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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又三年过去,芈月与芈姝等人在高唐台学习诗词歌赋,也已经三年了。
此时芈姝年近十五,正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依着惯例,自然也要匹配诸侯之家,也需要有陪嫁之媵从。芈茵、芈月自是不需说,又选了屈、昭、景这三家的数名宗女,也住进高唐台来,朝夕相伴,共同习艺。
这年的初春,正是演练乐舞的时分,芈月、芈姝和芈茵正伴着音乐手执竹剑起舞。
女师率着其他芈姓一族分支的屈氏、景氏、昭氏等贵女们跪坐在一边,打着拍子伴唱道:“……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一曲毕,瞽师停下琴,三女便以剑指天,做完最后一个动作,收剑而立。
女师点了点头,道:“甚好,三位公主请归座。”
芈月三人敛袖行礼,走到最前面的三个坐垫前跪坐下来。
女师便走到她们方才跳舞的位置,示范着点评道:“九公主,这少司命祭舞恐练习不够,须知‘绿叶兮紫茎’时,当有手拈兰花之优雅,有花蕊轻颤之曼妙。‘荷衣兮蕙带’者,当有飞袂之姿。虽然祭舞祀神,须有一定的气势和力度,然而刚不可久、柔不可守,当刚柔相济。公主于细微之处,还是欠缺。臣请公主每日再加一个时辰,来练此舞。”
芈月听完,只笑了笑,恭敬道:“谨遵教诲,吾自当多加练习。”
她自逢大病之后,性子变了许多,心中怀了大事的人,在小事上倒看轻了许多。
自芈姮出嫁之后,各宗女入宫相伴,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出身既高,在家从来都是娇宠着的,长得又是美貌,放到一起便有些掐尖要强、斗靓比美的心思举动,高唐台群雌粥粥,便显得热闹非凡。
独芈月仿佛跳出了这种争执,许多事若不要紧,便一笑了之,撒手不争。只是若对方想再进一步,只看着她那双似看透一切的眼睛,便有些不敢再有所举动。不如为何,如此一来二去,芈姝喜她沉静听话,芈茵又觉得别人比她更可恶些,其他宗女又敬她不以公主身份欺人,倒是人人均觉得她不错,得了一些好人缘。
她于学业上,除了私底下去向屈原讨教些学问之外,其他女师所教,也只拣着自己喜欢的学,不喜欢便敷衍了事。虽然有几项特别出挑,但又有几项马马虎虎,所以也就维持个不上不下的水平。
在女师眼中,她虽然不出彩,但却从不生事,倒也是个惹人疼的孩子。因此觉得有些课业她尚可努力,不免要多劝她几句,让她多用些心思。
芈茵见状便抿嘴一笑。这歌舞一项,恰是她的长项,且这支少司命之舞,她用心练了很久。这女师每每爱奉承芈姝,但方才三人同舞,她刻意做了许多高难度的动作,便不信这女师还敢闭着眼睛说她不如芈姝。
她这得意的笑容,自然是逃不过芈姝的眼睛,见她如此,芈姝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芈茵性子一向要强,芈姝又从小在她面前争强好胜,但对于芈月不肯相让之处,芈姝却甚是宽容,不但不曾和她计较,甚至还劝芈茵要忍让些。
连女师亦是如此,明明她有比芈月更努力的地方,却是从来当没看到,而芈月不好之处,也是不甚责罚。
她却不知,芈姝为人骄纵,只当芈姮是长姐,对于芈茵却并不曾当成姐姐,而只当成一个同年纪的竞争者。偏芈茵比芈姝大一岁,长得比芈姝高,发育得比芈姝早,又喜欢打扮,经常一边带着争艳的心态,一边却做出退避得不甘不愿的姿态。芈茵自以为掩遮得巧妙,但芈姝却并非全无所觉,因此处处盯着她。
芈月偏比芈姝小一岁,长得比她矮,发育得比她迟,打扮上更是不太上心。后来虽然有一段时日长得比芈姝快,但那段时间却是瘦骨嶙峋得如同竹竿一般,如此一来,在姿色上自然是不如芈姝、芈茵,因此在芈姝的心中,竟是带着一种奇妙的对芈月居高临下式的宽容。
这样一来,芈茵对芈月便处处带着不忿,芈姝待芈月反是一派好姐姐状。
芈月自是知道这两人的态度为何,只是她既经历过大难,似芈茵、芈姝这些女儿家的小心思,直如隔靴搔痒一般,半点感觉也没有。
芈茵的表情,既是连芈月、芈姝都已经看了出来,女师老于世故,又如何看不出来。芈茵素来好胜,高唐台诸女间的纷争,十有五六都是她挑起来的,这女师早已经不喜她,见她如此更是厌恶,往日积压了许久的话便有些不吐不快了。
女师便道:“九公主的不及,是在用心不够;七公主的不及,却在于用心太过。”
芈茵不防她这一说,顿时恼了,“女师此言差矣。在课业上多加用心,难道反而错了不成?”
