喜欢谈事情。“
这句话相当简单粗暴有效,舒旻就噤声了。
林越诤透过后视镜打量了她一下:“你这样穿挺好的。”
两人下了车,林越诤交代老王自行回去,晚点他自己开车。老王遂把车钥匙交给林越诤,自己打了个车走了。
林越诤往前走了几步,发现舒旻还顿在原地,返身上前:“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