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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的死亡,不一定会造就一个男人的心痛……
然而智珍不明白。
因为她的生命从小到大就处于忧郁与自我挣扎之中,悲剧的宿命论,让她逃不出生命中那堵困住她的围墙,最后只能屈服于其中,并且选择向内退缩,以药物与酒精麻痹自己、彻底放弃自我存在的价值。
智珍的故事,是欣桐后来在智珍的日记本中,一点一滴拼凑起来的。要不是因为找到这本日记,欣桐相信,在智珍身上发生过的一切,就连父亲也不完全知情。
欣桐悲痛地意识到,姐姐的死亡,没有任何价值。
因为脆弱,让智珍宛如一株菟丝花,她的爱情必须得到回报,否则她将因此全盘否定自我存在的价值。
她不能因爱而爱,因爱而别离。
她没有勇气,没有健康,没有力量。
她付出爱情与温柔,却不能坚信她能付出亦能收回。
她是智珍,她不是欣桐。
这对孪生姐妹有一样的宿命,却有不一样的性格,不一样的命运。
虽然欣桐曾经听说过一种“基因宿命论”,然而现实是,她与智珍是两个不同的人,本质相似却性格相悖的灵魂。
智珍温柔宿命,选择自我责备并趋向毁灭;而欣桐也温柔宿命,却坚毅柔韧地勇于面对人生。
想到智珍……
欣桐痛惜姐姐,却无法挽回已发生的错误……
铃——铃——
电话铃声打断她的思绪。
“喂?”茫然中,她接起电话。
“你不肯让我送你回去,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已经平安到家?”话筒里传来利曜南低沉的声音。
欣桐沉默片刻,然后由衷地道:“就算我的父亲依旧不能原谅过去,我仍然感激你所做的这一切。”
“你很清楚,我需要的,不是你的感激。”
他的话,令她屏息。
“现在,已经跟三年前不一样了,我们所需要的都有了改变。”她淡淡地回答。
“有些事情是一辈子不会改变的,我们无法欺骗自己,对彼此已经失去感觉。”
“就算是,又如何?三年了,再炽烈的情感,时间也会冷却一切。况且,我已经死过一遍了,以往所有的情绪,都已经随着死亡而灰飞烟灭。”欣桐平声道。
然而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何以能如此流畅地说出这么无情的话。
利曜南英俊的脸孔笼罩阴霾,然而欣桐却看不见他此刻的反应。“你累了,早一点休息,明天早上我再给你打电话。”他转移话题。
“不必再打电话给我了。”她的情绪淡然,“明天早上我还要上班,况且,我与你之间已经没有再联络的必要。”
充满距离的言语,让利曜南渐渐严肃,他敛下眼,唇角苍凉地抿起。“你知道吗?即使你一再拒绝我,现在比起过去也已经好过太多。至少知道你健康的活着,即使必须穷尽一辈子的时间才能得到你的原谅,我仍然因为希望而感到快乐。”
这番话,让她顿时无语。
“如果真的太累,明天就不该勉强上班。早一点休息。”他沉声叮咛,然后挂断电话。
欣桐茫然的目光,投射到不远处桌面,智珍的日记本上……
她曾经对着那本日记掉泪,承诺着已经去世的姐姐,她会弥补并且完成姐姐人生中唯一的愧疚与遗憾……
接受姜文的求婚,并且爱他、尊重他、陪伴他共度漫长的人生。
放下电话,她看到镜子里,自己那张平静的脸孔。
她真的平静吗?
真的放下了?
她的情绪……真的没有丝毫波涛了?
铃——铃——
电话铃声突然再一次响起,在这深夜时分,格外慑人心魄。
“喂?”她拿起话筒,声音平板。
“欣桐?”姜文的声音急切,“今晚我一直打电话,你到现在才回到家吗?”
欣桐无语片刻,然后淡淡说出实话:“嗯,我刚回家。”
姜文愕然。平时的欣桐为了不让人担心,绝对不可能这么直接就说出真话。
“我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吗?”她已疲于应付任何人与事。
“刚才董事长打电话给我。”姜文突然道。
欣桐沉默着,等待他说下去。
“董事长他在电话中要求我,一定要协助你争取红狮银行董座。”
听见这短短两句话,欣桐胸口一窒,蓦然涌起哀愁……
即使早有预感,关于父亲执意留在台湾的打算,但她没想到,与祖父见面之后反而促使父亲如此明快地道出心中所图。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虚弱,却明知故问。
已没有力气猜测,她只想从姜文口中听到“事实”。
“董事长表示,他决心要取得银行主控权,所以他要你代他取回红狮银行的董座。”
她不再回答。
“欣桐?”