女师肃然挺身,敛袖一礼,道:“公主勿怪,臣既为女师,有些礼法上的事,当须与诸公主、贵人讲述一二。”
诸人见女师郑重,也不禁敛袖还礼,齐道:“请女师教诲。”
女师当下道:“诸位贵人皆是天生尊贵,生而在锦绣堆中,自幼便得甘旨相奉;及长,便有俸禄采邑、部属奴婢;既不似奴婢之辈劳碌奔走,又不如士子要上阵杀敌,或立于朝纲,何以还要延请女师,学习才艺?”
众人皆看向芈姝,显是等她回答。
芈姝便道:“我等既受甘旨之奉,言行举止当为世人表率,习文学艺,乃是为了自身学识教养衬得起这尊贵的身份。”
女师便点头道:“八公主说得极是。贵人们学习琴棋书画、礼乐骑射,乃至于女红厨艺当家理政,是为了陶冶情操,增长见识,不至于五谷不分、四体不勤、雅俗不辨、遇事不知。原意在于广,而不在于精。若论厨艺,吾不如庖人;若论女红,吾不如缝人;若论歌舞,更是怎么也精不过那些坊市的歌女舞伎。但是学了这些,吾可以鉴赏,可以评点,偶尔展露才艺,那也是锦上添花,增加趣味。”她说到这里,转向芈茵,芈茵还自不解,芈月心中已经暗道一声“糟糕”,果然听女师道:“七公主,若是过于醉心这些末道,未免买椟还珠。”说着又是长叹一声,道:“郑声卫乐,原也不是君子所好。”
芈茵听得“郑声卫乐”四字,脸上如同被打了一记耳光似的火辣辣起来。她一向要强,如何受得了这样的话?欲辩无辞,欲怒又有芈姝的身份压在那儿,她站起身来嘴唇颤动几下,一跺脚,竟是捂脸哭着跑走了。
景氏、昭氏等宗女见状,对望几眼,便有一些骚动不安起来。女师却岿然不动,似不曾看到芈茵跑走一般,对着余下众人道:“贵人们可见过宗庙中的欹器?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学习课业,亦当如此,不可偏好,不可荒疏,请贵人们记之。”
说罢,便俯身深深一礼。
芈姝等诸女也忙俯身还礼,道:“谨遵女师之教。”
这一课便结束了,诸女走出学殿,这一口气才松了,刚才大伙儿吓得不敢说话,此时却交头接耳说个不停。
屈氏便拉了芈月一把,道:“九公主,方才七公主一怒而去,恐她脸上过不去,我们不如寻她劝慰一二。”
芈月知屈氏为人善良懦弱,从来便是要做滥好人的,知她此时若是单独过去,不免要被芈茵当成出气筒迁怒,便有些不忍。她对芈茵虽然并没有特别的好感,但想芈姝自矜身份是不会主动过去劝芈茵的,自己与她毕竟是同住一宫的同父姐妹,若是连其他宗女都想到要去劝慰她,自己不理不睬倒是不好。当下心中暗叹,道:“我和你一同去吧。”
两人便去了芈茵住处,果然见芈茵已经哭了一场,此时正在打水净面,便拣了几句话来劝慰。
芈茵犹自气愤,道:“哼,巧言令色,鲜矣仁!什么女师,根本便是个奉迎小人,八公主做什么都是典范,八公主做什么都是增一分嫌过减一分不及,你我就是那给八公主垫底的……”
芈月微笑道:“七阿姊,八阿姊这些年来是照应我们不少。她是嫡公主,生来命好,我们怎么能跟她比?这些话不是当初你告诉我的吗?”
芈茵一怔,见芈月拿她自己的话来顶她,心中也有些心虚,只提高了声音道:“八妹妹自然是好的,她也从来不会待我们有什么区别。我只恨那个谄媚的……”
芈月劝道:“细想来,女师说得虽然过了些,但多少还是占住些理的。”
芈茵怒道:“占什么理?简直是羞辱!她怎么敢拿我比作郑声卫乐?”
郑卫之国,民风奔放,常有男女以歌舞之声相和相邀,席天幕地而交欢。所谓郑声卫乐,便是指这些不能为君子所好的、雅乐之外的音乐。当日曾经被鲁国的孔子严厉地批评过,他的门人又多,徒子徒孙遍天下,这样的点评,自然是天下皆知。
虽然此时礼崩乐坏,郑声卫乐也不似当初那般让“君子”们一听就避之不及,然则芈茵毕竟是个心气极高的少女,她苦心练习舞蹈,满心期望压众人一头,不想却得了这么一个评价,岂不气恼万分。
屈氏急道:“七公主,依我看,您的姿态端正无比,如何能说是郑声卫乐……”
芈月却是满不在乎地道:“便是郑声卫乐,那又如何?如今连鲁国都没有了,谁还把孔子那一套当标准呢?再说我楚国本是蛮夷,谁在乎这些了?”
芈茵听到她这样的话,不知怎的,原本内心积郁的一股气倒渐渐平了,横了芈月一眼,道:“哼,你这解释……”
若是像屈氏那般努力地说她跳得很正经,毕竟有女师这一评语在,她如何能够平静处之?越是解释,她越是不忿。偏芈月满不在乎,她这一肚子的气,倒泄了个精光。
芈月笑着拉她道:“休要生气啦,我们为尊,她为卑。她的话有理则听,无理时诺诺应声打发过去便是。你倒让自己跑到屋里生闷气。如今外头春光正好,方才我过来时听她们正商议着上哪儿去寻个热闹……”
芈茵也就势下坡,站起来笑着拧了一把芈月的脸,道:“你啊,也是个巧言令色的!”
三人便走到前院去,果然见芈姝等人正热烈地讨论着,见了三人来便道:“只等你们三人了,快走,快走!”
芈茵还有些讪讪的,芈月便问道:“阿姊,你们要去何处?”
众女便掩嘴轻笑。昭氏姐妹中较小的一个,人唤作季昭氏的,素来天真憨直,直接就道:“我们要去看美少年啊!”
说着,众女都嘻嘻笑起来。她们正青春年少,慕色而知少艾,这等事男女皆是有过的。素日里大街上走过,看中哪个,互掷瓜果鲜花,都是有的。见季昭氏才说得一半,便自己笑作一团,她姐姐孟昭氏便解释道:“这几日泮宫大比,优胜之人便都要到阳灵台来拜见大王,在大王面前当场辩文,由大王裁定名次。”
芈姝道:“我昨日便已经和女师说好,今日早些散课,如今过去正好。”
芈月便羞羞脸道:“阿姊春心动矣。”
芈姝大大方方地承认道:“知好色而慕少艾,男女皆有,无分彼此。”
众女见女师将芈茵说哭,虽然也暗中称愿,但见芈姝此时在活跃气氛,便也跟着一起哄笑,一时倒将芈茵的尴尬掩去。
芈茵见芈姝有意用其他的事将她方才的事掩过,也承她的情,便道:“对啊,食色性也,有什么可害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