“明天再说吧。”心情沮丧,让她一反平日理性的举止,突兀地挂了电话。
知父莫若女,失去捷运工程标案,父亲的目标已转移到红狮董座。她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点破,更不希望这是事实……
一切仿佛三年前的景况再度重演。
她好像总是躲不过命运……
即使她曾经告诉自己,宁愿放弃此生最爱,只为化解父亲心中的仇恨,她可以努力淡忘那个男人在她心上镂刻的爱与愁……
然而,她终究躲不过命运。
她回到利曜南身边,也是因为父亲,她好像从来就没有抉择的权力。
命运注定,她终究必须跟利曜南最爱的“权势”作对。
如果她不是朱家人,这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答案是……
除非她不爱他。
那么,就不会再有痛苦与为难。
这一夜,李芳渝没有入睡。
隔天一大早,她就站在利曜南的公寓楼下,等待他准时九点出门上班。
她了解利曜南,知道无论昨夜多忙多累,他都不可能因私忘公。
她既悲哀又快乐地了解,利曜南生命中第一重要的是事业。至少,不是朱欣桐,认知到此点,已足够让她感到安慰。
九点整,她果然看见利曜南的车子准时开出地下车库。
“曜南!”她奔上去,挡在前方。
倏然停下车,利曜南瞪着奔到车前的女人。
“让我上车,我有话想跟你说。”站在车子前,她倔强地道。
利曜南并未拒绝。
李芳渝迅速开门上车。
他沉默地将车子驶向街道,往红狮银行的方向开去。
“有什么话,你现在可以说了。”他的表情很平淡。
李芳渝侧脸看了他好一会儿,“我还是你未婚妻吗,曜南?”然后才颤抖地问。
利曜南直视前方挡风玻璃。“芳渝,我相信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愿意嫁给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丈夫。”
李芳渝全身震了一下,仿佛被击了一拳。“有什么关系?只要你愿意让我留在你身边,爱情只是迟早的事!”她固执地回答,忽然流下眼泪。
利曜南沉下脸。他不再说话,神色严肃。
“曜南,你还爱她吗?已经三年了,你确定你真的爱她?而不是因为同情吗?会不会因为她曾经为你死过一次,所以你同情朱欣桐、执著地认定她?!”尽管口气任性,李芳渝的声音却有气无力……
因为她害怕利曜南的答案,非常的害怕!
但她固执地认为,自己有质疑的理由。
“我确定。”利曜南回答。
他的声调那么淡、那么平静,那是沉淀过后笃定的淡……
于是,李芳渝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希望了。
“那么,如果我也为了你去死呢?你也会爱我吗?”她脸色惨白地问。
利曜南一径沉默。
见他沉默,她突然笑了,笑的悲切。“至少,曜南,如果我为你而死,至少也能让你记住我一辈子,对不对?曜南?”
轮胎“吱”的一声,车子骤然在马路边停下。“别说傻话!”他斥责她,“芳渝,爱情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曾经我也以为,我可以忽略所谓感觉,做到无情,但是爱一个人就是爱了!”他把话说绝,“相反的,即使你为我而死,我仍然不可能爱你,你明白吗?”
李芳渝脸色惨白。“不,我不明白……”
“那么我就再说清楚一点。”他转过脸,定定地看着她,“我答应娶你,是因为同情。如果不是因为欣桐的死亡撼动了我,我会连这么一点同情都没有,因为在我的字典里,同情这两个字根本不存在。”
李芳渝的脸色几乎透明。
她原不明白,更不愿承认……
他让自己留在身边,只是一种同情。
然而她几乎忘了,他是利曜南,是一个绝对能把话说绝,把人心伤透的男人。
“不,就算你是故意的,故意对我说这些残忍的话,我也不会放手的!”她抬手试图抹掉一直滴落的眼泪,勉强露出微笑。“我只是比她慢了一步而已!如果三年前我先认识你,你爱的人一定会是我。”说完话,她突然打开车门。“我还没有失败,因为我是你的未婚妻!而这三年她已经有了未婚夫,她根本不像我一样这么爱你!”
话说完后,李芳渝掩着脸跑下车……
她的骄傲,让她不允许自己在利曜南面前掉下眼泪,因为这证明她的失败。
利曜南留在车上,他没有立刻发动引擎离开。
他思索着刚才自己回答的每一句话。
原来,他一直不愿接受欣桐已经死亡,是因为那根深蒂固的,执著的爱情。
倘若承认她的死亡,他大概也不可能活在这世上了。
那么,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她的……
为什么一向利益为上、接近无情的自己,竟会如此深地爱上这个小女人?
三年前她仅仅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他随时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是因为这样,所以他以为自己并不爱她吗?
那么,是为什么爱上她?
是如何爱上她的?
是怎么……
怎么被那纤柔的情丝万种、密密紧紧地捆缚住的?是因为她一次又一次的相信他,奔向他,热爱他……
那全然纯情、真挚的爱与信任,让他蒙尘复杂阴鸷算计的心思,全然不能抵挡吗?
无论如何,利曜南心底清楚,对于欣桐那无法理解、难以言语的深邃与浓烈,从来不曾淡泊!
随着时光流逝,只有更强烈。
一大早,谭家嗣就将欣桐叫进自己的办公室。
“昨天夜里,我已经跟姜文说过我的计划。”谭家嗣看着没有表情的女儿,他眯着眼道,“我之所以在昨夜告诉姜文,主要用意,就是希望他能跟你提到我的计划。”
“爸,你不必让姜文传话,其实你可以自己告诉我。”
“你早就知道我的打算了?”
“我知道捷运案失利隔天,你从新加坡调来大笔资金。”她黯然回答。
“我也料到了,这件事不可能瞒过你。你会支持我的决定吧?”谭家嗣的声音紧绷起来。
这是一个预兆。欣桐知道,她不能贸然拒绝父亲。“爸,你已经见过爷爷,我相信,如果你愿意坐下来跟利曜南好好谈一谈——”
“不可能!”谭家嗣突然暴躁地大吼一声。
欣桐愣在原地,她全身僵硬地瞪着父亲,直到谭家嗣突然拉开抽屉取出药……
欣桐的眼眶涌上泪水。不要吃,爸,你不需要它……
她心底所想的,却无法开口。镇定剂,那是害死智珍的凶手,但是她却不能制止父亲服药……
谭小姐,精神疾病有遗传可能。你必须特别注意自己的精神状况,如果觉得压力过大、悲观、甚至身体机能受到影响……除了到医院诊治检查,一定要尽快到精神科就诊。
在智珍的日记里,记载着父亲第一次因为躁郁症失控就医,医师所交代的话。
讽刺的是,当时刚从美国回到新加坡的智珍,早已服用镇静剂成瘾。所以,在当天日记最后,欣桐看到日记页面上,有浸湿的痕迹。可以想见,那是泪水滴落在日记本上造成的。
“爸,你想怎么做?”她放柔声调,视线却无法离开父亲手上的药。
因为父亲的病,她已经陷于无法动弹的困境!
“我要拿回红狮银行!上一次被利曜南扯后腿,夺走捷运标案,但是只要我们夺回红狮、入主红狮董座,那么捷运标案不但不算失败,相反的,还要感谢利曜南替我们造桥铺路,亲手把捷运标案以及红狮金控让给我谭家嗣!”谭家嗣终于亲口说出他盘算已久的企图,并且接着道,“况且,红狮银行本来就该是我的,我要拿回这原本就应该属于我的一切!”
这句话好熟悉……
似乎在不久之前,她曾经听另一个男人说过。
“但是,在商场上利曜南绝不手软,捷运工程案就是最好的一个例子,我们不见得有胜算……”
“当然有!”谭家嗣城府深沉,“利曜南执意揭穿你的身份,证明他对你太执著,执著到连我都想不到的地步!我手上有了你这张王牌,就能跟他赌一场!”
欣桐睁大眼睛忧郁地望着父亲,虽然早已猜到父亲的意图,然而亲耳听到父亲从嘴里说出,仍然伤了她的心。
“你是我的女儿,”谭家嗣继续往下说,视线因为药物影响而略显迷蒙,精神也因为放松而恍惚,他仿佛真把欣桐当成了智珍。“智珍……你是我的女儿,就一定要帮我!这一次你绝对不能心软,一定要帮我、要站在我这边!”话才说完,谭家嗣身体晃了晃,接着整个人跌进沙发里,像虚脱了一样脸上出现疲态。
看到父亲脆弱的模样,欣桐感到自己的心脏揪成一团,狠狠地抽痛。
“爸,你知道我一定会帮你的。”她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喃喃安慰因为服药而渐渐松弛的父亲,“我一定会帮你的,你知道我一定会帮你的……”
她紧紧地抱住父亲。
她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拒绝患病的父亲。即使这么做将伤害在这世上,她最不愿意伤害的那个男人……
然而在亲情面前,此时此刻的她已经没有抉择,没有退路。
下班时间刚到,姜文轻敲欣桐的办公室大门。
“别这么认真,一起吃晚饭吧!”他走进她的办公室,然后关上门。
“我还有工作没做完。”她露出笑容,淡淡地回答。
什么时候他会知道“真相”?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智珍”?欣桐不愿思考这个可能来临的问题。
她始终不能说服自己,坦然接收智珍留给她的一切。她明白这三年来,她为姜文所做的,其实是一种弥补——弥补她从智珍身上得到的亲情、友情,以及因为智珍的死亡,使得她得以藉此获得一个“浴火重生”的身份……
也许她真正想弥补的是自己的心虚——毕竟是一无所有的她,取代了智珍的一切。所以她必须代替智珍,弥补憾事,偿还智珍亏欠姜文的感情……
她愿代替智珍爱姜文。